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探姨母宝钗思往日

    张夫人亦是如此思量。

    只再想袁氏素日待她的情分, 又有今番种种,她不免又有些喟叹,因道:“可不正是这么个理儿。只我瞧着老太太满心欢喜, 实不忍心驳了回去。”

    昌平侯闻说,沉思了半日, 方道:“老太太原是一等通情达理的, 又极疼爱孩子, 自然不会与孩子们定下那等轻薄的。如今既有前头缘故, 你不妨常请那位姑娘来坐一坐。这性情为人, 常日里自能看得明白。”

    这话却在理。

    张夫人心想老太太虽和蔼,人情世故却极明白的, 这会儿不过想着自己年轻时候, 一时迷了心窍罢了。待得常来常往后, 那苏家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性情不说, 就单单分出一子承兆苏家一条, 自己挑两回说一说,怎能不犹疑?

    如此,她心中便渐渐稳当下来。

    谁知夫妻两人一番商议, 却全用不着。未等他们张口, 袁氏便下帖子请苏妙过去做客。几回来往, 又有书信, 虽是往来热络,却并不曾提一个做亲的字。张夫人满心思量皆化为乌有,倒自家疑惑起来:难道竟是我想多了?老太太并无那般思量?

    却不知袁氏世情上历练过的, 虽觉得与苏妙极有缘,又有些做亲的心思。她却也明白,苏妙虽品貌出众,只缺陷实在太大,且也未必情愿发嫁,倒不如这般往来热络些儿。这般,一则媳妇张氏并苏妙能两头熟络,真个有缘,自会成事;二来便是不成,也能与苏妙与旁处说个亲事,三来免得自己年老糊涂,且又不显眼。

    如此四角俱全,方才是道理。

    她这般行止,张夫人未曾明白,倒因着存着心事,几番邀苏妙过来小坐,她自家都在旁安坐,看入眼中。不消二三个月,袁氏依旧不言不语,她自家反倒与昌平侯叹道;“怪道老太太这般看重那苏姑娘,我存了挑剔的心,这几回看来,依旧挑不出一个不好来。言语也好,行动也好,容貌更不必提,竟是样样出众的。但凡她有个娘家,便是平民人家,我心里实也情愿的。”

    昌平侯倒听得惊讶起来,因笑道:“如此说来,竟是绝代佳人?”

    “绝代倒说不得,实说得一等风流人物。”张夫人叹了一声,想到头前的一些消息,便道:“就好比花儿,虽则春花灿漫,到底不如经了霜雪的梅花,从骨里便透出一番不寻常。”

    “既如此,你只管先瞧着罢。”昌平侯深知自己夫人亦是既有见地的人,听是如此,便隐隐猜出母亲袁氏的深意,迟疑半日,他便道:“横竖也不急于一时。”

    张夫人竟也点一点头,应道:“也好。”

    这两个字说出来,她自家不觉得,昌平侯已是听出几分意思来:对娶苏妙做媳妇儿一件事,她已是从先前的不愿,变成有几分情愿了。

    这边张夫人心思浮动,那边贾府的王夫人,却是心内焦灼。

    不为旁的,只为宝玉的婚事。

    却说宝玉经了头前一番煎熬,虽说长进了些,也愿意读书上进,可论真心,实不在这些东西上面。且他也不是能管家理事,外头走动的人。王夫人为人母,又只这一个儿子,原是做终身之靠的,哪儿能不孜孜念念的?可巧惜春大事抵定,已是订了明岁三月出阁,于今不过是些按部就班的嫁妆一应杂事,她便一发留心在意儿媳上面——一则,成家立业,自是宝玉的好处;二来,自己也多一个臂膀。

    谁知道,寻摸了几个月,王夫人竟寻不出好人儿来。

    这也有些缘故。

    第一桩,贾府究竟败了,往来走动的人家自不比头前,就是她自己也有几分羞于见认;再有,宝玉虽说聪慧,到底是个白身,并不是如贾珠那般早已举业的。如此,王夫人也只能将头前看中的姑娘说与贾母。

