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心斋出身剑宫,只收女子,门中除斋主与下任斋主之外,只要不与邪魔为伍,均不禁婚嫁。斋中女弟子嫁人之后亦不可能与师门断了联系,落心斋有多少在外女弟子,就涉入了多少势力的内部,如今,也是一个庞然大物了。

    很好,很好。

    它于心中暗忖。

    就是这样盘根纠结、枝繁叶乱之物,盛大之时遮天蔽日,衰落之际泰山崩摧。

    松下对话还在继续。

    静明师太眉梢连挑,不满之情溢于言表:“大庆态度暧昧,多次于言谈中提及世家。大有我们同意他进犯世家,他才肯出兵北疆的意思。”

    静微师太道:“大敌当前,如何内讧?”

    静明师太道:“师妹也是如此想法,她还在徐徐劝说宣德帝。究竟夫妻一场,宣德帝哪怕侵犯世家之心炙热难熄,也会考虑师妹的心情与落心斋的势力。师姐放心,明日我下剑宫,去北疆之前先往大庆一趟,见宣德帝一面,看能否将其说服。”

    两人又闲话两句,静明师太离开迎客松,静微师太于原地静坐片刻,忽然对身旁奉茶女冠道:“明日你也下山,但不与你师叔同路。你往世家去,告诉世家大庆的想法。”

    女冠抬头。

    她眼睛明亮,似星之芒;眉毛狭长,似月之弦。垂首之际似菡萏临水,静而娴雅;端坐之际又如松柏苍苍,落地生根。其乃是静微女冠大弟子,计则君。

    她答道:“是,师父。”

    迎客松下人走茶凉,卧云轩中灯影摇曳。

    三人分别回房,神念则一路尾随静微女冠,见静微女冠回到精神,将玉剑横于膝上,于蒲团处打坐精修。

    它心念闪烁,藏于虚空之身形变幻不定,既似黑烟丝丝散溢,又似黑洞深邃无底。

    一切静谧,唯独灯芯不时哔剥,发出生命之响。

    呵呵,防备剑宫,不信大庆,利用世家,此躯体正合繁殖之用。神念分出一缕精神种子,投向静微女冠膝上玉剑。

    精神种子脱离本体之初依旧无形,直到接近玉剑之际,才有淡淡黑烟,隐约可见。

    打坐的静微女冠心中忽生警兆,双目霍然张开,如电在室内一扫,同时双手握剑,只待见到可疑之处,便一剑斩出!

    但精神种子已入剑中,就在静微女冠握住玉剑之际,精神种子立刻沿玉剑感染静微女冠!

    静微女冠心神一颤,脑中纷呈杂念,本来按在心底的想法一一翻出,在反复翻腾之中如气泡膨大。

    她于原地静立片刻,眉间杀气忽然大炽,只听她喃喃自语:“原音流化身界渊,原府藏污纳垢;言枕词与原音流行止苟且,同样入魔;大庆卑劣,世家狡诈,哼,此乾坤不荡不清……”

    只此不够。

    神念再加一暗示。

    杀意凛冽之中,静微女冠眉间又掠几缕疑惑,但疑惑很快消褪,她接受了突然出现在脑海中的想法,手持玉剑,向外行去:“翟玉山虽孤标独立,可惜养出一个叛师弟子。以徒观师,翟玉山也非善茬,必藏奸邪!”

    夜晚深深,这一路行去,剑宫不少弟子看见静微女冠走向翟玉山住所。

    前行一路,每欲剑宫弟子上前,静微女冠都以“翟长老叫我前来”一句打发。

    褚寒见静微女冠夤夜前来,微微一愣,上前行礼道:“女冠夤夜前来可是找师祖有事?师祖今日有事未归,女冠不妨先行歇息,待师祖回来,小道再告知师祖……”

    静微女冠未等褚寒说完,已呵斥一声:“小辈退开!”

    声音落下,玉剑飞出,连鞘打飞上前褚寒,而后静微女冠身形一闪,已直闯入翟玉山寝殿!

