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句入眼,落拓男子被络腮胡子遮住的唇角微微扬起。

    他的手握住鹿鸣宴每位宾客都必须携带的莲华帖。莲华帖是百年莲心木制成,是一块巴掌大小长方形的木牌,佩戴在身,有生香辟邪的好处。

    至于坏处……

    落拓男子将莲华贴凑近鼻端,深深一嗅。

    毕竟香味也能掩盖其他的香味。

    接着,他丢开莲华贴,再抬手,接了另外一只青鸟。

    这只青鸟落于他的掌心,同样丢下一片花瓣,他再展开花瓣,花瓣中同样记录并不该出现在鹿鸣宴上的字句:

    “聂氏厨房防守最松,与其余不同。”

    十位宴主,十个厨房。

    下手之际,落拓男子曾思量究竟要从何突破,数次斟酌,最终选择了听从一位盛名在外的“智者”之语。

    “当年为世家锻造出一个几不逊于幽陆至宝的世家大姓……毕竟也没落了。如今看来,鹿鸣宴宴主一位,不过强撑着得自大辰之盘的最后一点颜面而得,不知多讨人嫌。”落拓男子笑了笑,轻轻自语,“可笑,枉我出身世家,竟不能一眼看破其中关窍,还要你来解惑。但你又是自何得知这幽陆大大小小的隐秘?你曾经的主人,原府传人——”

    “他之所知,有你几分?”

    问话之际,落拓男子的手指落在胸腹之间。

    衣衫之下,一本书安安静静躺在此处。

    智者其名,名曰“天书”.

    再往前行,四下里曲水深深、花木葱葱,这里是演周天星象,比占卜术易,那里斗医道阵法,说诗词机关。

    突而,靡靡音乐之声拂开花木,传入耳中。

    一路闲逛的言枕词驻足细听,只听琴声阵阵,一时似高山流水,空谷幽兰;一时又似沙场点将,杀伐峥嵘。他再向前看去,只见花木之后,山高水慢,高阁伫立,是个小小的世外之地,正有一绿衫女子盘坐正当琴音高昂,牵动心绪之际,一块木牌落地的“啷当”声打破一切,使琴音戛然而止。

    而后,原音流懒洋洋的声音传来:“无趣,下去吧。”

    弹琴之人以袖掩面,羞愧而退。

    言枕词觉得这人其实弹得挺好的……他有点疑心自己是否不谙音律,所以错把鱼目当珍珠,但稍停一会,便听见左右人群叹息道:“唉,连小琴仙宁无音之乐都不入西楼之耳,此番乐部,无人可胜出了!”

    原来不是我没听过好音乐。言枕词思考。

    左右又有人沮丧接话:“但若无人胜出,便无最后的宴主指教一节,我们就算赶上原西楼来鹿鸣宴,终究无缘听见西楼仙音。”

    咦,原来我还真没听过好音乐?言枕词又琢磨,接着他一抬眼,看向玲珑别致的高阁,若有所思:

    但现在,看来是个好机会。

    高阁之内,凉风习习。

    桌上放冰着魄饮,旁边点了镇魂香,件件样样都是方鸿德准备的原音流习惯的东西。

    原音流打了个哈欠。

    冰魄饮清心冽肺,镇魂香凝神静气,他有点困了……忽然一声窗户开启的喀嚓声,原音流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好师父,你算算从我们见面开始,你有多少次无视正门,专走窗户?”

    言枕词认真一算,次数还真不少。他浑若无事:“你在这里呆了半天,可有听见什么出众音律?”

    原音流闭着眼睛:“并未。”

    言枕词:“我看刚才的绿衫女子弹得还不错,乾闼婆的飞天舞你不是很喜欢吗?两者相较,绿衫女子也未必差了多少。”

    原音流躺得浑身酸疼,却懒得动弹,瘫在椅子上慢吞吞道:“飞天舞贵在舞与武结合,有新奇之趣,我自然颇为欣赏。方才那女子的音律因急于寻求认同,破坏了她所能弹出的本有音色,又未能弹出新的音色,我当然不喜欢。”

    言枕词不动声色走上前,替原音流敲敲肩捏捏腿,顺便在内心感慨一下这家伙胳膊细的他一根手指都能戳个洞,还没感慨完,一阵扑扇翅膀的声音响起,随之是娇娇惊恐的叫声:“色鬼,你想干嘛!色鬼,你欺负原兄!”

