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看向慧生,数月不见, 小和尚还是小和尚,小和尚也不是小和尚,他个子未长, 容貌未变, 越发平和,越发超脱。

    他先问候端坐的无智:“释尊如今可好?”

    无智:“一向不错,劳镜留君挂心了。”

    言枕词又问慧生:“如今你是否愿意和我走?”

    闻言,无智轻轻笑了一声,也不知在笑些什么。

    慧生摇头不语, 只以指为笔,在地上写道:多谢镜留君,我在此处很好。

    言枕词暗暗一叹。

    慧生没有离开的想法,他也不会将对方勉强。

    只是如今他看着两人,不免想到当初的无欲与无智,更想到当初的原音流与自己,前尘如梦,恍然隔世。

    可还能如何?

    万般皆是错,半点不由人!

    他不再多说,转身离去,可在走出营帐之时,他发现无智也跟了出来,并将他叫住。

    “镜留君暂且慢行。”

    言枕词道:“释尊还有事情?”

    无智道:“我观镜留君如今神色,似要去做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言枕词淡淡道:“我欲杀界渊。但一人之力总有穷尽之时,如今正要去邀一些旧识朋友,看有谁与我志同道合,愿冒险一试。”

    无智笑道:“我猜也是如此。幽陆之上,除了魔主之外,恐怕没有第二个人第二件事能让镜留君这样如临大敌了。”他轻轻一顿,又道,“若镜留君不嫌弃小僧势单力薄,等事情确定之后,还请将时间与地点一同告知小僧,小僧必然前往……”

    这句话出乎言枕词的意料。

    言枕词问:“释尊也想杀界渊?”

    无智:“不然,魔主自小僧还在佛国之时,便对小僧诸多关照,直至今日,小僧终于看清这真实的世界。小僧心中极领魔主的情,如何会想杀魔主?”

    言枕词道:“那释尊是准备在站在界渊那一边?”

    无智又是轻轻一声笑。

    他道:“道长应该明白,无人可以站在魔主身畔,小僧也不会妄图这样做的。小僧只是心慕幽陆至强一战,不忍错过,欲前往一观而已。为此,小僧愿为镜留君处理一些会将这至强一战阻拦的不开眼的人。”

    他将自己要说的话说完,朝言枕词合十,便要转身。

    但此次换言枕词将对方叫住:“释尊如今真的觉得界渊当日是在帮你?”

    无智道:“是。佛成正果,魔得其位,如今一切已圆满。”

    自密宗离开之后,言枕词又前往佛国。

    密宗一行超出预料,佛国一行倒在计划之内。

    言枕词只是将自己会再择日期与界渊一战的消息告诉佛国,便得到了佛国两位首座到时必然随同而去的承诺。

    事已至此,早就无需多说,只有破釜沉舟,生死一战而已!

    两方商议妥当,言枕词婉拒了佛国首座稍事歇息、共用斋饭的邀请,径自自佛寺中离开。

    他走在弯弯曲曲的水磨石山道之上,左右无人,只有山石草木,鸟鸣虫蝈。

    夕阳西下,形影相吊。

    言枕词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自言自语:“而今连个太阳都来嘲弄我。”

    他旋即抬头,看天空上的大红柿子,嘲笑道:“但你不也是孤零零一个吗?”

    太阳当然不语。

    寥廓的天空上,突然有一弯月儿自山峦中跃出,与太阳呆在同一天穹之下,默默对视,交相辉映,真个深情!

    言枕词被噎了个正着,一口气上不上下不下,只能加快步伐,紧走过最后几段台阶,往闹市前去!

    到了山下,便进入了闹市之中。

    魔徒还没有打入佛国,如今闹市里边,酒馆茶楼,小摊街市,一应都和过去没有区别。

    言枕词走在街市之上,见左右行人无数影子将自己包围,稍稍感到一些安慰。他路过一座茶楼,听见茶楼里头,有闲聊的客人在抱怨:

    “也不知道这战什么时候能够打完,东口的菜又涨价了!”

    “谁说不是呢,以前还有海客,三不五时能将泽国的东西运送,日夜歌唱人鱼鲛女,一滴就有千斤重的玄水……现在呢?珍珠贝壳都看不见了。”

    “泽国现在被燧宫占领,燧宫正和佛国打仗,珍珠贝壳当然看不见了。”

    “唉,别管谁输谁赢,战争快点结束就好了……”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哐当”巨响,茶楼之中,有个武者打扮的人踹翻椅子,拔出兵器对说话的人厉喝:

    “你们说的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别管谁输输赢,战争结束就好’!那些呆在对抗邪魔第一线,以血以命将你们保护的人,还比不上你们嘴里的几个菜几个珍珠几个贝壳吗?”

