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那日,沈嘉禾去为季常和许绣心夫妇送寒衣。

    合欢树的叶子已经落尽了, 光秃秃的枝丫纵横参差, 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随风摇曳。

    沈嘉禾在坟前摆上祭品, 拢起一堆落叶,用火折子点燃, 然后就着火堆将纸钱和冥衣悉数烧了。

    他席地而坐,对着孤坟絮语:“十年光阴, 不过弹指一挥间。想当初,我信誓旦旦,要抚养念念长大成人, 但我却食言了, 将他一个人丢在了波诡云谲的皇宫里,我对不起他,更对不起你们。可我也是身不由己,我在十年前死过一次, 从此东躲西藏, 颠沛流离, 我不能让念念跟着我受苦……有那个人护着他, 想来他这些年应当过得很好。只是不知道他现在是何模样了,是否已有了心仪的姑娘……我真想他,但愿有生之年能再见他一面……”

    沈嘉禾在冷风中坐了许久才起身离开。

    临近村口时, 天空突然飘起雪粒子来。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原本郁郁的心情突然便好起来。

    回到家,燃起炭炉,坐到窗前, 静看雪落。

    雪越下越大,雪粒子变成雪花,一片一片将目之所及渐渐妆点成白色。

    一直坐到天黑,简单弄了些东西果腹,便上床睡觉。

    他想,待雪下一整晚,明早起来便能堆雪人了。

    *

    宫女端着洗漱用具进来,裴懿瞧见她肩头的雪屑,哑声道:“下雪了?”

    宫女道:“是,昨夜亥时便开始下了,到现在还没停呢。”

    裴懿咳嗽两声,道:“把窗户打开。”

    宫女为难道:“皇上,您龙体欠安,受不得风寒……”

    “打开!”裴懿沉声打断她。

    宫女蓦地一抖,忙应了声“是”,放下脸盆去开窗。

    风裹狭着雪花飘进来。

    外头银装素裹,白得耀眼。

    裴懿微微笑起来。

    一旁的宫女瞧见,顿时惊愕不已。

    自打前年被调到御前伺候,她便从未见皇上笑过。他从来都是冷得像冰一样,教人望而生畏。她今日才知道,原来他也是会笑的,而且笑起来这样英俊,与平素判若两人。

    裴懿收了笑,沉声道:“告诉刘庚,让他准备准备,朕要出宫。”

    宫女有心想劝一劝,转念一想,劝也是白劝,反惹皇上怪罪,便作罢了,应了声是,躬身退出去,踏着雪去寻大太监刘庚。

    刘庚听了宫女的话,叹一口气,道:“咱家知道了,你自去忙罢。”

    待宫女走了,一旁的小太监问:“师父,皇上不是一直病着么,怎的突然要出宫?”

    刘庚望着外头的茫茫大雪,道:“每年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皇上都要去一个地方,雷打不动。”

    小太监纳罕道:“什么地方?”

    刘庚嗔他一眼,道:“问那么多做什么?还不快去准备!”

    小太监忙陪着笑答应一声,自去准备出宫事宜了。

    裴懿简单用过早饭,乘着煖轿出宫。

    他身穿狐裘,手中抱着手炉,却依旧觉得冷,咳嗽不止。

    刘庚在外头听见了,隔着窗帘劝道:“皇上,要不今儿个便别去了,待您身子大好了再去也不迟啊,这才刚过立冬,冬天还长得很,后头定还有几场雪要下的。”

    裴懿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却没有答言,靠在轿壁上闭目养神。

    刘庚默默叹了口气,心知劝不住,便没再吭声。

    半个时辰后,煖轿停在沈家荒宅门口。

    裴懿下轿,独自进去,反身关上大门,其余人等便立在风雪中。

    刘庚等了一个时辰,身子都冻僵了,却还不见裴懿出来。

    他便有些心神不安。往年,裴懿顶多待一个时辰便会出来。

    耐着性子又等了半个时辰,刘庚再也等不下去,带着几个侍卫冲了进去,待看到院中景象,心中又惊又骇,冷汗瞬间湿了脊背。

    院中立着个一人高的雪人。

    裴懿委顿于地,双目紧闭,斜靠在雪人身上,头脸之上落满了雪,俨然成了另一个雪人,已无半分活气。

    *

    立冬那场雪下了两日方歇,又断断续续下了几场小雪,转眼便到了冬至。

    冬至正赶上是集市日,故而沈嘉禾天将亮便起来了。水缸里的水结了冰,他废了好大力气才将冰砸开,舀了几瓢水添进锅里,便开始生火。就着灶膛里的火烤了好一会儿,身上才有了暖意。待水沸了,他将昨日包好的饺子下进锅里,饺子的香味很快便混着蒸腾的热气飘出来。灶膛里的火还很旺,沈嘉禾停了柴,从后锅里舀了一瓢热水倒进脸盆,又混了些冷水,开始洗脸。洗好脸,饺子也可以出锅了,刚好盛了一碗。他包的荠菜豆腐馅儿,咸淡正好,十分可口。吃完饺子,刷碗洗锅,擦一把手,去书房理好字画,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听到邵原的唤声:“嘉禾!出发了!”

