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茜心中度量片刻,方问道:“那他若是登门相求……”

    “那原是他的事,与我何干?”黛玉立时接了这一句,想了一想,她又道:“只这府里,你也深知的,我不必多说,只别恼了,伤了你我情谊才好。”

    这两句话落地,顾茜立时明白她的心思,当即点头称是,又笑着将话题一转,说及晴雯:“如今彼此越发大了,竟一日日不同,如今她竟改了脾气,虽还直率,言语却比头前更软和三分。”

    黛玉细细听了,也不由一笑,因道:“女孩儿长大成人,自然不同旧日。旁的不说,昨儿我去看三妹妹,她竟也说及赵姨娘,言语和软。你也晓得赵姨娘素日的为人,三妹妹每每为她所累,常有愤懑无奈之事,为此并不曾在我们跟前多说她一句话的。”

    “若论这个,却是三姑娘事事在理,便稍欠一分恩情,可她一个女孩儿,原归太太管束,又能如何?偏那环三爷又是那么个模样,实在可惜。”顾茜点评两句,两人便将头前一回不曾说及的闲事谈了一阵。也不是旁个,不过将及迎春、惜春、妙玉、湘云、宝钗、宝琴等,乃至于江澄、叶谙、赵馥几处。

    一时兴尽,杨欢又自过来,含笑道:“偏你们情分好,说了这半日的话,茶也不吃,倒是越发有滋有味的。”黛玉忙请她坐下,因笑道:“我们原都在一处,本是惯熟了,偏如今却隔了两处,不免积下许多旧话来。”

    杨欢也自一笑,并不在意,只令人端了几碟子茶点来:“那也是常理,我明白的。说来也巧,前儿宴席上头我们说起各家新鲜吃食,里头便有几样我未曾尝过的。这一点儿事,倒不好麻烦人家,我估摸着法子,令厨下试做了几样。比不得她们家中样式,只图个新鲜罢了。如今你们来了,我便挑了几样尝着还好的来。”

    黛玉并顾茜闻说,也往那几碟子茶点上看去,果然与京中旧样不同,倒似别有风味。旁的倒还罢了,内里有一样苏式桂花绿豆糕儿,黛玉一见便笑:“别的我不认的,只这个,旧日里却尝过几回,与京中迥乎不同。”说着,她便一面拿帕子托住,一面捻了一块来咬了一口。

    “表姑自小长在苏州,方瞧中这个。可样式旧,里头却有洞天,原是头前赵姑娘家的法子,用的黄冰糖儿,点的麻油。我尝着倒好,只不晓得您的脾胃如何了。”杨欢见她挑了这个,便伸手推了推碟子,颇为殷切。

    由此三人说了半日闲话,方才告辞散去。

    只黛玉回去还罢了,不过思量一阵,便倚在案前,倦倦翻着一本乐府诗集,听着外头风吹竹叶,且出一回神。顾茜一等回去,便有些浮躁,吃了一盏茶,她方压住心头思量,又将家中几件细故处置了,回头取了笔墨临帖,专等顾茂自官衙回来。

    这一等,等得日头昏黄,鸦鹊啊呀回巢,顾茂方回来。

    到了这会儿,顾茜已是心平气静,瞧着他去了外头大衣裳,便提壶倒了一盏茶,推过去道:“哥哥且润润唇。”一时待他吃茶毕,她又说了两句闲话,不过笑问官衙如何,又道家中境况。

    顾茂原知道她的性情,虽分明晓得今日她去见了那林姑娘,但见她含笑以对,心里便有六分安稳,又知事涉紧要,竟也压住了一字不提,与她说些琐事。一时又有小丫头回话,道是晚饭布置了。他们用了饭,又漱口吃茶,方转到书房里头去。

    头前几番整治,又特特立了规矩,如今顾家里书房是一等紧要严密所在,两人心内自都明白。待得丫鬟上茶退下,关了门他们便说起今日事来。

    顾茜也不隐瞒,一五一十道明黛玉言语神态,只心中几句话,到底不曾明说:虽在旁人眼中,黛玉如此,已然算是应诺,只是女儿家脸面,总要矜持罢了。但依她看来,黛玉之心,正如她所言,二分感激,一分懵懂,却并无情意。也是,照着书中看来,这不过是世间又一桩金玉良缘般的求亲,便有十分尊重,到底不是她心中的木石前盟般的真情。

    可惜于这世间,真情难得,就算有个宝玉,且还有贾府、王夫人这一等要应付,他又无担当,如今黛玉又远着,竟还罢了。至如旁处,这真情两字又哪能数面就定下的?既如此,还是照着世情,投桃送李得好。

    至如真心,也须得真心换!

