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什么地方会碰上使□□的人?那地方离屏城又正巧在七八日左右的路程?而此人身上巧而又巧地身着布甲制式的赭色沙毂禅衣!

    能将所有这一切都对上号的,那只能是距屏城七八日路程之外的南军驻地!

    惟有南军!多年来无数次将滋扰南境的游牧部族奴羯击退的南军!

    顾春连声啧啧地抬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心中懊恼不已。

    蠢货顾春!瞧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南军啊!多年来备受朝廷冷落,却从来恪尽职守力保南境安稳的南军啊!南境上的血肉之盾啊!

    想到自己竟丧心病狂地对一位南军的英雄以银针制穴,还捏住人家的脸强灌了药,顾春就觉得自己该就地扒出个坑来将自己埋了。

    脸朝下的那种埋法!

    虽不知她为何忽然面色大变,赭衣公子却敏锐地察觉她看向自己的目光已然不同,料想事有转机,连忙豁出去似的打蛇随棍上。

    “请问,先前那黑袍是怎么求了你过来帮忙的?我若是……照着他的法子也求你一回,你就告诉我这令牌的来路,可好?”

    “不不不,我受不起的,受不起的……”顾春闻言惊得险些跳起来。

    此时再看他,只觉他分明器宇轩昂!一身正气!通身闪着光芒万丈!

    且不说什么家国大义,若无南军多年来浴血力保南境防线,她怎可能在这边陲之上安然地做一名扑街小话本作者呢?

    她顾春若胆敢受得这人一跪,只怕外头立刻就要晴空霹雳!

    赭衣公子见她原本灵动的眸中陡然盛满敬畏,愈发茫然了:“所以,你会帮我,对不对?”

    “帮!马不停蹄地帮!”顾春坚定地点点头,“你这枚令牌……我虽不知它为何会到你手上,但你既信得过我,我想我大约能找到一个知晓你身份的人。那人定然是可靠的,我以人头担保!”

    赭衣公子本就对她十分信赖,此刻见她忽然激动又热诚,不知为何就愈发安心了。

    “我信你的,”他站起身将那枚玉牌递给她,郑重相托,“只是,请不要叫旁人知晓我失忆之事,便是对着那位你以人头担保可靠的人,也请……”

    激动的顾春频频点头,当真是做梦也不敢想,自己一个扑街小话本作者,有朝一日竟能为南军的英雄尽些绵薄之力。

    天!她就是写小话本子也不敢想出如此大胆又传奇的桥段!

    “不、不用给我,这你收好!我立刻去替你找那位知晓你身份的人,届时你好凭令牌与她面谈……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替你跑一趟!”

    顾春想了想,又殷切叮嘱道:“英雄!你先喝药,我去叫人替你换热的饭菜来……放心,我叫师兄亲自盯着替你送来,绝不让歹人有机可趁!”

    赭衣公子被她突如其来的热切关怀惊得一愣,只能缓缓点头:“那就……拜托你了。你当心些,我等你回来。”

    自觉担了大任的顾春出了房来,远远就见隋峻与燕临正在西院门□□头接耳,满脸焦愁的模样。

    那两人一见她露面,立刻假作无事地散开,行迹格外可疑。

    她心中哼道难怪赭衣公子对这二人不信任。

    试想一个失忆之人,醒来后脑中一片空白,只见身旁跟了两个不知是谁的黑衣门神,且这二人又鬼鬼祟祟……谁信谁傻!

    此时顾春心中是彻底倒向赭衣公子那一边了,既知他对隋峻、燕临并不信任,便格外谨慎地只对这二人说他们公子是病中任性,自己已安抚妥当,晚些有人会另送热的饭菜过来,便匆匆离去。

    ****

    托付了叶盛淮替西院那位病人另做热食,并叮嘱务必要亲自送去之后,顾春也没空解释什么,急惊风似的去客院收了自己这几日写的手稿随身带走,接着就跑去济世堂的马厩牵了马。

    一路打马狂奔出了屏城西门,风驰电掣般直奔团山本寨。

    抵近本寨门口已是酉时,天光擦黑,有乌云压城,似有风雨将至。

    马背上的顾春片刻不停,只远远对寨前的卫哨扬声高喊:“叶家顾春急事回寨!”