    贾母亦是利落,立时寻机探问。

    无奈上头两件在那儿摆着,纵有情愿结亲的人家,也多是另说个庶女或是堂亲,总有不如之处。婆媳两人见是如此,皆无法可设,只得又将心气压平了些。就是贾母,也只合说两句:“如今不比当初,竟委屈了宝玉了。只旁的倒还罢了,品貌两件,实不能差了。”

    至如家世、嫁妆,她便不提,王夫人亦是心知肚明。一时回去,旁人一个字也不好说,她自家便不由伤心惭愧:怎么竟就到了这般田地!宝玉那么个好孩子,竟寻不得好姑娘匹配!再往下头看去,竟只能寻那些头前只合做继室的!

    越是思量,王夫人越是伤心,且又存了气恼,一时亦寻不到好姑娘。一日日煎熬过去,又恰逢秋寒风冷,一日她便着了凉,先是咳嗽,后头渐次面白气重,连着夜里也睡不着,竟就酿成一病,又慢慢重了起来。

    她这么已是有了年岁的人,心病又重,如何煎熬的起。虽有迎春等送了好大夫等,她依旧一日日病瘦起来。薛姨妈几番过来探望,皆是含泪而去,次又与薛蟠宝钗两人絮叨。薛蟠本是外男,只合预备些好药材,竟也罢了。宝钗本可来几回,偏她前儿有孕,因未满三月不曾坐稳了胎,便迟了一阵,方来探望。

    王夫人已知道她有孕,又见她端庄蕴雅如旧,想着如今宝玉并无妻房,越发伤心。说了两句闲话,宝钗只还含笑,她却不由落下泪来:“实说了,我竟是心病罢了。那些劳什子的汤药,就是吃下一缸子,也不中用。”

    宝钗垂眸一想,便道:“究竟什么事,竟惹得姨妈这般自苦?依着我说,如今虽不如往日,到底可保平安。等宝兄弟娶妻生子,他又是极聪明的人,必不能重振家业。彼时又是另外一幅光景,姨妈且要瞧着日后才是。”

    “可是你说的,我何尝不知道成家立业的理儿。”王夫人长叹一声,含泪道:“可如今又往何处寻好人家的女孩儿?我为这个焦心了三五个月,偏无有一个法子。”

    宝钗听到这话,便不言语。

    这样的事,虽说王夫人素日亲近,可疏不间亲四个字不说,单单旧日一些嫌隙,她便不好多说。况且,这又是姨夫家的家事,她一个小辈女眷,说什么都不在理。

    偏王夫人却是因着心结,今日竟什么都絮叨出来。一时说着宝玉的好处,一时说着旧日的种种,一时又哭今日家败了的心酸,絮絮叨叨,又夹杂几句喟叹,似是可惜竟不曾早定了宝玉婚事云云。

    宝钗原是一等聪慧的人,不消多久,便渐次听明白了。王夫人这是哀叹头前与贾母争持,如今黛玉与自己皆已定亲出阁,倒将一个宝玉搁下了。这一番言语,饶是宝钗平日敬重这姨母,也不由生出恼意来:先前虽则有些这样的影子,到底不曾露出分毫,又有长辈做主,并无越矩的地方。现今说来,倒似戏上说着的什么两女争夫一般了!

    她倒也罢了,实在说来还有一丝儿影子。那黛玉却是不过是早年养在一处,有些青梅竹马的意思。后头渐次大了,她便常有些远着了。偏姨妈话里话外絮叨起来,竟还有些夹杂不清。

    宝钗便觉得王夫人现今真有些病糊涂了。只既是心里糊涂了,她便说破了十分,也不中用,倒不如将这话扯开来,另寻一个法子。心下这般一想,她便道:“姨妈如今病了,偏又放不下那一件心事,两头循环,竟是扣了环儿挣不脱来。细想来,这也是有些缘故,这样的大事,老太太年高,大嫂子不能出面儿,凤丫头终究隔了房的。各个都是有缘故不能张罗的。如今姨妈又病了,越发无人处置了。”

    “好孩子,正是你说的。”王夫人听这话在理,便点头叹道:“都是往日糊涂了,只说……”

    “姨妈。”宝钗微微一笑,轻声道:“如今我荐一个人,保准能暂时安一安姨妈的心。”王夫人一怔,抬头看去,却见宝钗道:“不是旁人,却是我妈。说来也巧,如今我妈正张罗我哥哥的大事呢。何不也将宝兄弟的大事说一说?”