    寝殿深深,除床桌之外,无有多余物品,唯独正西方有一繁复阵法,阵法之中供一小剑,此剑薄透,有天之蔚然。

    静微女冠直闯入内,一眼看见此传讯阵法。她将手一抓,自阵中将小剑抓来!

    劲风呼啸,吹翻供桌,在桌上小剑入静微女冠掌心之际,翻倒供桌之下又显一抹幽蓝,乃是另一枚同样的传讯小剑!

    静微女冠微微一怔。

    两剑同在,一明一暗,剑宫秘密与哪二者联系?

    心念未至,翟玉山忽然出现静微女冠身后,一掌前递,汹涌真气倾巢而出,欲夺静微女冠掌中小剑!

    静微女冠回身迎击。

    正当此时,同来神念身处暗处,以入静微体内精神种子影响静微,使女冠动作一慢,翟玉山之真力尽数轰在静微女冠身上,破其五脏六腑,眨眼便将静微女冠重伤!

    一掌之下,静微女冠踉跄向前,口吐鲜血,血中参杂碎肉。但正因如此,她浑噩之心倏然清明,已然意识到方才的自己是被邪魔所控制!

    可这又怎么可能!她心中的震惊与警惕难用笔墨来形容,远远压过此时身体感觉。什么样的邪魔能够悄无声息间将我控制,如果有这样可怕的邪魔存在,幽陆虽大,何处安宁?

    殿宇前方忽然传来一声惊叫,殿中两人齐齐循声看去,只见褚寒手按前胸,站于门口:“师祖,静微师太——”

    翟玉山忽然闪身至静微女冠身后。

    静微女冠仓促回头,却已无意动手,只勉力道:“翟师兄,提防邪魔……!”

    翟玉山一手拖于静微女冠右肘,轻轻一拂,静微女冠玉剑脱手而出,瞬息贯穿褚寒心脏,余势未消,将人钉于廊柱!

    褚寒双足离地,面露惊愕,直直瞪向翟玉山,可他心脏已碎,气息早断,张合之口再喊不出丁点声音来,只有一股股鲜血不间断的自口鼻中涌出,污了面容。

    翟玉山眸中掠过一丝复杂,动作却不停。他半步旋身,自后向前,与静微女冠正面相对,又默数三息,待耳中听见嘈杂人声已近殿宇之际骤然动手,以内劲灌入女冠体内,驱使女冠再度抬掌,浩瀚功力先入女冠体内,又自女冠体内尽数轰在自己胸膛!

    殿外之人赶至之际,只见静微女冠立于殿中,抬掌一击,击在翟玉山胸口,使剑宫执法长老倒飞出去!

    同个刹那,翟玉山重重撞在殿壁之上,还未落地,已连咳带喘,厉声催促:“大家快去助……静微师妹一臂之力,咳咳——她为邪魔侵扰……咳咳咳!失了神智——”

    众人连忙向静微女冠赶去,却迟了一步,直直立在殿中的静微女冠咽下此生最后一口气,睁大双目兀自紧盯翟玉山,突出眼球之上,血丝密布,形容凄厉。

    静明女冠神色惨变:“师姐!”

    晏真人却于同一时刻看向插在褚寒胸口的玉剑,只见此时此刻,晶莹玉剑已布满裂痕,恍如曾经之离禹尘剑!

    他心中沉重:又是这邪魔,这邪魔来去无踪,惑人心神,究竟是什么东西!

    殿宇角落,瘫倒余地的翟玉山在其余弟子的搀扶之下站起,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将指尖折断的一柄小剑藏入袖袋。

    半空之中,神念看着这混乱的一切,心中满意。

    它不再停留,瞬息而去,暗暗想道:

    剑宫与落心斋即将分崩,燧宫策反大庆同袭世家,那么只剩下佛国、密宗、泽国。

    泽国偏安一隅,暂不理会。

    当日的转世圣子一事竟也未让佛国与密宗打得难舍难分,出乎意料。也罢,就由我再推一手。只是这两大势力之中少有人用剑,还须多费手脚。

    天下大乱,指日可待了,哈哈哈哈——

    重重大地相隔,外界之事影响不到身处地窟之中的界渊与言枕词。

    有言枕词一句“等我”,界渊从善如流,不再单独行路,而与言枕词并肩向前。

    地道之中,四下昏昏,萤石远近散布,明灭不定,迷人方向。

    甬道之中,界渊闲庭信步,不需用眼,只凭知觉便可确定前行方向。他问言枕词:“听过八大至宝的传说吗?”