    她这般心思,不曾言语。然而顾茂与她兄妹年余光景,本性细密,又十分关切,深知她待黛玉之心,一眼看去,便猜出她留有余地,怕还觉得自己颇有不足。对此,他也只一笑,双目深深:“林姑娘之意,我已是明白,她既无深情,却也有几分好感,并不抵触此事。既如此,我在不伤及她分毫之下,必全力以赴。”

    顾茜沉默片刻,到底不曾反对:毕竟,顾茂并黛玉两处皆有数面之缘,又因自己颇知彼此性情人品,也有三四分如意,总归比旁个好的。只是,他究竟要怎么求亲,方能得贾家应允?

    头前郑家郑文成、陶家陶藉,俱是一时之才,且有父母家族做依仗。论说起来,顾茂人品才干虽胜过,可父母家族等处却大有不如。依着如今世情看来,总算起来,他还多有不如。那郑文成的母亲唐氏执意不许,也还罢了,后头的陶藉可是十分人才,贾母犹自不许,他又有什么把握,竟就能成?

    由此,顾茜便问道:“林姑娘这一处且不说,贾府史太君可是一心亲上做亲,哥哥真有把握?”顾茂轻笑一声,垂下眼帘敲了敲了案几,因笑道:“妹妹原不知道这等大家族,最是能权衡利益。虽说那老太太看重林姑娘,可能越过那贾宝玉?至如旁的,更不必说了。只瞧着先前贤德妃如何入宫,便一目了然!”

    此言罢了,顾茜便略有所觉,知道大约也就利益两字,也不再多问,只照他所言,明日就备下礼单。后日休沐时,顾茂果拿着礼单并东西,一并往贾府去。

    贾政出面相待,闻说是求亲,他也不由吃了一惊。半晌过去,他方踟蹰道:“虽说我那外甥女父母亡故,我身为舅家必要为其安置。然而家慈怜爱非常,外甥女一应大事,须得她老人家应允做主,方是道理。”

    “此番冒昧登门,原因父母长辈过世,无人主张,方才唐突相求。”顾茂知道,这样的事,哪怕这贾政十分愿意,也没有一求即许的道理。因此,他也温文和煦,犹如春风:“自来一家有女千家求,小辈告知一声,若是得蒙青眼,后头自然要照着规矩礼数,方才是正理。”

    贾政点头称是,便将此事搁下,又略略说了两句政务,便专将些经史诗书一类拿来言语。顾茂读书二十余年,

    第一百六十五章 虑局势贾母生思量

    想到此处,他不由再打量顾茂一眼,见他人品俊秀,气度风流,心下一时意动不已。

    因此,待得顾茂告辞离去,贾政独在书房里思量半日,终还是往贾母屋子里去:黛玉的婚事,他这做舅舅的面上能做八分得主,可实说来,却连二三分也无。若老太太始终不许,他这做儿子的怎能违逆?然而今番事情非小,干系一家子日后的生死荣辱,说不得便要劝一劝老太太。

    贾母原是小眠半个时辰,预备往院子里走一走,也瞧瞧景儿的。不曾想贾政过来,她便令人沏茶来,又问贾政:“可有什么事不曾?”