    卫哨素来是由四大姓的子弟轮流担任,都是一同在本寨长大的,没谁不认得叶家顾春。

    她这火急火燎的一嗓子喊来,卫哨上的两名青年虽不知她遇到了何事,却也半点不敢耽搁,赶忙合力将路障挪开放行。

    一路畅行无阻地到了本寨主街尽头的那座大宅前,顾春连拴马的功夫都省了,跳下马背就往里冲。

    “凤池姐!凤池姐!”

    面容英气的司家家主司凤池大步流星地迎了出来,眉头紧皱:“春儿,你这是……有敌来袭?”

    顾春止了脚步,弯腰以双手撑着膝上三分的位置,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急急道:“是南军……南军有个人受伤了,在济世堂的西院……”

    这一路的马不停蹄导致她此刻心中狂跳,略换了一口气才又接着道:“他有你出入本寨的令牌!不是司家的令牌,是只有你才有的,贴金箔的那种令牌!对了,他身旁还有两名穿黑曜锦武袍的护卫,一个叫隋峻,一个叫燕临……不确定是不是真名……”

    一惯沉稳的司凤池眼中浮起讶异的神色,略沉吟片刻后,才道:“若你所言无误,应当就是真名了。”

    果然……找对人了。

    渐渐顺过气来的顾春直起身,如释重负地拍拍胸口:“那人此刻就在济世堂西院等着见你。”

    司凤池点点头,笑着拍拍她的肩:“知道了,我这就下山。你赶紧回家歇着别乱跑,眼看就要下雨了。”

    “我……我还得下山去码头替师父接货呢……”顾春挠挠头,心中有许多疑问,却不敢随意打听。

    司家做的是消息买卖的生意,司凤池以四大姓中最年轻的家主之资执掌司家,结交往来的人中自不缺那些或神秘或煊赫的大人物,自然也会涉及许多不可轻易为旁人所知的秘辛。

    “你师父订的那批货在江瑶亲自跟的那艘船上,回程时耽搁了,要明日才到,”司凤池含笑揉揉她的脑袋,“你既都回来了,也不必又下山一趟,明日我叫人帮你带上来就是。”

    既司凤池说了那艘船明日才会到,那就指定不会出错。

    顾春想着,或许是那位赭衣公子身份背后有些事并不方便让自己掺和,司凤池才让自己留在山上,便也不再坚持要跟着去,只好奇地问:“那位……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对吗?”

    “是个大人物没错。”

    司凤池的笑容中有淡淡的神秘,顾春抿唇点点头,心中有些遗憾。

    司家家主既亲自下山去迎……那人,他一定会被护得很周全,也不必再提心吊胆了。

    只是可惜,她竟连他的姓名也没探出来。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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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目送着司凤池带了两名司家子弟打马下山,顾春满心遗憾地笑笑,晃晃悠悠摇着手上的缰绳,牵着马往自家去了。

    纵贯本寨的石头主街上此时已空无一人,主街两旁的各家宅院都透着烛火微光,时不时传出稚子的嬉闹欢笑,间或夹杂着大人追逐、呵斥的动静。

    这些微光与喧闹,在山雨欲来的傍晚时分,便是最温柔踏实的人间烟火气了。

    顾春抬眼瞧了瞧黑鸦鸦的天色,回想自己在这看似平淡的一日里跌宕起伏的思绪,心中的许多感慨使她止不住唇角上扬。

    虽只是微不足道的举手之劳,却是多年来头一遭,她真切地认知到自己是团山本寨的一员。

    想起自己对寨门卫哨大声喊出自己是“叶家顾春”时,竟无半点迟疑……这十年时光并未辜负她,她亦不负这十年。

    哪怕她在此间的身份只是最最边缘的小角色,可十九岁的顾春,终究还在团山本寨落了地,生了根。

    心满意足的顾春一路回味着今日种种,脑中有许多文字连绵翩跹。

    唔,得赶紧回去将这些体悟写进最新一册的话本子里。

    所谓言为心声,文为心声,如此精彩又真实的心路历程……这回总不能再扑街了吧?

