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眩地转中,他似乎看到阿郎夹着两个孩子爬了上来,孩子们一动不动地。

    程尘努力想睁开眼,用着心头最后一丝清明,奋力嘶吼出蚊呐般的声音:“快,快出去!带孩子们出去,这里,这里有,有问题……”

    阿郎一楞,飞快地夹起孩子就往外跑。

    程尘终于坚持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空气中的阴冷似乎更盛了,冰冷刺骨的阴寒之气从洞穴深处涌出,仿佛是见了腥的野兽,潮汐般翻滚着往他身上涌,寒冷的雾气渐渐显露青白之色。

    程尘只是觉得冷,冷彻骨髓,脑浆似乎都被冰住了。乱七八糟的哭喊声、凄厉的惨叫声越来越响……

    一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在冰寒的阴冷雾气中再次冲了进来,一把将他抱起。

    程尘牙齿格格打战,向拥着自己的热源靠近。

    “你要是想他活着,就把人放下。”两个灰衣短衫的人无声无息地跃进洞中,左首的中年男人低声说道。

    “你们是谁?要干什么?”程朗警惕地盯着他们,紧紧抱住他的小肉包,只是怀里的人越来越凉,他只觉心头一腔愤恨的郁火如埋于石下的岩浆,想要奔腾而出。勉强压抑着自己,只是因为什么都没怀里人的性命重要!

    “越氏武从,越庚寅、越庚未。”

    越庚寅走上前,在离程尘他们一步远处停下,细细看了看程尘青白脸颊上,隐隐现出的黑灰色纹路,伸手在他鼻下的血痕处一抹。

    “你干什么?”程朗喝道。

    越庚寅没理会他,把手指上沾到的血轻轻一嗅,立刻掏出块帕子将血拭去丢在一旁,说:“越家人的血引阴,他身上流着我们越氏主宗的血脉,在这个阴灵地已经阴灵入体。阴灵便是人死后,因执念太深无法散逸的死灵。要是囚阴了,即便散去阴灵,也是灵性大损。你是要抱着他等死呢?还是交给我们来处置?”

    程朗额旁青筋暴起,咬着牙关,挤出一声:“求你们救他!”

    年纪轻些的越庚未走上前,从程朗手中接过程尘,摆放在平地,小心避开洞口的阳光。

    越家的两个武从将自己的上衣脱去,袒露出精壮的身躯,两人半身的皮肤上都刺着青黑的纹身,似乎是一片文字怪异的短文。他们盘坐在程尘的两边,双手合什,以一种古怪的语调开始诵念:

    【……无令怨家而得其便。现世常得安隐,临命终时任运往生。】

    阿郎紧张地望着地上一动不动的程尘,耳中依稀分辨出几句咒语经文,大约是化解执念,驱散阴灵,往生而返,灵性重归之意。

    随着诵念声,他们身躯之上所纹的经文渐渐散露出金光,忽地散开,光芒如利剑刀斧,刺劈在青白的阴雾间,甚而穿透了程尘的身躯。

    阵阵阴冷的青雾从程尘身上慢慢飘出,隐约间听到凄厉的嘶吼从洞穴深处传来。

    程朗紧咬着牙,握拳跪坐在旁,看着程尘脸色忽青忽白,只恨不得把这些该死的什么阴灵死灵全部焚烧殆尽,挫骨扬灰!

    脑海中一声狼嚎猛然响起,苍白焰火带着绿色的光芒骤然从他身躯雄雄“燃起”。一头巨大的绿狼从程朗的头顶一跃而出,光影到处,青白的烟雾就仿佛烈日下的些许残雪,瞬息之间被灼烧得干干净净。

    越庚寅、越庚未满头大汗地停下了念诵,惊疑不定地相互看了一眼。

    躺在地上的程尘一声呻吟,悠悠醒了过来,晕乎乎地问:“我,我好像晕过去了?孩子们呢?”