    言枕词:“……”他问原音流,“我烧了这只鸟可好?”

    原音流懒懒闭目,没有回答。娇娇才不怕言枕词,停在原音流肩膀上,又连声叫道:“色鬼连鸟也欺辱!”

    言枕词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去和鹦鹉大战三百回合。小小的房间里,娇娇上天入地,羽毛乱飞,先是不服输连声大骂“色鬼”,而后眼看逃不了了,立刻转口求饶说“小鸟再也不敢”。

    但为时已晚,言枕词已一把将它抓住。而后开窗,丢鸟,一气呵成。

    言枕词长出一口气:“耳根清净。”

    身后传来娇娇的声音:“这就将我丢了,冤家,你好狠的心啊!”

    言枕词:“???”

    他猛地回身,速度之快,差点闪了自己的腰,就见长榻之上,原音流保持原来懒洋洋的样子,眼睛半合半闭,似睡非睡。

    言枕词一阵恍惚。

    刚才的声音是从前面传来的还是从后面传来的?

    刚才说话的是原音流还是娇娇?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足足过了一刻钟的功夫,言枕词终于用几杯茶冷静了下来。他再度回到原音流身旁,回想着自己最初上来时候的计划:“那个绿衫女子……绿衫女子现有音色已如此不错,不知本有音色又如何惊艳?”

    说着,他总算找回感觉,再次伸手,替原音流捶肩捏背。

    身上传来的力道不轻不重,原音流发出舒服的呻吟,顺势一蹭言枕词的手,便彻底放松下去,直到言枕词将他全身上下都捏了一遍,他才睁开眼睛,蓦然而笑:“哎呀,师父想听好音乐就直说,徒儿难道还会有所吝惜吗?”

    心思被说中,言枕词施施然收回手,坐到一旁:“洗耳恭听。”

    原音流这才起身,拍手唤人,抬来一架古琴,落于琴架。

    言枕词向前看去,只见琴身如古木,琴弦似凝霜,除此之外,竟无多少华饰,与原音流惯常爱好相去甚远。

    未等他多想什么,原音流双手落琴,勾指拨弄,音弦起,银瓶破;音弦落,玉珠击。弦起清音雏凤鸣,弦落喑哑烛阴睡。

    四下喧嚣,心中烦思,皆于这刹那骤然清宁。

    音声入耳,本只想闲时一听的言枕词在全无防备之中被摄住心灵,全身全心,再无法分神其余,只有眼前的这道身影,这缕琴音,占据了脑海的一切空隙。

    那声音不似响在耳朵之中,而似落在魂魄之内;那双手不似拨弄琴弦之上,仿佛拨弄心口之中。

    这刹那,战栗自体内而生,牵动手足身躯一同轻颤,似情似欲,汹汹淹没主人。

    琴音自高阁内响起,拂开窗帘,由风捎送,传遍鹿鸣宴。

    九位宴主,千计宴宾,数万从人,以及前来观看鹿鸣宴的无数世家百姓,于同一时间听到琴音,也于同一时间被这缥缈不知从何而起的仙音所惑!

    聊天的忘了字词,下棋的掉了棋子,算数的错了数目。

    偌大鹿鸣宴,足足安静了一首琴音的声音,直到琴音随风而来,又随风远去,还久久宁静,似不忍惊扰那依稀还缠萦耳畔的仙乐。

    直到弹完了琴的原音流带着言枕词一同出现在宴主席上,看着安安静静的众人“咦”了一声:“怎么,红日正中,大家还不准备用午膳?”

    众人皆睁开眼睛,目光或快或慢,在原音流身上转了一圈。

    方鸿德的视线停留得最久。他看着原音流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一些含蓄的骄傲与更纯粹的欣喜,回答:“这便准备了。”接着,他拿起小捶,在磐上轻轻一敲,声传全宴,“已至午时,请诸位暂罢斗艺,先行用膳。”

    言罢,隐藏于角落的仆役倾巢而出,如群蚁忙碌,不过片刻,便有条不紊,将一张张食案抬出摆放,使各个前来鹿鸣宴的宾客分坐其后。

    而后琼浆玉液,珍馐美食,如流水般排满食案。

    主位之上,各位宴主同样摆满了吃食,只是彼此之间多有不一:静微女冠桌上多是珍奇蔬果,长生天桌上摆满各色肉食,浮桥主人最是精细,食物样样叫人猜测不出原型。

    聂经纶习惯事事争先,此时开宴,他第一个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每日必用的甜汤:“宴过半日,我观几位宾客非同一般……呃,呃?”

