张效年确实不是一般人,否则也不可能从一个马夫,爬到今天这样的地位。

    他竟然容忍了他的拒婚,不但没有加以打压,反而高调地提拔,委以重任。

    这其中多少城府,或许除了张效年和徐致深,旁人再不可能窥知。

    ……

    徐致深不动声色,在同僚或羡或妒或鄙夷的目光中,从笑容满面的张效年手中,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委任状,动身准备南下去往上海。

    这一天,距离她走出公馆,已经过去了十五天。

    徐致深被同僚欢送上了南下的火车。

    火车就要启动了。包厢外,透过擦的不沾半点尘土的明亮玻璃,徐致深扭头,看着站台上的人来人往。

    旅人步伐匆匆,有衣帽光鲜者,昂头挺胸。但更多的,一身风尘,面上带着努力维生的困顿和麻木,在这繁华津门紫陌红尘的陪衬之下,显得愈发潦倒。

    “长官,买包烟吧!”

    一个脖子上挂着比身子还要大的沉重木头匣的男童躲开巡警的眼睛,飞快地跑到了徐致深所在包厢的那节车厢之外。

    “老刀、大亨,三姐妹,宝石,孔雀,哈德门,应有尽有,您老尝尝鲜哪——”

    男童垫着脚尖,细弱的被皮带勒出一道红痕的脖颈奋力往上仰着,直成鹅颈的样子,一边回头防备着巡警的驱赶,一边朝他卖力兜售,一口的卫嘴子。

    徐致深探头出去,拿了包哈德门,抛了个银元出去,拂了拂手,示意他不必找了。

    男童露出欢喜的笑容,朝他连连鞠躬,藏好银元,在巡警发现自己之前,一溜烟地跑了。

    徐致深脱下手上戴着的白色手套,靠在包厢椅背上,撕开香烟纸盒,抽了一支烟出来,把玩着,目光微微出神。

    站台起了一声鸣笛,火车车体微微一震,桌上的那杯水,随着车体振动,发出细微的颤抖。

    他一下折断了夹在指间的那支香烟,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出包厢,命吃惊的列车员打开车门,从已经启动的火车里跃下站台,皮靴的靴底,落在了站台的水门汀地面之上。

    第70章 红尘深处

    大使馆在马厂道, 主体是座红色砖墙的两层建筑, 白色的两扇栎木玻璃大门开在环形入厅的中间, 从台阶走上去,推开大门, 进入宽阔的办事大厅, 往左一道走廊下去, 最里那个房间, 深红色的木框门上钉着中英文“英商公会”的墨金铭牌,这里就是甄朱做事的地方。

    早上异常的忙碌,甄朱坐在打字机前,正制着道森交待下来的的一份重要单据。

    这种老式打字机,字母键按下去的时候,指尖需要发力, 刚开始甄朱用的很不习惯,所幸指法熟悉, 用了两天,就上手了, 到了现在, 已经十指如飞,在她的敲击之下,键头快速地敲击着夹在卷纸轴上的纸张, 伴随着它一点点的匀速移动,发出悦耳的啪啪击打之声。

    “朱丽叶,外面有人找你!”

    负责接待的孙小姐推门探头进来, 叫了声甄朱。

    来这里做事,照这里的规矩,甄朱用了自己以前的英文名。听到有人找,敲完一行,起身走了出去,心里有些费解。

    她来天津时间也就几个月,认识的人,用手指头都能掰的出来。

    谁会来这里找她?

    她快步走出大门,一眼看见门外榕树下,一个胖胖的女人身影,立在那里,张望着门口的方向。

    “德嫂!你怎么会来这里?”