    他咬牙切齿,不知想到了什么,青筋跳动,双目猩红:

    “我看你们正是魔头派来动摇人心的奸细!”

    那几个坐在一桌闲聊的人吓得够呛,连忙道:“侠士息怒,侠士息怒,你看我们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是魔头的人啊!我们就是普通百姓,日日来这里喝上一口茶罢了!”

    那武者怒极反笑,刀锋反光。

    他冷冷说:“不要狡辩了……我不信。我的弟弟前一日才死在和魔头对抗的道路上,他所保护的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啊——”

    茶馆中的客人见情况不对,一个个沿着角落,悄悄溜了出来,却又不肯离去,就围在门口窃窃私语,好奇观望。

    众人的围观之中,武者想着死去的弟弟,心火烧灼,眼前几人的面孔和杀死弟弟那些人的面孔重合了,报仇的机会就在眼前,他五指紧握,手腕突然下划!

    刀光一闪,眼看场中马上血溅三尺,言枕词足尖一动,踢起一颗石子,稳稳打中武者手腕麻穴。

    “当啷”一声,长刀落地。

    武者骤然惊醒,朝向石头飞来的方向,即惊且怒:“是谁?是谁?”

    轰然一声——

    说话的人跑了,围观的人也跑了,只有武者还捂着手腕,急怒地在茶楼中来回寻找着击中自己的人。

    骚乱还在持续,但危险已然消失。

    言枕词踢出石子之后,便背剑转身,如今已走出了许多步。

    周围还是来来往往的行人,行人并没有发现酒楼的动静,那里的动静也并不关他们的事情。

    正如这正邪之战。

    邪者以命相赌,正者搏命相抗。

    可正邪纷扰,和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普通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言枕词还有要去的地方。

    可是这个时候,一只仙鹤从天空中飞下,带来了晏真人的信件。

    言枕词展开一看,见其上写道:

    剑宫出事,师叔速回!

    天空的太阳悄然隐去,拉出夜幕,换上满天星斗。

    自接到剑宫急信之后,言枕词放下所有事情,一路疾驰剑宫,等回了剑宫山门,在接天殿中见到晏真人之际,对方劈头盖脸就是一句:

    “这三日之间,明如昼带人搅毁分散在幽陆各处的分宫别殿,如今各地别殿十去其七,人员损伤不可计数!”

    言枕词呼吸一滞。

    可晏真人旋即又说:“师叔,明如昼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这时候雷霆一击还能成功,你不觉得奇怪吗?”

    言枕词微一沉默:“你是想说?”

    晏真人面色阴沉。明如昼带人推平剑宫各地分宫只是他急信言枕词回来的一半原因,另外一半的原因——

    晏真人道:“明如昼下手如此迅速,如此准确,无论我们立在明面的宫室还是暗藏地下的别殿,他都能够一一发现并且销毁……我怀疑,有内部的人的给他们准确的消息。”

    言枕词:“谁?”

    晏真人早有腹稿。可当说出口之际,他还是停顿了好一会:“我恐怕,此事的主使者之一……是落心斋的静疑女冠。”

    言枕词:“确定吗?”

    晏真人:“确定。”

    烛火幽微,大殿冷寂。

    言枕词垂眸注视横放在膝头的宝剑,在许久安静之后,说:“小晏,有时候我宁愿我听到的是魔道究竟如何猖獗疯狂残忍,界渊如何自负骄傲蔑视苍生……也不愿听见类似这样的答案。”

    晏真人何尝不是?

    “这会让我……”言枕词道,“怀疑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他双手按剑,抬起眼,看向晏真人布满皱纹的面孔。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熟悉的人一个一个地走远。

    无数的人登场又退场,无数生旦净丑将壮烈悲歌野心欲望涂抹粉饰,演绎编撰,可幽陆还是这个幽陆,正邪还是这个正邪,一切改变到了最后都像全无变化。

    唯一改变的,是在这数百年之中,师友皆去,爱人反目。

    他孑然一身,风花雪月与剑观。

    言枕词道:“有时候我在想,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我现在所做的是否真有意义,我痛心割舍的在未来会否让我悔不当初。”

    他长长一叹。

    叹平生,平生叹。

    “我也只能做我该做的事情了。如今我将广邀同道,再战界渊。”

    “这一次,”他一字一句,“生死相决!”

    第130章

    言枕词自接天殿出来之后, 便往山中居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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