    王夫人便有些意动。

    毕竟薛姨妈虽是孀居,到底比她好走动些儿。且薛蟠又是外头常有走动的,或许能听到些好人家,按着寻去,终究比自己如今容易些。再有,薛蟠虽说许是经了和离并妹妹被迫和亲两件事,洗去了头前的纨绔,渐次稳重,也能慢慢撑住薛家,到底那也是继娶,原与宝玉不同。

    由此,王夫人便不由点头道:“还是你心里有数,做事周全。你母亲过来几回,也与我说了两句的。偏我病糊涂了,竟想不起这一条儿。”有了这一番话,两人便都讲话一转,又说了些温寒闲事,宝钗方自告辞而去。

    只她出了这一处,转头回看,忽而想起旧年头一回入贾府的光景,一时脚步减缓,怅怅茫茫竟有些隔世之感:旧日再也料不得,竟是如此一番光景。世事浮沉四个字,说来不过一句,实瞧着真真可怕可惧。也不知日后,究竟还会生出什么事来……

    第二百二十六章 碧玉女离巢入贾府

    只宝钗却也料不得, 她今番过来,却未曾劝慰得王夫人, 反将她心火勾起。纵有后头薛姨妈一口应承,时时留意,处处经心,又常来说谈,王夫人亦是一日比一日焦心。

    实也说不得什么, 她本就有心病, 因宝钗过来,又想起往日她的好处, 越发不愿往低处寻摸。偏薛姨妈说来的女孩儿, 皆有不足之处,她又动不得身,真个是百般煎熬无处说去,如何能心平气和?偏生这么个时候,李纨这儿媳妇, 总要日日过来侍疾,端水送药的。

    虽还有大小丫鬟婆子在旁,她也就常日里应个景儿。可这落在王夫人眼里,不觉勾起前恨,又想着贾珠原好好的, 娶了李纨后偏就一病没了,就如今个兰哥儿,可瞧着前头也是显见着没良心只顾母亲不顾祖母的, 一发动了迁怒之怨。头前她还顾虑自家体统身份,不愿作色,待得一日日病重,原有些病糊涂了的人,不免将真心显出,竟常有些作践李纨起来。

    起头还只是训斥,后头就渐渐骂将起来,到了现今,王夫人竟开始伸手拿东西砸。

    李纨深知长幼尊卑,又想着头前的事,只能一一忍了,虽不敢不去,却呆的时辰一日比一日短,只盼能过个十天半月,王夫人病愈,自家也就安生了。可她如此,另一面亦是常来闻省的宝玉却十分不忍,思来想去,终究寻了贾兰,将他带过去听了几句。

    贾兰方知道李纨受罪,可长幼尊卑在那里,他也只能面色发青,咬牙道:“太太生气,怕是母亲做错了什么,我若过去,只怕太太越发恼了,还请宝叔代我过去孝敬太太。”

    宝玉便叹了一口气,道:“原我不该说这样的话,只如今也是无法了。实说了,这一两回我自是拦着的。可太太每每如此,我心里不落忍。想了好几日,竟也只能回禀老太太,请她老人家做主。只这些话说不出口,你原还小,本也说不得,却可请老太太过来。”说罢,他便低头嘱咐了一番,却是如何请贾母过来的说辞。

    听是如此,贾兰一阵沉默。他本是心疼母亲的人,倒也能体味宝玉不愿于贾母面前挑破此节的为难,虽还有尊卑之念,可想到李纨的处境艰难,他终究应承下来。

    翌日,他早早到了贾母处,陪着说了半日话,又估摸着时辰,将前番宝玉的说辞道明。贾母听说他为王夫人担忧,又觉自己无法劝慰,想请她过去云云,却也感念,因点头道:“好孩子,这原是你的孝心。我倒也能走动走动,去一趟安安你祖母的心,哪有何妨。”

