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寂静,灯火已经陆续熄灭,狗吠猫叫,也渐渐平息。

    一切归于平静,直到翌日夕阳落下,才会再次重新上演。

    本来还在看着村庄的青渊,看向了亭楼脚下,有人正往这边盯看。他知道那是西风的师兄和那个没礼貌的姑娘。阿守也察觉到了,顿时不安,在亭楼上蹦跳起来。

    一根长绳从地上直接往上刺来,直接刺穿了亭楼,将躺在亭楼的玉儿姑娘灵魄卷住,就要往下拽。阿守一见,独脚踩住,绳子迅速从玉儿身上离开,转而缠住它的脚,用力往下拉。

    这绳子最开始的目标,就是阿守。

    绳子刚动一寸,就有一团火扑来,一口咬断了绳子。

    化身巨兽的小火一跃而下,跳进玉米地中。那饱满成熟的玉米碰见炽热火光,瞬间炸开了。

    顿时满村玉米飘香,香得一直沉睡的小黑妖都醒了过来。它睁眼一瞧,见了眼前晃来晃去的稻草人,顿时两眼精亮,“呼”地变成一团黑气,镶嵌在黑气上的眼睛炯炯有神,直接朝它扑去:“大妖怪!”

    它还没碰到它的一根稻草,突然有手伸来,直接挡住了它。青渊的手轻轻一推,就把它直接叩向地面,惊得它大喊。

    小火闻声抬头,猛地见到一团黑球冲来,它下意识起跳,谁想黑球速度过快,直接砸在了它的背上,顿时砸得它眼冒金星,差点把玉米给吐了出来。

    黑妖也因这一撞头昏眼花了,再次晕了过去。

    小火没来得及甩开它,就见那绳子再次朝它捆来,这一次连火焰都灼烧不断,看来是有备而来。

    “师兄,快。”

    璞玉的声音刚落,无影已经持剑从暗中出现,剑端直刺它的灵穴。

    一旦灵兽被刺了灵穴,就会瞬间失去法力,全身麻痹,需要过几个时辰才能恢复。

    璞玉见他没有朝这火鼠的命门上刺,知道他是不愿让西风难过,眼神一冷,绳子立即捆住小火的脖子,用力勒紧。

    小火冷眼盯看,怒吼一声就要毁了她的灵绳,突然那绳子被风斩断,又一阵清风袭来,化作狂风,瞬间将朝它袭来的无影逼得退到三丈开外。

    无影诧异,看着那站在火鼠前面的青衣男子,满目的难以置信。他不敢相信,竟然能有人毫不费力地将灵绳斩断,这毕竟是法器。更不能相信的是他这样出手击退他,她却无法捕捉到他的半点灵气。

    像是对方只是动了动手指,就把他击退了。

    小火变回拳头大小,捂着它的腰咯咯咬牙,痛死它了,它一定要把那小黑脸当点心吃掉!

    青渊安静地站在亭楼下面,看着没有轻易上前的两个人,问道:“西风不许你们抓它,所以你们不许抓它。”

    “你到底是什么人?”这是无影第二次问他这个问题,他对这人的身份,太好奇了。

    “不要告诉他们。”小火坐在他的肩头上,鼻子朝前轻嗅,说道,“西风回来了。”

    无影不想让西风看见他又来抓稻草人,转身进了玉米地中,没有跟她照面。

    西风走得不快,远远就闻见玉米香气,惹人发饿。走到亭楼附近,就看见这儿的玉米地被毁了大半,地上还掉了一根一根熟玉米。

    有个稻草人,正在玉米地里蹦着,对这死了大片的玉米心感不安。它试图要将断腰的玉米扶起来,可刚扶起,它就又倒下去了。

    稻草人焦虑的身影和满头的白发让它看起来像个老头儿,它焦急地试图救下这玉米林,可它发现平时的法术不管用了。

    小火窝在青渊的肩头上,也愧疚了——但被它的火烧过的东西,很难复原。

    稻草人还在玉米地里费劲地“救”它们,没有一点要放弃的意思。

    它忙碌着,想救它们。

    “阿守?”

    焦急的稻草人猛地一顿。

    西风也唤了一声“阿守,”又道,“你看谁回来了。”

    阿守愣神,跳转回身,一个白发老太太站在它的面前,正抬头看着它。

    赵老太太看见它身上的灰色长衫,眼睛顿时湿润,目光移至它头上的帽子,便禁不住笑了笑:“这帽子,你还戴着啊。”

    阿守愣了许久,忽然蹦了起来,一步一步朝她蹦去,到了她的跟前,探了探身,便在她周围转起了圈。

    ——你看,我很乖,还在村子里,帮大家看着玉米地。

    ——你的嘱托,我没有忘。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它蹦得越来越欢快,脸上没有五官,可谁都看得出来它很开心。

    可突然它停了下来,因为周围的玉米地都被毁了。

    它默然站在她面前,开始难过起来。

    赵老太太哽声,拉住它的衣角,当年这衣裳,是她在河里捡来的,还来不及修剪就给它穿上了——如果她能回到五十五年前,她一定会认认真真给它裁量一身衣服。

    ——阿守,你做得很好,都没有什么鸟儿敢来这里偷玉米了。你看,玉米长得多大,多好。

    ——这玉米的须真长……欸,阿守,我给你做成头发好不好?