    “却有一件为难的事,须得禀告母亲,方好作准。”贾政往丫鬟那里看一眼,方回道。见他这般神态,贾母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当即屏退一干丫鬟婆子,细问缘故。

    贾政方将顾茂求亲一事娓娓道来。

    “若知道有这么一出,先前探丫头不合早早许了。”贾母沉默许久,方吐出这么一句话来,然而面上却不见悔色。只这一句,贾政便知内里意思:探春身份略次一等,原配不得顾茂的,老太太分明知道,却将她提出来作伐,可见并不想许婚。

    可这等宛转相拒,旁的事也还罢了,今番事却不能立时依从的。

    沉默半日,贾政方吐出一口气:“母亲,且不说探丫头再好,也是庶出,比不得外甥女儿的。我依着素日看来,她品貌双全,犹在探丫头之上。只那顾家分明求的是外甥女……”

    后头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贾母却也明白:求的是林黛玉,偏要与贾探春。不论孰高孰低,到底不合式的。

    可这明白归明白,贾母心里却十分不喜,因皱眉道:“他顾家相求,我们便必要许了不成!玉儿是我心爱的,我必要与她择个样样如意的,后头闭了眼,到了下头方能见你妹妹。不然,到了下头她问我这个母亲,我又怎么回?”

    “那顾家儿郎,原也是人才出众,并不辱没了外甥女。否则,先前他如何能考取了探花?细论来,一般也是江南大族旧人家,又是读书上进,心性手段更是一时之选。”贾政细细说来,依他看来,贾母有意亲上做亲,原是老人家的心思,实算来,宝玉黛玉一娶一嫁另择了姻亲,未必不好。旁处不说,宝玉比之顾茂,实是多有不如。由此,他便将顾茂言行举动一一道来,又言前程:“现今虽年轻,已任都察院经历,又入东宫,真真是前程远大,翌日说不得与妹婿旧日相仿。若真能结为姻亲,彼时翁婿两人,必成一段佳话。”

    至如现今贾家危机,先前他往史家、王家两处走动,考量着顾茂是否有针对仇恨之意等等,他却分毫未提。这些事,贾母先前听了几回,又是极精明老练的,哪里不明白里头利益。须知道,先前顾茂能掀翻一干要员,还自家清白,如今便能借机生事,与如今日渐消磨的贾府等几家重创。这还是如今,若是他度量时局隐忍下来,日后再生事端,还不知会到什么地步!

    贾母不由沉默下来,好半日过去,她方问道:“史家、王家两处可有什么言语?”

    “母亲,如今那顾茂已是得了圣上青眼。他又是自小经历过劫难的,谨慎细密,否则岂能扳倒那一批大员,自家非但屹立不倒,且有进益?”贾政知道她犹自存了执念,不免再三相劝,也是真心实意:“妹妹妹夫早亡,独有外甥女儿一点骨血。母亲极痛爱她,我这做舅舅的,也是一般无二的。就是先前母亲有意亲上做亲,我只恐宝玉匹配不得,想待他进益了再做定论,实则心里已是许了的。只这些年细细看来,宝玉虽聪敏,却秉性文弱,也须得人督促上进。外甥女身子弱,怕是担不起,倒不如两处各个娶妻择婿,竟还两下合宜。”

    这话虽是出自肺腑,怎奈贾母心有执念,哪里能就此割舍素日念想,当即摇头:“宝玉这里你瞧了数年光景,方改了前番思量,怎这顾家小子没几面,你倒定了主意?这样的大事,断不能几句话就落定的。你原瞧着里头好处,也须细想才是!”

    这话大有指责之意,贾政忙躬身作礼,双目含泪:“母亲,实是事关紧要,须得早做定论阿!”

    贾母见他这般情状,心里也不由生出几分灰心,好半日过去,方捶了桌案两下:“旧日我听说一句话,‘娘舅娘舅,没有娘便是舅。’只说是话糙理不糙,不曾想这话竟不准。罢罢罢,你跟你媳妇都是一样心思,我这隔辈儿的能说什么?只玉儿她是我心爱的,再不能两句话就定下大事!你既说那顾家小子好,我便使人打探,要有一丁点儿错漏,再不能应允!”