    端坐在椅子上的聂经纶皮肤忽而变黑,他以手捂喉,“咯咯”的气音之后,大量黑色的液体突然从他口中涌出,他急促喘息着,不过几息,便“咚”的一声,推翻桌案,自椅上倒栽地面!

    第31章

    变生肘腋, 众皆愕然!

    主宴台上, 一人推翻了桌子, 剩余八位宴主同时起身,却在同一时间分做出许多不同反应!

    静微女冠、长生天以及浮桥主人这三方世家之外的势力同时退后一步。

    邵乾元与游不乐最先上前,但一步之后, 他们同时停下,齐齐看向满面愕然的方鸿德。

    智氏族长与许氏族长反应算是比较慢的,动作却没有犹豫, 几步上前, 同时来到聂经纶身后。

    智氏族长玄功非常,将手抵于聂经纶背后, 运功帮助聂经纶。许氏一族乃是名医世家,此代族长许清平更是当世神医。来到聂经纶面前的他同样运起玄功, 只见缕缕白色薄雾自他双手中溢散而出,在他双手上结成一双白色手套。接着, 他以手沾取自聂经纶口中流出的黑色液体。

    但见白色的玄功刚一沾到黑色液体,黑色的液体便似活转过来,迅速分散覆盖白色玄功, 而后恰如蛛网, 渗入白色玄力之中,将其牢牢抓握,前后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

    控制玄力之后,黑色液体凶威增长不止一倍,霎时袭击许清平与智氏族长!黑液之下, 一道暗香似有若无,藏身暗处,无形无色,以聂经纶所在之地为源头,漫向宴主台上其余诸人!

    许清平与智氏族长眼见黑液,同时色变。智氏族长身在聂经纶之后,为黑液溅射薄弱之处,立刻撤手,飞身而退。许清平身在聂经纶之前,正是黑液覆盖之处,眨眼空隙,他根本未及反应,黑液已触上面门!

    说时迟,那时快。

    所有人齐齐退后之际,唯恐被黑液沾身之际,只听一声轻“咻”之音,一道无形剑气以一往无回之气势,掠过许清平与黑液之间。

    那道剑气速度极快,力量极大,自剑气之中分向两侧席卷,一面阻击黑液,一面推开许清平,硬生生于无隙之中再造间隙!

    这眨眼之间,言枕词所做之事还不止如此!

    黑液溅出之际,他挥剑。

    挥剑之时,体内玄功运转,于身周形成无形风罩,将一切外来有形无形之物全罩于风罩之外。

    挥剑之时,言枕词更侧头转身,看向原音流,直到发现原音流一脸悠闲,并无任何不适之际,方才再视前方,处理黑液。

    此时,第一道剑气刚刚分开许清平与黑液,又是数声轻“咻”,一道剑气从后而至,撕开黑液,刚被黑液抓住吞噬,第二道,第三道……而后十数道,数十道剑气马不停蹄,联袂掠至,直到这凶险黑液彻底被剑气斩开撕碎,消失空气之中。

    而后,那丝缕由黑液而生、藏于空气中的暗香又在空中停留了数息,方才彻底消失。

    兔起鹘落,许清平惊魂未定,宴中众宾客也茫然无措,只见宴主台上有人倒下,又见宴主台上有人站起,并未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否要反应,又要如何反应。

    此时,言枕词方松了自己掐决剑指。

    众人面面相觑。

    长生天开了口,声音极为低沉,似乎一座火山,随时将轰然爆发:“这是什么情况?聂族长怎么了?黑液是什么东西?还有这道随黑液而生的暗香——”

    他一跺脚,劲风自身周席卷,裂纹在脚下攀延。

    “又是什么?”

    许清平勉强定神,回答长生天问题:“黑液是一种毒。聂族长中了毒,至于黑液为什么会带有暗香,这还需要进一步分析……”

    原音流道:“枯荣毒。”

    宴主们目光齐聚原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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