    ——头发真好看,不过晒几天就会变干了,到时候我给你做个更好看的。

    可是没有“到时候”,因为第二天,上游河流汹涌,马上要冲破河堤淹没玉米村。

    整个村子的人都很慌张,连县令太守都来了。他们什么东西都没收拾,就跟着衙役匆匆离开。

    刚开始几年,他们都在等河水退去,好重新回到他们的村庄。

    后来过了几年,陆续有人离开。

    她也嫁给了当地的赵少爷,生了第一个孩子,第二个孩子……直到少爷变老爷,那河水都没退去。

    她以为一辈子都回不了玉米村了。

    可谁知道,有一天,河水退去。

    ——阿守,我们要走了,等水退了,我们就回来,你要好好看家。

    他们都走了,只有一个稻草人留在了这里,守护了村庄整整五十年。

    眼泪从已经不见当年少女模样的老太太面颊滚落,是后悔,是感激。

    她朝它缓缓伸手,阿守似乎明白了什么,朝她倾身。

    带着岁月痕迹的手轻轻抚着它的头,老人低声:“你很乖,谢谢你。”

    幽幽晚风中,似有人释怀放心地笑了笑。

    阿守又跳了起来。

    跳着跳着,那支撑了它五十多年的长棍,渐渐消失。以稻草扎成的身躯,也渐渐消失。

    阿想愣神:“阿守?”

    西风将她轻轻拉住:“它因承诺而活,如今承诺达成,没有留下来的意义了。”

    没有心不会思考的稻草人,在完成了这五十年守护村庄的承诺后,因为等来了它要等的人,执念消散,人也跟着执念一起消失。

    “阿守很开心。”西风看着渐渐消失的稻草人,一顶帽子从一丈高的地方缓缓飘落,落入阿想手中。

    阿想怔怔看着帽子,再抬头看向村子时,发现玉米也跟着消失,整个村庄,已经全都不见了。

    他们都放弃了的村子,因为阿守的守护,多存在了五十年。

    可它走后,村子依旧会消失。

    没有思绪的稻草人,却比凡人,更可敬。

    西风看着这荒山林地,长久默然。

    明知道会失去,为什么还要执着相守。

    “谢谢……”

    阿想捧着帽子和灰色长衫,轻声说道。

    &&&&&

    村庄已经消失,阿想还是回了一趟家里。家已经没了,只有一片淤泥石子。

    一眼清泉从泉眼里涓涓流出,依旧清澈。

    阿想在“家里”仔细走了一圈,一一指给他们看“这儿有四间房,我睡里屋。这屋外,有个木架子,种了很多葫芦。你瞧这儿,旁边是一大片玉米地”……

    西风仔细听着,再看她指向的里屋,忽然想起那晚她就在那屋子里睡,然后青渊告诉她——那稻草人在窗外跳了一晚。

    原来它以为是阿想回来了。

    那五十年前,它是不是也这样,每晚都守在窗外,守卫着姑娘?

    “当时我力气小,举着阿守出来时累坏了。那时很久没下雨了,地很硬,根本没办法把木棍插到地里。所以我就把阿守放在了这泉眼上,一直在这。”

    村庄没了,但泉眼还在。

    西风忽然想到了什么,捧起泉水,尝了一口。

    泉水顿时灼心,烧得她差点吐血。

    血液明净的人,喝这泉水,犹如吞了仙水。

    血液污浊的人,喝这泉水,犹如服毒。

    西风咳嗽了几声,终于明白为什么阿守会变成个大妖怪——因为是圣洁的泉水养育了它。

    “这里人杰地灵,真好。”西风没有告诉她泉水的秘密。

    阿想问道:“为什么阿守要绑走玉儿?”

    “或许不是阿守想绑架玉儿,而是因为水妖带着玉儿灵魄误入这里,阿守以为是你,所以袭击了水妖,将玉儿留下了……毕竟,玉儿是您的亲孙女,气息相似。”

    可当真正的阿想出现时,它还是认出来了。

    “奶奶,你要重建玉米村吗?”

    “重建?”阿想摇头,“哪怕我能再造个一模一样的村子出来,可这里的人,是再也回不来了。”

    过了五十年,当年的婴儿,都已经成了年过半百的老人。

    都有了家,都有了孩子孙儿。

    谁愿意再回到这个村庄里,种玉米呢。

    谁又愿意在日落黄昏之际,在这里燃起炊烟?

    玉米村,在阿守消失的那一刻,也跟着彻底消失了。

    阿想叹了口气,朝着她住了十几年的农家小院看了许久,说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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