    说到最后,她声音虽不高,却极肃穆,颇有斩钉截铁之意。

    贾政忙点头称是,心里却是一松:那顾茂原是一等人才,自己并无夸耀不实之处。且老太太虽言语谨慎,到底松了口。后头自己再劝说几回,自然妥当。

    他做此想,贾母却满心不愿。只她原是世情练达,虽因年老生了执念,利害轻重四个字却是分毫不错的。待得贾政回去,她垂头沉思半日,便先寻了心腹婆子去外头打探,又下了帖子请史鼎夫人,预备从她那里也探问一番。

    这一番施为,虽是瞒着人的,也是敲打叮嘱再三,原无人能探问明白的。然而贾政也不消多问,只从王夫人处略略问两句贾母房内的动静,总能猜出二三分。他既是知道,王夫人也能猜出二三分来——怕是有什么事了。不过也就这一点儿,旁个再问不出什么。

    只王夫人心内不免存下一点疑虑,后头经心不提。倒是黛玉,原是深闺女孩儿,断没有打探这些的道理,也无处问去,闷闷思量两日,却不曾听到什么消息,且生出几分疑虑:既是有心,如今怎一丝儿声响也无?若说里头难处,顾茜那丫头必是明白的,再没为此犯难的,难道真是有什么把持,须得慢慢筹划?

    想到这里,黛玉倒有几分不安,唯恐为着自己这一件事,却让舅家生出什么事,彼时要闹出来,岂不是几处皆没脸?偏头前短短数日内出去两回,如今虽已入秋,却还有几分暑热未消,再出去,怕是不好张口。

    她这般思量时,贾母使人请她过去说话。

    来的是琥珀,她满脸皆是笑,一双水眸弯成月牙:“姑娘,老太太立等你过去呢。我瞧着,竟不似往常模样,怕有些事儿的。”

    黛玉素日与她有说有笑,这会儿却有几分怠懒,只曼声应了一句,又令紫鹃略理一理发鬓,自己弹了弹衣袖,就自过去。琥珀心内一动,只觉她有一丝儿异样,不免想道:难道林姑娘竟知道那件事了?可老太太使娘并冯妈妈去打探,又再三告诫了的,连着自己也是家去的时候无意听见一声,不敢与旁人说的。她又如何知道?想来是旁的缘故罢。

    想到此处,琥珀也不再思量,只笑着上前搀扶,将黛玉送到贾母屋子里。

    贾母正自歪在那里,心里还有几分犹豫。

    她近来细细打探过,那顾茂除却父母缘浅,家族无力,旁个果然与儿子贾政所说一般无二。且说着容貌性情,才干能耐,竟不下于林如海。先前史鼎夫人说起来,满口皆是赞叹,只恨女儿且小,湘云又是早早订下了,没个做姻亲的缘分。

    论说这般人才并不辱没黛玉,婚事又是于府里大有助益,她断没有拒绝之理。然而千好万好,一等想到宝玉之处,这一番好处便有不足。这两个玉儿自来亲近,原是亲上做亲的一对儿。偏有个薛宝钗从中作梗,竟无能匹配。头前她也曾想着作罢,与玉儿择良婿,至如宝玉,那甄家姑娘甄柔也大约能配得上的,倒还罢了。

    可甄家忽而就抄家灭族,一干女眷皆被发卖出去,哪里还有什么甄柔不甄柔?彼时她庆幸未曾真个定下婚事,现下想起来,却不免嗟叹:没了这甄柔,又让黛玉丫头另行聘嫁,宝玉又该怎么办?真要让儿媳妇做主,竟选那薛宝钗不成!

    一番思量,贾母犹自难定,黛玉却已是到了。

    “玉儿来了。”贾母见着她,不由唇角含笑,招手唤她过来紧靠着自己坐下,又满脸满身摩挲了两下:“今儿有极好的桂花糕,我瞧着你午饭也用得不多,正可尝尝味道。”

    黛玉笑着应了:“原是照常的饭量,哪里少了?您但有好东西,便偏着我呢。”

    祖孙两个如此说笑两回,边上丫鬟便端上四色新鲜茶点,又有梨汁、杏仁茶。黛玉便先奉与贾母,眼见着她用了,方用帕子托着吃了一块桂花藕粉糕,吃了两调羹梨汁,旁的没有再动。待得用罢,贾母又吩咐这些散与丫鬟,将

    第一百六十六章 言分明黛玉情切切

    黛玉闻说,不由吃了一惊,挺直背想了片刻,便道:“这样的事,我怎么知道?原是老太太并舅舅们做主的。”

    她这话不偏不倚,正是道理。

    贾母并不在意,却是将她面上诧异之色放在心上,只说那顾家倒还知道些道理,并不曾借着那顾茜透出消息。也是,到底是旧人家,断不能做那等没规矩礼法的事!