    甄朱有些惊喜,急忙下了台阶,朝她走了过去。

    德嫂见她现身,眼睛一亮,急忙迎上前,笑道:“薛小姐,你怎么这个打扮,我一错眼,都快认不出你了!真是精神!”又端详了下一下,开始皱眉:“哎呀,才几天不见,薛小姐你的脸都瘦了一圈!洋鬼子不近人情!你还是不要在这里做事了,这就回去吧。”

    甄朱今天穿了条过膝的浅蓝色灯芯绒普通裙子,黑色的两寸跟工作皮鞋,天气渐渐转凉,外面加了件现在很常见的白色针织开襟毛衫,是用上次预支的薪水添置的。长发在脑后编成简单的辫子,盘出乌黑的发髻,柔美之余,透出一丝干练。最近因为骤然忙碌,加上吃饭没有以前那么规律,确实好像比之前稍稍有那么点清减,但精神却非常的好。

    明媚的阳光,从头顶的榕冠罅隙间洒下,光影斑驳,浓浓淡淡,她的面颊充满了年轻的朝气,双眸明亮,几缕碎发自然地垂落在秀气的耳鬓侧旁,和徐公馆里那个穿着袄裙的精致少女,判若两人。

    她笑:“我挺好的。德嫂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就是想和你说,不要做事了,回去吧!”德嫂笑道。

    “这是徐先生的意思。说让你出来做事,叫老家那边知道的话,还以为是他亏待了你。”

    甄朱下意识地看了四周。

    德嫂急忙道:“徐先生没来。他今天去了上海出差,一早人就走了。”

    甄朱哦了声,一笑:“这里离老家那么远,他自己不说,谁会说他亏待我?他过虑了。我现在很好,不会回去的。”

    德嫂“嗳”了一声,看了眼人员进进出出的大门,将甄朱拉到一个没人的路边角落里,低声继续苦口婆心:“我只是个下人,原本这话,也不该我说的,只是徐先生人好,太太你更是没得讲,你们闹成这样,我瞧着也难受。你不知道,这些天你走了后,先生晚上回来,天天在书房忙到半夜,一早出门,话没半句,就是铁打的身子,久了也是受不了啊!太太你和先生又不是外人,这牙齿还有和唇皮磕碰的时候呢,何况夫妻?上次闹了生分,也过去这么多天了,太太你也好消消气了。咱们女人,要是没个正经男人照应着,自己一个人在外,辛苦不说,也是过不好的,这世道多乱哪!何况先生这样的,不知道多少女人两只眼睛盯着呢!太太你还是回去吧!先生这人,面冷心热,等他从上海回来了,你跟他服个软,哄个两句,话说开了,什么事都没有……”

    “德嫂!”

    甄朱笑着,打断了她的话。

    “我先前跟你说过,往后还是叫我薛小姐为好。我和徐先生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谢谢你今天好意来看我,我这里挺忙的,要是你没别的事了,我先去做事。德嫂你也早些回,我给你叫车。”

    她朝过来的一辆人力车挥了挥手。

    德嫂忙阻拦,仿佛还不死心:“太太……薛小姐,真的不是我啰嗦,你这样一个人在外,太辛苦了……”

    黄包车停在了近前,甄朱把德嫂给弄上了车,说了地址,车夫拉着车就走,甄朱目送,转身推开大门入内。

    车拉出去几步,德嫂回头,见甄朱进去了,急忙叫停车夫要下去,车夫不高兴,嘀咕了几句,德嫂也不管,径直来到距离大使馆门外对过去不远的一条交叉街道的街口,朝着停在路边的一辆道济汽车跑了过去,对着车里的人说道:“徐先生,我话都说尽,太太就是不肯回。”

