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渊踱向前方的步子一顿,他低下头来,似这时才意识到密林中还有两只蝼蚁在苟延残喘。

    智九恺眸中则燃起焚野火焰,他咬牙切齿,哈哈大笑:“界渊,邪不压正,今日不止高澹要死在这里,你也要死在这里!”

    方才那一战算个正餐,如今这一幕嘛——

    界渊也没料到半路能出事,正上下打量密林情况。

    倒也能说个宵夜吧。

    界渊背负双手,站在半空,饶有兴趣道:“哦?你倒是十分自信,不知你的倚仗是什么?莫非……”他抬起手来,竖起一指,指尖有一点白,“是这个小东西?”

    高澹一急:“大、大人小心——”

    界渊笑起来,轻轻摇了摇手指。

    周围的雪沫像是得到了同类的招呼,翩翩飞来,不一会就在界渊指上聚集成一颤巍巍的白蝶。

    未等智九恺与高澹两人反应过来,又一抹火焰舔上蝶翼。

    无数白点翩翩飞来,无数红点悠悠飘出。

    白得凄清,红得美艳,像是昼夜城用自己最后的生命,唱挽歌,照前路。

    然而昼夜城奔逃出来的兵士行人仓皇失措,再漂亮的美景也无暇欣赏,连滚带爬着只为离他们心中的恐惧更远一些。

    界渊不免叹息一声。

    他朝化蝶雪沫一点,燃烧的雪沫煽动蝶翼,悠悠来到高澹身前,合身向其一扑。

    火焰瞬间将高澹点燃。

    置身火焰之中,双目看周围一切尽是扭曲,可高澹并未感觉到任何烧灼痛苦,相反,他只觉方才被雪沫吞噬的活力如泉涌般恢复,不过几息,火焰熄灭,残留于他身上的雪沫也尽数死亡!

    高澹惊喜地看着自己的身躯,昂天大笑。

    下一刻,他看向智九恺,笑意慢慢变得残忍。

    不过眨眼,局势翻转,但眼下的自己不止处于弥留之境,更无任何后手。

    智九恺怒目圆睁,种种念头自脑中闪过,种种话语堆积喉中,最终,千言万语也化作临时之前的锥心悲意:“界渊,你不得好死——”

    界渊哂笑一声,踏月前行。

    他的背后,那一声罢了,智九恺咽下最后一口气,死不瞑目。

    夜色里,奔逃的是世家众人,追赶的是燧宫众人。

    明如昼紧随界渊,也看见了密林中的这一幕。

    他心平气和,一摇明灯赶上界渊,谦虚询问:“一只狗若养肥了,又该如何做?”

    界渊嘴角含笑:“既然养肥了……那就放他出去咬人吧。”

    逝水一战,震惊幽陆。

    出乎意料的结果让世家西线战场全线溃败,从昼夜城自中都这一漫长的道路上,每一时每一刻都有携家带口的逃难人群。

    这些背井离乡,抛下土地与房舍聚合结伴,慢慢在路上汇聚成一条望不见头尾的长龙。

    争执,偷窃,抢劫,杀戮,混乱滋生出了一切背德之举,但在漫长又庞大的队伍之中,并无人关注这些发生在角落的事情,他们麻木又迫切的向中都行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如同火炬,熊熊燃烧,越烧越旺:

    一切……一切等到了中都就好了!

    燧宫宫众撵着昼夜城士兵一路向前的第二天,就看见了这条长龙。

    战狂与一笑之人琢磨两下,在吃掉这些逃难人群与越过这些逃难人群中颇为犹豫不决,正好此时,明如昼传来消息:“不要动逃难之人,驱赶他们尽快到达中都之下即可。”

    战狂啐了一口,没说话。

    不高兴。

    想想这一战,居然只有固安关前和高氏一族对立的时候还算打了两下,其余的都是懦夫!鼠辈!!贪生怕死之徒!!!哼!!!!

    一笑之人比较关心另一点:“中都不日既到,那时需要我们攻城吗?如果需要,我可先带小队人马到中都之下布置。”

    传信使者似被叮嘱过,如今一板一眼:“明如昼大人让两位大人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只待到了中都之下,就算两位彻底攻破世家之功劳。”

    两人顿时精神一振!

    战狂追问:“北线那些人没有这个功劳?”

    使者:“这是自然。明如昼大人赏罚分明!”

    两人霎时狂笑:“哈哈哈哈哈——”

    一笑之人啧啧有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他们叫我们西线二傻,哪能想得到如今要喝我们的洗脚水!”

    战狂依旧言简意赅:“该。”

    两人说完,火热目光齐齐注视前方逃难人群,心态于一瞬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

    城墙上的风,如今卷来的全是不祥的气息。

    中都之下,城门自昨天晚上开始就挤满了想要进来的百姓,但不管他们在外头如何呐喊敲门,万斤铁铸城门依旧巍峨不动。

    可惜城门不动,人心浮动。

    游不乐一路走来,到处能听见人群的窃窃私语,更能看见他们脸上挥之不去的惶恐与担忧。

    他登上城墙,面色凝重的朝向世家西方。在天与地相交的远处,有一线灰黄,那像是尘土泛起的痕迹,但等这痕迹到了近处,会变出无穷无尽的逃难人群,他们会冲到城墙之下,和眼下的人一起,要求进入中都避难,如果城门不开,他们也会像现在的人一样,卯足了力气冲击城门——

    “族长,我们……真的不开门吗?”