    一时过去,贾母却亲耳听到了王夫人责骂李纨,待得进去,又见着李纨跪在一侧,裙子边一个茶盏砸得粉碎,溅得半裙子热茶。她便垂头看了贾兰一眼,见他双目微红,瞬也不瞬地盯着李纨,还有什么不明白。

    当下里,贾母轻叹一声,便往前头走了两步,一面吩咐:“兰哥儿,将你母亲扶起来。”说罢,她已是走到王夫人榻前,见她面皮紫涨,双目发赤,已是动了真怒,不免眉头一皱,吩咐道:“你们都下去罢。”

    众人皆悄没生息地退了下来。

    王夫人虽病重昏沉,吃了这么一惊,又见着贾母坐在跟前,不免心中一阵酸苦,强要撑起来:“老太太……”贾母已是将贾兰种种言行想了一回,见王夫人如此,便伸手按住她,令她好生躺着:“仔细起猛了头疼,又要减了许多精神,让我这老婆子更忧心了。”

    王夫人便喘了两口粗气,苦笑道:“原是我的不是,作践珠儿媳妇,又不能孝顺老太太,竟是个不中用的废物。”贾母摆了摆手,道:“你病着的人,又有头前那些事,不免忍不住也是有的。珠儿媳妇虽则可怜些,到底长幼尊卑有别,你有不曾伤着她,竟也罢了。只我瞧着你病了许久,好大夫也瞧了几个,都说是心病,想来都是为了宝玉罢。”

    “老太太眼明心亮,又见多识广的,我这一点小心思,如何瞒得过您?着实是为了宝玉这个孽障。”王夫人双眼隐隐浮现泪光,哽咽着道:“我想着他小小的人,自小何曾吃过苦?打头前经了那么一场大难,前程又去了大半,日后再没个知冷知热的……”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洒了几滴泪,再要说下去,却说不出话来。

    贾母自爱疼爱宝玉,何曾没想到这些,一时也颇为伤心,陪着哭了一会儿,才道:“罢了,事到如今,我也凭着老脸不要,总要为宝玉说一门差不离的亲事。便根基浅薄了些,也必要品貌才德齐整的。你也只管放心养着身子,宝玉那里,你还要等着吃一碗媳妇茶呢。”

    说着,她又劝了半日。

    王夫人见贾母当真总揽了事去,便涨了十分精神,心想哪怕再来一个林丫头似的媳妇儿,也是好的。何况老太太素日疼爱宝玉,便嫁妆娘家差了一层,总也能寻一个匹配的。如此一想,她心内便觉安稳了七分,虽还有不顺,却也应承下来。

    倒是贾母回去后,她自家先写了几封书信,送往本不想再见面的几家世家老亲,又有黛玉等处,而后便自己靠在榻上,静静想了半日,却未曾寻一个人过来言语。

    此后两三月,贾母便常使人送书信,又令人打探消息,也不知花费了多少精神,终究为宝玉说定了一门亲事。那女孩儿唤作朱铭真,虽非世家老亲,其父却也是科举出身,三十许便为四品京官,极有才干。其母又是出身名门的独生女儿,也是世家旁系。父母本有师兄妹的情分,而后虽只得她一个女儿,亦是如黛玉般教养到了八岁。不曾想,一日京中暴雨,夫妻两人遇难,她这个孤女便只能依傍叔叔而居。

    这叔叔原是小官,叔母亦是生了贪婪之心,有意将她远嫁,好从中得一注大财。好在这朱铭真为人处世,皆是周全果断,又联络了旧日父母的亲朋,暂时稳住了跟脚。只在婚嫁上面,她却着实被绊住了手脚。