    思及此,顾春加快了步伐,穿街过巷后,满面含笑的推开自家的门。

    哪知指尖才触上门扉,那门倒自个儿开了。门后,与她同宅而居的师姐叶行络手持十字弓正对着她脑袋。

    顾春吓得周身一个激灵,侧身往旁边一躲:“是我!”

    也亏她喊得及时,叶行络急急收手垂臂,素来冷静淡然的人竟给惊出一脑门子冷汗。

    “我说你那脚步声要收不收的,找死啊?”叶行络没好气地斥了她一句,缓缓神又道,“怎么这时候回来?师父的货接到了?”

    顾春单臂环住瑟瑟发抖的自己:“货船延期了,凤池姐说得明日才会到屏城……叶行络你个疯女人,还不将你手上的十字弓挂回去!”完了,先前满脑子的文思泉涌都被吓飞到九重天外去了。她的传世之作啊!

    叶行络撇撇嘴,依言将那十字弓挂回门后的侧壁,又自顾春颤抖的掌心接过马缰,替她将马牵到马厩去。

    惊魂未定的顾春晕乎乎跟在她身后,好半晌后仍觉唇齿在打架:“你不是去副寨义诊了?”

    “师父只让我去十一寨与十三寨,今年这两寨都还行,病人不多,”叶行络替她将马栓了,又利落地抱了一捆草料扔进石槽,这才转头瞥她一眼,“十三寨的王老还托我替他感谢你,给你带了好大一盒子青团呢。”

    见她呆愣,叶行络又淡淡地补了两个字:“肉馅儿的。”

    寻常谁家会在这个时节做青团啊?显然就是专程做了要给顾春吃的。只是王老应当没料到,今年济世堂派到十三寨义诊的人并非顾春。

    “啊?谢我什么?”顾春蹙眉。十三寨的王老?谁啊?

    叶行络咬着牙根在她肩头拍了一记,举步就走:“王老说去年春你去十三寨义诊时给他开了方子,竟治好了他的老寒腿。”

    “去年我在十三寨……并没有开过治老寒腿的方子啊……”顾春诧异地瞪了漂亮的杏眸,一头雾水。

    不,应当说她长这么大就从没开过治老寒腿的方子。老寒腿这样的病症,她一个弃医从文的半调子开得方子才有鬼了。

    叶行络止步回头,满面神色一本正经,波澜不惊的语气竟似咬牙切齿:“对,我信你没开过。因为他那时得的,是!风!寒!”

    顾春大惊失色。

    “你开的方子没治好人家的风寒,倒治了老寒腿啊你个庸医!”

    再绷不住的叶行络拔高了声调,又气又笑:“写你的小话本子去吧。”

    恍然大悟的顾春挠挠脸,嘿嘿干笑:“得亏我机灵地弃医从文了,不然早晚要成师门败类。”好险好险,呼。

    “哎,你这时候还出去?要下雨了。”顾春跟在叶行络身后走了几步,才发觉自己又跟着她倒回大门口了。

    叶行络望了望天色,自门后的十字弓旁取了蓑衣拿在手中,这才回她:“就是瞧着像是要下雨,我去看看药庐的坝子上是不是还晒着药。你若还没吃就自己上灶房弄去,别一回来就净顾着扎进你那阁楼上写个没完。”

    叶家的药庐就在二人居所的后头,夜里无需留人看守。

    经她这一提,顾春才忽然来了气:“都怪你!先前我明明想了一大段文采斐然的华章,想说赶紧回来记下。被你拿着十字弓一吓,什么都忘完了!”

    “这黑锅我不背啊,”叶行络索性将蓑衣穿在身上,“上回你自己说漏嘴时,还说青莲书坊的鉴稿先生提点过,说你的话本子之所以扑街,全是你根本不懂如何写男女之情的缘故!我才不信你这趟在屏城暂居几日就忽然开窍,懂了什么叫男女之情……”

    将身上的蓑衣系好后,一边嘲笑着就抬腿出门了。

    被嘲到体无完肤的顾春捂住心口,一手扒在门扉上,恼羞成怒地冲叶行络融入夜色的背影吼道:“打人还不打脸呢!叶行络,我要同你断绝血缘关系!”

    叶行络头也不回地应道:“咱俩只是同门师姐妹,往上数八辈都没有血缘关系。”

    狂风大作,吹散了顾春那碎了一地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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