    站在身旁的族人忽然小心翼翼开口。

    游不乐阴恻恻看了对方一眼,却未出言呵斥。

    这两天以来,他心中的天平不断的摇摆,不断地向某一方向倾斜,直到今天,亲眼看见城墙下之境,再亲耳听见心腹的话,他终于下了某个至关重要的决定。

    “族长!”族人又惊叫一声,“你看前方,那是——”

    游不乐循声看去,只见前方忽然掠来一道身影。

    那身影越来越近,近到了一定程度,城墙上突然飞出几条人影,激动地迎上前去。

    游不乐终于看清楚了。

    来的是……高澹!

    高澹回来了!

    “你说什么!”

    聂氏族中,聂经纶听完了游不乐的话,屁股被针扎了似刹那从椅子上跳起来。

    他震惊地看着面前的人,仿佛对方被鬼上身了一样:“你让我立刻带人离开中都?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界渊与正道三大掌教于昼夜城外交手,三大掌教败北,西线全面溃败,高澹与智九恺生死不知,邵乾元已经多日没有露面了,如今中都掌控局势的只有你我……在这大好特好的时机之下,你居然跟我说我们要放弃中都,携全族离开?你疯了吗!”

    游不乐在室内来回走着,握着扇子的手青筋凸起,阵阵颤动。他冷酷道:“我没有疯!看不清现在局势的是你!你以为接下去该如何走?”

    聂经纶不假思索:“自然是利用社稷鼎彻底封死中都。有社稷鼎在,燧宫之人攻不进来,我们却可在社稷鼎的保护下攻击燧宫的人,再有其余正道相助,天长日久,我们未必不可反败为胜,拿回被燧宫占据的山河。”

    游不乐幽幽看着他:“那城墙下的那些人呢?”

    聂经纶一时语塞:“这……”

    游不乐道:“燧宫不日到达,必会围城。我们若不开城门,城下的人必然被燧宫屠杀;我们若开城门,中都存储的物资根本无法养活这些逃难之人足够长的时间。你若选后者,到底是个输。你若选前者,正道不会放过你,世家不会放过你,历史也不会放过你!”

    游不乐的厉喝回荡室内。

    聂经纶极大地动摇了:“若我们整族撤离……岂非也是撇下百姓,对界渊望风而逃?这名声照样不好啊!”

    游不乐阴阴一笑:“高澹回来了。我们与高澹意见不合,高澹将我们驱逐出去,我们为了燧宫大敌,忍辱负重离开中都,本是避免内耗的仁义之举,却万万没有料到,高澹早就同燧宫合谋,出卖世家,甚至……不惜杀害许族长,智族长。想不到啊,世上竟有此丧心病狂之辈,真如禽兽!”

    聂经纶左思右想了许久,终于咬牙:“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就这样做!”

    高澹一身鲜血、一身风尘回到中都之中!

    “邵乾元与界渊勾结,杀了智族长。我几经周折,总算为智族长报仇,如今,邵乾元的尸体就在随我回来的马车之中。”

    当此事宣布之后,他端坐在椅子上、面对熟悉的环境,看着震惊的族人,内心也不免摇曳出一丝恍惚。

    我终于走到了这里……只差一步,就能掌控世家大局。

    但是更多的兴奋眨眼就将这丝恍惚冲散,他几乎迫不及待询问族人:“如今是什么情况?”

    族人立刻将中都之事告知高澹。

    高澹道:“开城门,放外头的百姓进来。”

    族人略带迟疑:“是否要与聂族长与游族长商议?”

    高澹道:“若无城池守护,等燧宫到来,停留在外面的人必然被遭到屠杀,一个抉择或可生,一个抉择必然死,你们还要与谁商量?”

    族人顿时羞愧无言。他们齐齐抱拳,大声答应,立即冲向城门处打开城门。

    如今守住城门的乃是聂氏与游氏子弟,三姓子弟发生冲突,消息即刻传到聂经纶与游不乐耳中。

    这正中聂经纶、游不乐下怀,两人登时在族中大发雷霆,齐齐冲到高氏族前要个说法,但这些日子以来,三族人不合已久,不过两句口角,双方立刻动起手来,又过两招,一位游氏族人心口中了一剑,躺在血泊之中,立刻没了气息。

    动手是一回事,杀人是另一回事。

    高氏族人顿时一懵,聂经纶立刻掀起车帘,须发怒张:“六姓之人一向同气连枝共掌世家,如今你们当着老夫的面就敢肆意杀人,猖獗癫狂之态莫非是高澹所教!”

    游不乐同时出面,苦涩着一张脸,对聂经纶说:“算了,我世家大敌当前,怎可内斗?”他转头对高氏族人说,“你带一句话给高澹,就说……唉,‘道不同,不相为谋’。”

    等消息传到高澹这里,局势已成定局。

    高澹一愕:“你说聂经纶、游不乐带着族人走了?”

    族人:“正往城门去。”

    高澹直接上了望星楼,站在三层高的小楼眺望中都,果然看见中都之北,聂、游两族之人塞满街道,正浩浩荡荡从大开的城门离开。

    “奇了……”

    高澹自言自语,心头暗忖:莫非这两人发现了什么?也罢,事已至此,发现了又怎么样?他们在此时离开也算有眼色,当务之急还是遏制住界渊的脚步,待我总掌世家,再将他们一一拔除不迟。

    一方离去、一方进入,聂经纶与游不乐离开之际来不及带走的大片资源与无法带走的许多土地,倒成了高澹安顿逃难之人的最好地方。

    安顿持续了整整一天,高澹不断的派出人手将挤在西城门的逃难人群送进城中,安排他们住在聂氏、游氏的族地之内。地方还够安置难民,但城中商铺售卖的东西却遭到了哄抢,物价节节攀升,一天涨个三次也不足以遏制住疯狂的人群。

    人之为人,源自其极其复杂的思想。

    最初城中之人担忧城外的人,现在城中之人厌恶城外的人。

    但这些细节已不在高澹的考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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