    贾母闻说内情,着实使人打探了许久,又亲自细看了,方决意说定。那朱铭真听说贾府故事,亦是有些斟酌不定,然而她的叔母却立时愿意了——贾府这样败了的人家,方不能让这孤女翻身,反倒报复他们家。旁处远亲近朋听说,虽觉贾府略有不足,到底那些犯事的都已是流放,且宝玉终究是故贵妃之弟,世家出身,又生得俊秀聪敏,更有几位姐妹皆嫁的极好。

    林林总总算了来,倒也算勉强匹配了。

    两厢便自说定。

    又因王夫人病重,有意早娶,朱铭真也恐叔母作祟,便也应许。由此,虽是样样礼数周全,朱铭真却在四月后便嫁入贾家,成了宝玉之妻。

    她本性聪敏,又生得端丽,出身亦是不差,言谈行事自有大家之风。王夫人虽有些挑剔根基的意思,见她如此,倒也熄了七分心气。何况朱铭真本是个见惯了人心眼色的,常日里与宝玉相处,也不提他素日厌恶的经济文章,只将些家中事务,从细碎说来,慢慢与他交代。

    宝玉虽厌恶官场走动,待市井之人,却并不苛责,倒还能存了温厚之意。朱铭真见他如此,不免生了几分敬佩,越发带他真心起来。如此忽忽数月,两人竟也生了几分少年夫妻的情分,一发投契起来。

    贾母见状,真个老怀大慰。

    倒是王夫人见着这般情境后,忽而生出五分怅茫来。自来在宝玉所娶妻房这一件事上,她便觉得贾母不甚可靠,又不喜黛玉,头前她病重无法,方将此事真个交予贾母。不曾料到,这朱铭真竟对了宝玉脾性,虽不曾督促读书上进,然则世情经历上面,宝玉着实比头前强出了十倍。

    而她所看重的宝钗,却与宝玉相处并不算十分投契……

    想到这里,王夫人便觉得心意懒懒,且头前病得重,虽则如今好生将养,却也应了并去如抽丝这一句古话,并未痊愈。只贾母却等不得她,已是在一件大事上头渐渐拿定了主意。

    然而起头儿前,贾母还是先将宝玉唤了来,因道:“好孩子,如今你已是娶妻,日后成家立业也就在跟前了。我素日知道你不爱读书,可咱们府里日后振兴,还要瞧在这上头,便你自个儿不愿,日后有了孩儿,却不能听凭任性了。”

    宝玉只得应承。

    贾母方又道:“我也老了,如今家里人多势杂,各有心思。虽则还要一处生活,却实该分家了。也免得日后我一去,竟没有妥当的长辈主持。且外头还有些旁支的,到底辈分大,到时候生出什么心思来,也是一件难事。倒不如现在我处置了,也是干净。只是旁的也还罢了,独有你母亲,我实在不放心,又恐委屈了你。”

    第二百二十七章 终分贾母散余财

    宝玉闻说, 因思及旧日王夫人叱骂李纨之事, 不觉心里发沉,又见贾母老眼垂泪,头发已是花白了大半, 竟比去岁苍老了十倍,着实不忍, 当即含泪拉住贾母的手, 连声道:“老太太,太太满心疼我,我岂有不孝顺的道理?就单单太太,论理, 有我在这里, 也没得叫兰儿他去奉养的。论情, 自然更不必说,老太太原最明白不过的——我情愿独个奉养孝顺老太太、太太的。”口里却并不提李纨一个字,实则心内已是有数儿的了。

    他如此, 贾母人老成精如何不明白, 当下里虽是如意的,却又不免为他心疼, 一时竟老泪纵横,因搂着宝玉哭道:“你是个好的,如今也是无法,竟只得苦了你了。放心,我虽老了, 却是心里有数的,总不能事事都委屈了你的。”

    祖孙两个哭了一阵,说了一阵话,方渐渐消停。

    虽如此说定,后头贾母却再并不曾十分赶着分说明白,倒还是往日模样。宝玉心内思量,也觉大约是为了惜春出阁这一件大事。再有,如今王夫人病势渐好,最好也平平常常相对,好生将养。因而此后数月,只还是旧日光景并无他话。