    只这么一来,倒是不好施为。

    贾母心里度量,面上依旧一片慈和,又伸手拉着黛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你说得固然是道理,可我们做长辈的,自然也想为你择一个可心如意的。只可恨世间事,总有美中不足。头前那两回且不必再提了,可现今这顾家,也是如此。”

    听到此处,黛玉慢慢就垂下眼帘,又抿了抿唇,才轻声道:“老太太、太太并舅舅待我之心,我怎能不明白?这原是一片好心,可我长这么大,一向在深闺里头,哪里知道这些个事?再有,这也没有我说话的道理。”说是如此,她却不免思及那陶藉暗中退婚的缘故,不免心里生出几分燥意——虽说这些个人家,她只晓得外头的,内里一概不知,也说不得什么情缘深浅。然则,亲外祖母因着心中执念,必要亲上做亲,方百般回拒他们这一件事,却着实让人心中酸涩。

    她这般思量,那边贾母已是将头前种种好处几句带过,且说美中不足:“只是一条,父母家族俱是靠不上,不过倚着自己兄妹两个,若忽而有一件事出来,竟没个帮衬的。又有那顾茜原是你的丫头,日后忽而形势大变,彼此相处又是一件难事……”如此种种,说了三四条,细究来也就并不合宜四个字罢了。

    黛玉听入耳中,想着自家旧日种种,心内也明白这些个话确有道理。可是想着林家也是如此,她便有几分说不出的滋味,竟不大愿意听下去。因此,贾母才停下话端,她便垂眼道:“您说得句句在理,既如此,何妨就让舅舅拒了?这样的事,总归您并舅舅们开口才是的。”

    话虽如此说,但她内里却极明白。先前顾茜所说谋略不提,单单外祖母不开口相拒,反与她言语,怕是舅舅那里便有异议,说不得还有旁的考量,正极力相劝。外祖母现说与自己,言语里常有引她出面回绝之意,怕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这些个事,都大没意思,她也不想做这等没脸的事,黛玉便自直言。

    果然,这两句一出,贾母登时沉默下来。

    半晌过去,她方细细打量着黛玉,沉吟着道:“却是我每每操心太过,只盼着与你择一个四角俱全的,倒忘了你女孩儿家家,这样的话实说不出口。可我是你嫡嫡亲的外祖母,在我跟前有什么不能说的?今儿我也全说与你听了,回去你好好思量,明儿有什么话,只管说与我就是。”

    黛玉只得点头应承。

    但待她回了自己屋子,心里思量的,却与贾母所想相距甚远。贾母所盼,她听过作罢,倒有几分宽慰:虽不知怎么的手段,可能达成所愿,却又不显强迫,与她看来,那顾茂便才能出众,却也有一番仁人之风。至如结果如何,却要看日后光景了。不过,若真有缘分,倒也罢了。

    想到此处,黛玉虽出神一阵,旁的却再无劳心,还如旧日一般。及等明日贾母询问,她依旧推说长辈做主,旁的一丝儿也不提。贾母见她这般,虽说叹息,倒也觉得礼数规矩所然,便要放下这一头。

    谁知那琥珀之母韩婆子整日打听,也是凑了巧,原她一个亲眷与顾家的下人住得极近。这街坊邻居,一时闲极无聊,几个嘴碎的婆子将些个话咕噜来去,内里就有那郭平一家子的事。也是那郭平家的实在闹大了,头前又有他家女儿碧蕊被撵出去,风波未平又生风波,一浪且比一浪高。虽说顾家内里无人敢说及,到了外头,一个两个不免有些话风带出来,又有碧蕊之事做引,好个热闹。

    那韩婆子头前打探了一番,不过是那顾家大面上的事儿。后头来了两回,那亲眷不免想起这一件大事,便将里头无数风言风语混在一处,俱做笑谈。自然,她也是早早明说了的,闲着嘴碎的话,未必当了真情,只无风不起浪,总有一二分真切云云。

    旁个也还罢了,郭家出卖主家罪无可赦,原是她们这等人都要看不上的。只那碧蕊有心勾引,后头被撵出一件事,却有无数言语。自然也有嘲笑碧蕊轻贱小娼妇的,可她生得那么个模样儿,不免也有说入了巷的,只被姑娘发觉方撵出去等等。

