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枕词信步跟上,还不忘叹息:“唉,阿弦怎么又不说话?相较界渊,阿弦的态度未免太过含糊,让人如坠云雾,不知你究竟想干什么……”

    度惊弦:“那是你们太蠢了。”

    言枕词心想这回答……太过直白,就有点不符合阿渊性格了。

    两人一前一后,不多时已踩着晨光来到了山巅。

    灵山山巅,旭日刚升,无尽天风之下,老松孤碑,静杳无言。

    言枕词觉得眼前的景象有点熟悉。

    他很快想起北疆之际,自己曾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里,见到一位娇俏的姑娘蹲在墓碑之前,以手比划着其后一颗小树的高矮大小。

    而后她回眸一笑,一笑嫣然。

    言枕词叹息一声,竟然开始怀念会向自己怀中扑来的原缃蝶了……

    他心中委实纠结,不由折了枝头一朵花,揪下一片花瓣,又揪下一片花瓣:

    度惊弦是界渊,度惊弦不是界渊;度惊弦是界渊,度惊弦不是界渊……

    不一时,片片绯红纷纷落,言枕词手中花朵只剩最后一瓣花瓣,他抓着花瓣,正算道:度惊弦不是界渊……

    等等。

    言枕词手一顿。

    我是不是抓错花了?

    度惊弦忽然扫了一眼言枕词:“你自来到山巅后,目光就频频在树碑上打转,你曾见过这些?”

    言枕词:“倒确实见过一次。”

    度惊弦又说:“你从见我之时就屡屡试探,你在透过我看着谁?”

    言枕词打个哈哈:“我当然只在看你,只是阿弦身上有太多我所疑惑之事了,让人不免想要一探究竟。”

    度惊弦站立片刻,淡淡说:“我说过,收养我的是一山中老人,他避世隐居,藏书万千,既救了我,又防着我,以他来看,燧族与人族不属同类。故而他临终之际要我发誓,不可与人为敌。我这样说,满足你的好奇心了吗?”

    不。

    言枕词觉得自己更怀疑度惊弦了。

    因为这一幕与原缃蝶坟前一幕也太过相似了。

    他沉吟道:“他仿佛只是让你不与人为敌,可没有说让你救人于水火……”

    度惊弦扫了言枕词一眼:“我看界渊不顺眼。燧族无主,若真有主,舍我其谁?”

    言枕词竟无言以对。

    他发现度惊弦说完了这句话之后又往下走,不免道:“现在去哪里?”

    度惊弦冷冷回复:“去找界渊的麻烦。”

    言枕词猜测:“……去世家?”

    度惊弦:“去无量佛国。”

    天高云阔,袅袅佛音绕柱环梁,度惊弦与言枕词再度来到佛国之际,巍峨山门依旧巍峨,肃穆僧众依旧肃穆,街上南来北往的行人也多是手持佛珠,身着僧衣,但自上澄和尚及雪海佛心一事大白天下之后,佛国之地,竟也见了信仰其余教派的百姓。

    两人并未惊动佛国僧众。他们混在朝拜的人群之中,一路进了佛寺,不过一会,度惊弦便绕过人群,左行右拐之下很快来到一处偏殿之前,跃上殿前大树,藏身树丛之中。

    言枕词心生纳闷,刚要询问,就听前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不一时,一老一小相携而来。

    阳光斜斜打在朱漆小殿的琉璃瓦上,射过树梢,射过窗格,在水磨石板上打下斑驳痕迹。

    戒律首座牵着小小的孩子穿过回廊,走进小殿。

    他安排小孩儿盘膝坐在面前蒲团之上。

    大大的蒲团趁得小孩儿越发瘦小。

    他手持一给人剃度的剃刀,在剃度之前再问:“何者为佛,为何求佛?”

    小孩儿合十,取《涅槃经》答,童稚之声粘着奶音,遥遥传开:“不生生不可说,生生亦不可说,生不生亦不可说,不生不生亦不可说,生亦不可说,不生亦不可说。有因缘故,亦可得说。我心忧怖,向佛超脱。”

    戒律首座爱怜地看着小孩儿:“愿世人入我佛门,皆得涅槃。”

    剃刀抬起,发缕落下。

    如尘根三千,一一断裂。

    他按着小孩儿的头,道:“你入我门中,应从慧辈,你名……慧生。”

    言枕词藏在树中看了半天,也只见戒律首座收了一个颇有佛性的弟子。

    他悄声道:“你半途走来这里就是为了看和尚剃度?”

    度惊弦:“密宗在世家找人。”

    言枕词:“嗯?”

    度惊弦:“这个孩子是戒律首座从世家带来的。”

    言枕词若有所思。

    度惊弦:“当日密宗与佛国争雪海佛心一事,世人不知真正缘由,我却深谙其中曲折。无智无欲乃是一对双生子,无智为无垢之心,无欲为转世圣子。在最初被上澄和尚接入寺中之际,无欲一念差错,为博众人关注假作‘无垢之心’,其后果然被上澄和尚收为弟子并得佛国众人钦慕。可惜雪海佛心之使用,非独拥有无垢之心的人,哪怕只有一颗心,也是可以的。佛国历代主持保守这等秘密,久而久之,为雪海佛心一念入魔,取历代无垢之人的心做媒介,秘藏地道,雪海佛心犹如血海佛心。”

    “当事之时,无智一语恶了方丈,方丈决心取‘无垢之心’,保有无垢之人的最后纯洁。

    “但无欲却窥破一切,为了无智的性命,甘愿以身替代,将生的机会让给无智,使无智取代自己,成为密宗释尊……”

    许久之前的一个疑惑得到解答,言枕词盯着度惊弦:“你之言……仿佛一切历历在目。”

    度惊弦自负道:“天可量,地可称,何事不可知?”