    她一脸的无奈。

    徐致深坐在驾驶位上。

    从他的这个角度,能看到大使馆的门口,距离虽稍有些远,但这样的白天,对于他的视力来说,要看清她,完全没有问题。

    她从那扇白色大门里出来,快步下来台阶的时候,徐致深有些惊讶,当时目光定了一定。

    除了卧室里的私密模样,他见过她白天的三种的样子。

    川西老宅里的小寡妇,清纯学生的打扮,以及这段时间他渐渐习惯的温婉小妇人的装束。

    他觉得都颇入他的眼,各有风情。

    但是今天她这样的装束,他真的没有见过。之前也从没有想象过,她会是这样的模样。

    她站在树下和德嫂说话,阳光洒下斑驳的光影,她稍稍清减的面庞带着笑容,目光明亮,脱胎换骨般的,充满着清爽而蓬勃的元气。

    他觉得这个女子陌生了,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她。

    但是却又仿佛一个发光的光源,吸着他的视线,令他没法挪开。

    德嫂还没到他近前开口,他其实就已经知道了结果。

    这个距离,他是听不到她和德嫂说话的,但能看到她数次的摇头。

    每一次的摇头,都是那么的坚决,和那晚上,一模一样。

    ……

    德嫂见他双手搭在汽车方向盘上,目光落在前方的玻璃上,神色端凝,仿佛想着什么。

    今早这趟差事,她也是没有想到的。原本以为徐先生已经去了上海,却没有想到他忽然回了公馆,送她到了这里,让她去把薛小姐叫回家。

    因为没能达成他交待的事,她的心里略微忐忑,试探着叫了他一声。“徐先生?”

    徐致深回过了神儿,朝着德嫂微微一笑:“今天辛苦你了,回去吧,没事了。”

    他拧了下钥匙,发动汽车,驾车而去。

    ……

    徐长官在火车启动后突然抛下同行人,强行下车,也没什么交待,副官和随从反应不过来,只能在距离几十公里外的下个车站站下了车,赶回到天津站,在那里,等到了返回的徐致深。

    谁也不知道徐长官刚才为什么突然下车。

    只有一点可以确定,他应该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没有解决的重要事情。

    他在副官和随行的疑惑注目下,一语不发地再次登上火车,进入包厢。

    火车出了站,慢慢加快速度,很快就将天津抛在了后面。

    副官和随行与他同个包厢,见他视线望向窗外不断倒退的田野,面无表情,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包厢里沉寂一片,气氛有些压抑,耳畔只有铁轮和轨道碾碰时发出的单调而有韵律的咣当咣当的声音。

    ……

    徐致深在下属猜疑的目光中,反省着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冲动。

    他坐在火车包厢里,车窗外站台上人来人往,心里难免浮现出了那个半个月前一走就没回来的女人。

    他想着,她现在应该在艰难度日,只是不肯向他示弱,所以依旧赌气,和他撑着。

    都半个月了,他那晚被她激出的不快,早就已经消了。

    但是想到她当时的那种态度,他的心就又硬了。

    最后令他忍不住在火车开动时突然改变主意下车的,是那个闯入了他视线的兜售香烟的孩童。想到那个原本在他床上乖乖等着他的她,现在极有可能就陷入和这孩童差不多的境地,孤零零一人在外,身边没几个钱,和唐小姐合租着低矮简陋的平房,在她不熟悉的陌生环境里勉力做着事,被人差遣听用,他忽然觉得,一刻也没法再忍受了,这才立刻下了车,接了德嫂,让德嫂将她叫回来。

    他没有想到的是,她非但没有应他的好意,而且看起来,这半个月间,过的竟然还很不错?

    他的眼前禁不住再次浮现出榕冠下她那张落了斑驳光影的笑庞,心里控制不住,慢慢地涌出了一种类似于带着狼狈的深深的挫折之感,这感觉前所未有,糟糕至极。

    女人果然是不能太放心上的。后来他想道。

    他不知道自己先前怎么会昏了头似的,情绪被一个女人给左右成这样。现在她既然还摆出这样的高姿态,走了也好,断了干净,不能怪他无情了,他是不会再为她起任何的波动。

    第二天,火车准时抵达了上海。他下了火车,面带微笑,目光望着前方,在站台上列队奏着欢迎乐曲的排场里,迈着矫健的步伐,朝已经来站台迎接自己的沪督军一行人大步走去。

    第71章 红尘深处

    送走了德嫂, 甄朱回到办公室位置上, 低头继续敲着打字机,手指却越来越慢。渐渐地,停了下来, 目光落在对面卷纸轴的纸上, 出起了神。

    分隔出内外的那道玻璃上传来叩指的声音,道森的声音响起:“朱丽叶!好了没?”

    “马上好!”

    甄朱回过神儿, 手指立刻恢复了速度。

    这个上午, 照旧又是在忙碌中渡过,到了下午,孙小姐的头又探了进来。

    “朱丽叶, 外头有人找!”

    “也是个女的!不是今早那个。这个有司机开车送的!”

    孙小姐比划了下。甄朱明白了,应该是个有身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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