    待得惜春出阁,家里尽心尽力铺陈,热热闹闹十里红妆,也是齐整。独有一条,里外接待只宝玉一个张罗,总比旁人家短了些。幸而迎春等姐妹早虑到此处,凡能赶过来的,总携夫婿一道早早过去帮衬,也是素日里姻亲相互扶持遮掩之意。

    如此忙碌三日,待得惜春三日回门事毕。众人见惜春虽还是往日淡淡的模样,言语神态间却不见委屈,心里方松了一口气。又有柳润,见着贾家虽男丁稀少,宝玉亦不是权势中人,姻亲却十分得力,再有一干女眷也是规矩礼数,心里也生出了些亲近,不敢生出怠慢之心。

    此事方算全乎了。

    如此再过月余光景,贾母瞧着事体渐全,又见王夫人虽比往日清减老态了许多,病情却将将痊愈起来。她便心中有数,这一日且令丫鬟唤来众人,又遣散旁人,只道:“如今几件大事皆已齐整,后头虽有兰小子,到底他且小,竟也有数年光景,暂且不论。我现今有一件大事,却须得与你们分说明白,方是日后长久之计。”

    贾母如此道来,众人皆是一怔,独有宝玉与凤姐,一个早已知道,一个素日敏捷,竟猜到了五六分,却也垂头不语。倒是邢夫人改了素日性情,一听便张口问道:“老太太有什么话嘱咐的,只管说与我们便是。”

    王夫人看了她一眼,方也道:“老太太只管吩咐。”宝玉等人听说,忙起身束手立在一边,静听贾母吩咐。贾母却摆了摆手,道:“一家子说话,讲究这些做什么?你们只管坐下来,再有,我也不过白嘱咐几句老话罢了。听与不听的,倒不必十分计较。”

    众人听是如此,越发留心在意。

    倒是贾母,临了临了反生出几分痴意,因端起茶盏吃了两口,见众人皆看着,方搁下茶盏徐徐吐出一口气:“早前我便说过,一家子齐聚,相互帮衬方才是兴旺之道。这一年过来,你们自家也心里有数,知道这个道理了。也是因此,现今我方敢提这么一件大事——分家!”

    前头众人只还听着,但听到最后两字,不觉悚然而惊,一时都重站了起来。饶是凤姐早猜到五六分,宝玉亦是早知道的,这会儿真听到了,他们也都脸色发白。更何况旁人。这里头,邢夫人又先变了脸色,因白着脸抖着唇道:“老太太,这话从何说起?我们上上下下一家子里外能有几个人?现要分家了,这里里外外的可怎么办?”

    王夫人虽素日与她不投契的,今番也觉有理,因劝道:“老太太,可有我们做不到的地方,您只管吩咐就是,何必提分家?”尤氏并媳妇胡氏亦是如此说来,就是李纨这一心念着贾兰的,听到这里,也不觉红了眼圈儿,低声相合。只凤姐与宝玉,一发沉默寡言,不言不语起来——边上朱铭真见着,也不敢言语。

    贾母瞧着众人这般模样,心里也宽慰了三分,便摆了摆手,叹道:“你们先坐下,听我说来。”邢夫人等人听说,只得坐下。贾母方慢慢道明:“原这样的事,我是不必管的。只如今家里男人,要么小,要么离着远,咱们家虽不如往日,却还有几两银子,族人亦多。这一日我过世了,你们要么是女眷,要么是小辈,到时候分家也罢,不分家也罢,总归有叫人钻的空子,倒不如我现立了规矩,开发明白。族里自然无话可说,就是你们自己也都能明白,不至于再闹出什么嫌隙。”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见众人皆面色灰败垂下头去,显见着是想起了早年富贵的光景,又虑到日后,不免有些心灰意冷之感,便又道:“我如今虽老了,到底这么些年常听过见过一些世面,知道那些大家大族,一日衰败下去,外头杀过来不说,内里自己还要乱起来,这才是一败涂地的光景。如今你们人心齐了些,我也是想到日后,方早早说了这话——总不能步了那些家族的老路,也一径败个干净!”

    这话一说,众人也无言以对,且又生出心酸,不觉都有些哽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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