    沈嘉禾答应一声,拿上包袱出去。

    邵原的驴车在秋天的时候便换了马车,是杜月娥出的银子。

    沈嘉禾不知道杜月娥使了什么法子教邵原接受她的资助的,因为邵原自尊心极强,沈嘉禾曾不止一次提过要帮他换辆好车都被婉拒了。

    马车有车厢可以挡风雨避寒暑,速度也比驴车快了许多,从白头村到白头镇只需一刻钟。

    沈嘉禾和杜月娥在墨客斋门口下了车,邵原便驾车走了。他早已不帮人运货,找了个新营生——杜月娥的弟弟杜月宸在浔阳做了三年的当铺学徒,今年初学成归来,沈嘉禾出银子帮他在镇上开了家当铺,杜月宸当掌柜,邵原做折货,负责抵押物的包裹、保管、标记等,兼着做些杂务。

    开了门,杜月娥负责打扫,沈嘉禾则摆放字画。

    还未摆好,便有两名男子一同进来,一边挑选字画一边闲聊。

    沈嘉禾初时没留神听他们说话,蓦然听到“驾崩”两个字,顿时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愣住了,等那两人挑好字画来找他付钱,他才回过神来,紧着嗓子问:“二位刚才说‘驾崩’……是说谁?”

    其中一名男子道:“还能是谁,当然是当今皇上。”

    沈嘉禾抓住柜台边沿,默了默,又问:“什么时候的事?”

    “五天前。”男子蹙眉道:“这么大的事你竟不知么?”

    沈嘉禾神色木然地摇头。

    裴懿死了?

    裴懿死了……

    这、这怎么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get。

    感谢支持,么么哒。

    ☆、第77章 世子无赖77

    乾武二年十一月初二,缠绵病榻近三个月的乾武帝裴懿薨逝, 终年二十九岁。

    遵乾武帝遗诏, 时年仅十一岁的太子裴臻即位, 帝号正孝,丞相魏衍被封为顾命大臣, 暂代幼帝执掌朝政,直到幼帝十八岁成年为止。

    乾武帝义子, 襄王季念许自请殉葬于皇陵,陪伴乾武帝左右。

    得知这些,沈嘉禾只觉眼前一黑, 当即昏倒在地。

    杜月娥骇了一跳, 即刻丢了扫把冲进店里,请那两名客人帮忙将沈嘉禾扶到一旁的椅子上,随即使劲儿掐他人中,过了好一会儿沈嘉禾才睁开眼。杜月娥这才松了口气, 向那两名客人道了谢, 请他们离开, 然后关了店门, 回到沈嘉禾身边,只见他面色惨白如纸,眸中蓄满了泪, 却未掉下来。

    杜月娥从未见过他这般悲痛欲绝的模样,心中一疼,柔声道:“他们同你说什么了?竟教你如此难过。”

    沈嘉禾轻轻摇头, 闭上眼,将眼泪逼回去,低声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他这个样子,杜月娥怎能不担心,但她了解他的性子,他若不想说,任凭旁人怎么问他都不会开口。她无可奈何,便也不再多问,只道:“你既身子不适,今日便别开店了,你且坐一会儿,我这就去叫邵原来送咱们回去。”语罢,不待沈嘉禾答言,她便径自走了。

    沈嘉禾独个儿坐在墨客斋里,身上冰寒彻骨,无一丝暖意,心中千头万绪,痛不可抑。

    眼泪终究夺眶而出。他将脸埋进掌中,泪水从指缝间溢出,呜咽有声。

    也不知这泪是为谁而流。

    杜月娥带着邵原回来的时候,沈嘉禾已经平静下来。

    邵原关切了几句,沈嘉禾只说无碍。

    回去的路上,天空开始飘雪。

    从立冬便开始下雪,他已经记不得这是今年的第几场雪了。

    忽然便想起分别那日,也是漫天飞雪,他倚在门边,望着裴懿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风雪深处。

    耳边依稀又响起念念软软糯糯唤他“沈爹爹”的声音,一声一声,摧人心肝。

    沈嘉禾攥紧拳头,指甲嵌进肉里,有尖锐的痛感。

    他闭上眼,不愿在杜月娥面前流泪,然而通红的眼角却出卖了他。

    杜月娥却未作声,既心疼又困惑,不知到底出了何事,有心安慰却又无从开口。

    未几,马车停在家门口。

    下了车,杜月娥道:“要不请沈大夫过来给你瞧瞧?”

    沈嘉禾摇头,道:“不用,我没事,休息片刻便好,你们真的不必担心。”

    杜月娥叹口气,道:“那好吧。”

    邵原道:“你且好生歇着,待晚上我再来看你。”

    沈嘉禾“嗯”了一声,道:“快走吧,别站这儿淋雪了。”

    二人便一道走了。

    沈嘉禾回到家,脱掉外袍,蹬掉棉靴,钻进冰窖似的被窝里,裹紧棉被缩成一团,不住地瑟瑟发抖。

    他太冷了,从未觉得这般冷过,仿佛周身的血液都结了冰上了冻。

    他强迫自己睡着,或许一觉醒来,就会发现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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