    韩婆子忙将这话说与贾母,又道:“听说那郭家背主,也有几分为了这个的。”贾母自看不上那郭家背主,当即就要不理会的,可细细想了一阵,忽而生出个念头来:虽说小事,可那顾家丫头必不会说与玉儿的。若是从此事起,且将顾家不好之处道来,玉儿她本与那顾家有些情面,她若生厌,自己与顾家说破了,许是不致因此而结仇。

    想到这里,贾母便要寻黛玉,不想贾政又过来,又自劝说。

    贾母应付了一阵,到底有些灰心,便寻了鸳鸯琥珀两个,且将事儿说来,又道:“你们瞧瞧,这样的大事,哪里能一日就定下?这几日功夫,就查出了这个,偏你们老爷糊涂,只说外头光鲜,旁的竟都不管了!”

    鸳鸯深知贾母有心亲上做亲,原是一片慈爱之意。可这一桩婚事,显见着太太这做婆婆的不愿意,未必能得了好的。至如这顾家,未必也不好,不过外头风言风语,谁知里头底细。可当着贾母的面儿,她也只合劝道:“老爷也是好心,这不还有老太太把持着?且推几日,若还有什么不好,细细说与老爷,自然也就稳妥了。”

    这是正理,可贾母却也知道,不管那顾茂是好是歹,外人多只能见着好的。这一件已是闹大了,方显出来。旁的好歹也就自家里一床被子掩了,还能瞧出什么来。她不免叹一口气:“哪里就有这么些时日好打探!”

    琥珀想了想,忽而记起先前黛玉形容,不觉出口:“老太太既为难,不如问问林姑娘,虽这样的事,林姑娘不好张口的,可她素日常送信过去。她若是暗中透一些儿意思过去,不说许与不许,总归能慢慢着来。”

    “这倒是个主意。”贾母心里一动,又想着先前的决定,思量了半日,便还是想要试探一二。因此,她便令两人一丝儿不能透出去,又将黛玉请来,实将这些说了。

    黛玉沉默半日,忽而抬头道:“老太太,这些个事,原不是我能言语的。只论说旁的,我却能信得过顾家。早年我与顾姑娘早夕相伴,耳鬓厮磨,深知她一片赤忱,断没有旁个算计的。就是那郭家,原是背主之人,信不得什么。”

    这一番话落下,贾母一时竟怔住了,半日说不出话来。

    她原是深知黛玉的,今番能说出这些话,于这桩婚事上头,怕是有七八分愿意的。只是依着规矩礼数,姑娘家断不能说这些,方才一丝儿不提。

    明白了这个,贾母方真个有些灰心起来,是夜竟不得好眠。待得翌日,她又见着贾政目光灼灼,自家也觉没大意思,终究寻机再三细问,又想了一阵,吩咐道:“你说得再好,我若不曾见一面,再难应承。过两日就是休沐,你下帖子将他请过来,我也见一见,若果真好,便如了你们的意!”

    说到最后,哪怕是早有决定,贾母仍旧长叹一声,颤悠悠挥了挥手,打发了欢喜应下的贾政,自家恹恹靠在榻上,倒有几分茶饭不思起来。

    两日后,贾政引着顾茂前来拜见,贾母细细打量,只觉生得斯文俊秀,不曾稍逊素日所见一干青年公子。后头叙家常,道温寒,他又言语有致,谈笑风生,也是一丝儿错漏也挑不出。

    到了此时,贾母方渐渐将心里不满去了大半,又想黛玉素爱读书,如今挑个探花郎,日后举案齐眉倒也一桩良缘。因此,她方真个舒缓下来,与顾茂叙说风物,延及大江南北,越发显得阔朗老练。

    顾茂原看贾家慢待黛玉,心存冷淡。然而如今贾母这般言语举动,倒让他生出感慨:这史太君虽说年老之人,论说见识眼界,却实非寻常之辈。现想来,能教养出林姑娘的人家,便男人颇有不如,这内宅却必有章法的。又想这究竟是林姑娘亲外祖母,他心里更生了几分尊重之意,言语行止越发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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