    言枕词内心几乎笃定:不,我觉得你还真是亲眼看见了这所有!

    度惊弦再道:“知道了这些,如今密宗再出部众寻人,便可知晓,他们在找的是转世圣子。”说着,他的目光转向言枕词,“有了雪海佛心一事,两家已结仇怨。若密宗如今释尊再度知晓,身系密宗传承的转世圣子又一次来到佛国之中,密宗与佛国,该如何两安?”

    度惊弦竟然露出了微笑:“界渊好算计,此时转世圣子被佛国引渡的消息必然传到释尊耳中。我想释尊决然震怒,必会做出夺回圣子的决定,或许明抢,或许暗偷,想来定然与燧宫联合,左右夹击,攻下佛国……”

    言枕词悚然一惊,他忖度许久:“若将转世圣子交给无智呢?”

    度惊弦淡淡道:“若我是无智,只要想到哥哥当日为了我被佛国害死,如今好不容易转了世,又被假仁假义的佛国蒙蔽,我只会怒火中烧,下定倾覆佛国的决心,只有毁灭,才可抹消一切血仇。”

    言枕词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了。

    他当机立断,一把抓住度惊弦,道:“我们出去说。”

    小殿靠近佛国后山,后山之上荒无人烟,正适合密谈

    但等他们到了后山,面前却出现了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之人!

    只见悬崖高壁,云海千重,界渊负手而立,衣带当风。

    待得两人出现,他施施然回眸,视线落在言枕词紧抓度惊弦的那只手上。

    拉着度惊弦的言枕词整个懵圈。

    他并未料想有朝一日界渊竟会和度惊弦同时出现在自己眼前。

    这样岂不是说……

    他耳听界渊含笑一声:“阿词最近的日子过得不错嘛。”

    掌中的手腕顿如烫手山芋,言枕词一下将其甩开!

    但又一声冷哼响在他的耳际。

    度惊弦反手握住言枕词,注视界渊。

    前方是界渊,身旁是度惊弦。

    这两人恰如情敌见面,正注视彼此。

    言枕词头皮一麻,险些炸了!

    等等,你,你们……先告诉我你们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啊!

    这边言枕词脑筋急转,还想徐徐图之。

    那边的界渊唇角带笑,已抬起一掌。

    这一掌似慢实快,状若轻描淡写,实则浩瀚如天压!

    天威扑面而来,誓杀敌手,言枕词心中一凛,种种念头均如云烟消散,抢步上前,便要迎敌。

    但无心之快,快不过有心之快!

    度惊弦此番快若闪电,一掠上前,将手中玉称往前一抛,挡在界渊掌风之下!

    可当今之世,能接界渊一掌者不过寥寥,只听一声细微“哔剥”,晶莹玉称霎时遍布蛛网裂纹,浩大掌风之下,还有丝缕缠绵气劲,自裂纹处一冲而过,全击在度惊弦身上!

    五脏六肺被这含怒气劲一摧,登时结作一团,度惊弦如断弦风筝,反向后飞去,方向正是言枕词赶来方向!

    言枕词连忙展臂,手掌刚碰触度惊弦身躯,便觉对方身躯一阵冷一阵热,正微微颤抖,再看对方面孔,见其脸色更白,嘴角溢出一道血痕。

    他揽着度惊弦,连退三步,内劲自掌中一吐,进入怀中人体内,如春风化雨,消弭界渊所留之力!

    度惊弦脸上回复了少许血色。

    但这一行为触怒了在场的另外一人。

    界渊:“言枕词——”

    这一声听在耳中,是笑是怒,言枕词已经来不及分辨了,眼看界渊一步踏前,身周风云涌动,他毕竟不能看着度惊弦横尸当场,当机立断,脚底抹油,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天可怜见,佛国后山山峦起伏,占地庞大,界渊大抵也并不想在佛国之内大动干戈,言枕词抱着度惊弦,急速飞掠大概一刻钟,暂时把界渊给甩开了。

    他这才有心思寻一水泊处,把揽入怀中的人放在地上。

    两人相对坐下,言枕词握住度惊弦的手腕,查看度惊弦伤势。

    度惊弦却道:“原来你和界渊是此等关系,怪不得你待他与其他魔头不同。”

    说完一句,他顿时扭头,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言枕词此刻心烦意乱,也只好笑道:“不错,我和界渊两心相慕,确实是此等关系,阿弦是要昭告天下、与我划清界限吗?”

    度惊弦又吐了一口血。

    他按着胸口,连着吸了几口气,平复下体内剧痛窒息之后,没有说话,反而一抿唇,倾身向前,印上言枕词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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