    言枕词回答:“幽陆流传五大至宝,我听过五大至宝的十三种小道传说。”

    界渊笑出声来:“那我这个版本的,你估计没有听过。传言在鸿蒙之初,天地混沌,无山海丘谷,无草木人兽,无四时序列,也无日月轮替。此世初生,浑如一体黑球,于亘古寰宇间暗藏角落,度过不知年岁之时间。某一日,此地出现八人,这八人身处黑球之中,见上下无光,左右无物,揪然不乐。第一人说,我有一物,可镇山河地脉。于是,镇国玉玺出,山河地脉现。”

    这谁也不知真假的上古之事,此时由界渊娓娓说来:

    “第二人说,我有一物,可破世间混沌。于是,离禹尘剑出,混沌之气碎。”

    “第三人说,我有一物,可照天地清明。于是,雪海佛心出,日升月落,循环不息。

    “第四人说,我有一物,可唤万物姓名。于是,生灭空镜出,草木生长,鸟兽繁衍。

    “第五人说,人之为人,信在身,念在心。于是,祭天古符出,身怀信念之人立于大地。

    “第六人说,实实是虚,虚虚是实,虚实相对,真幻一心。于是,虚实光璧出,物生影,人生魂。

    “第七人说,事物更迭,是圆生,是圆灭,生是灭之起,灭是生之始。于是,九烛阴瓶出,正反可逆,清浊循环。

    “第八人说……”

    “阿渊。”言枕词忽然开口。

    界渊不免一停,无数时光已经流过,在时光之中,并无人用这种称呼叫他。

    他有点听不习惯,退让了一步,对言枕词道:“我还是叫你好师父吧。”

    言枕词“嗯”了一声,从容再叫:“阿渊。”

    界渊:“……”

    言枕词道:“我记得你在北疆之时同我说过,你只差两样东西没有得到,一者是九烛阴瓶,一者是生灭空镜。那么扣除我曾见过的五样,还有一样,是什么?”他不待界渊回答,紧跟着说,“我观你几次改变身份,身旁只有两个东西从来不换,一个是娇娇,一个是你手头的红绳。”

    对这两者,言枕词都印象深刻。

    他再道:“娇娇应该就是一只普通的鹦鹉。至于你手中那根红绳……莫非是第八样至宝?”

    “可是不对。”他眼中掠过疑惑,“如果它真是第八样至宝,在我上次问你之际你就会回答。但你微笑带过,不予回答……是因为它还不能算一件至宝?”

    前番推测并无难度,可最后一句叫界渊颇有惊讶。

    言枕词比他想象的,更为了解他啊——

    心中一声慨叹,界渊微笑反问:“哦,你真的认为娇娇不是至宝?”

    言枕词:“……”

    他内心忽生阴影,阴影无穷大!

    第72章

    言枕词语气忽然缥缈:“界渊, 你不要吓我, 娇娇……”他顿了顿, 坚定道,“我不相信。”

    界渊差点笑出声来。但他一本正经:“娇娇是至宝,岂非不可能之事?不可能之事, 岂非能瞒过所有人的耳目?”

    言枕词沉默良久。

    就在界渊以为言枕词已经被自己说服之际,言枕词冷不丁说:“等等,既然娇娇是至宝, 娇娇呢?”

    界渊:“……”

    言枕词回忆片刻:“我记得北疆之后就再没有见过它了。你把它丢到哪里去了?”

    界渊罕见地没有回答。

    因为他也忘记了自己究竟把娇娇给丢到哪里去了!

    言枕词回过味来了:“说好的至宝这样不上心, 不太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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