    程朗一把抱住失而复得的小肉包,把他紧紧拥在怀里:“没事了!都没事。”

    “呃,我好像还有点眼花,怎么有,有别人在……”

    “不愧是天狼崖自。小少爷这个情形,我必须向主家汇报,阿未还会跟着他,平时不要再去这种阴灵汇聚的地方了。”越庚寅深深看了程朗一眼,“只是你再有手段,没有我越氏的密咒驱除阴灵,也护不住他。‘越血岑肉’千年传承,自有他的道理在,要是想护他一辈子,就来我越氏。”

    话刚说完,两人几个纵跃,已从洞口消失不见。

    “那是谁?”程尘终于清醒过来,身上也有了力气。

    “越家的人。”程朗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脸色阴沉。

    被程朗丢在外面的孩子们都没事,等他们走出山洞时,小卷已经醒了过来,正吓得哭兮兮地四处找他们,幸好狸尾听话地按着他在原地等。被这么吓了一次,这孩子再也不敢乱蹿。

    大大小小都受了一番惊吓,好在没有什么大的损伤。

    程朗抱起孩子,默默地陪着程尘往回走。

    等把孩子们安置好,程尘迫不及待地问起洞中后来发生的事。

    “越家人?他们一直跟在我身边?阴灵是什么东西?是不是和老党家他们守山有什么关联?”

    程尘的疑问一个接一个,他也心知阿郎无法回答,但有些事该问还是得问。

    党爱珍已经回来了,听说程尘他们这一天的惊险遭遇,沉默片刻,回屋和老爹呆了半晌,终于还是把几位贵客请到了主屋。

    “程老弟啊!你们这可真吓人,我听狸尾这孩子说,为采个药都掉洞里了,没摔着吧?”老黄颇受惊吓,着急慌忙地问。

    “没事,没受什么外伤。”程尘摇摇头,问半靠在床头的老党头,“党伯伯,什么是阴灵地?你们守山是要守什么。”

    老党头紫黑的脸膛上掠过一阵难堪,钢鬃似的胡子抖了一阵,长声叹息道:“唉!你们都知道了?”

    “阿爸,他们今天不小心掉进去的,就是温泉那头过溪涧的洞。”党爱珍给大伙递上茶,低声和父亲说。

    老党头捧过茶碗,又叹了口气:“我们老党家守山,就是守着这些阴灵,不让它们散开害人。你们要是不累,就听听我党家的陈年旧事。”

    作者有话要说:  越氏咒文选自《往生咒》

    第55章 越咒

    “我族源于“赐支”母河, 汉时内迁至河陇,不知稼穑、草木记岁, 牧牛羊为生。杂居相处,渐渐学会了采种党参、枸杞这些贵重药材, 生活也与汉人无异。燕末异族黄祸蔓延, 我族奋而抗击,得赐“党”姓,举族归汉。元蒙巫毒,燕朝最终还是灭亡。我族人四散分裂,有投蒙元归为“色目”人的, 也有投金而灭的, 我们这一支则是举族南迁, 以避战祸。

    一路南行, 越过戈壁、草原,崇山峻岭。荒野遍地,战火四起,追兵又尾随不断。等行到这一带,族人和随扈已经只剩十之三四, 为了甩开追兵,族人慌不择路地逃进了大山。

    山崖陡峭,山中桃花盛开,沿着溪水而上,我族的祖先在桃林深处找到了一个洞口。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他们一头钻进了深不见底的山洞。这一去,我族的老弱妇孺再没有一个能走出那个山洞,追兵们也无声无息地全部葬身于此。

    侥幸逃出生天的我族青壮中,有一位祭司,血祭之后才知道这洞是个天生的阴灵地,自古以来已不知积存了多少的阴灵死气,大批活人生葬于此后,阴灵更为厚重可怖。

    出洞之后,我族在山中幽地找到了安居之所,但地下洞里既埋葬了亲人的遗骸,又有死敌的尸骨,阴灵纠缠不清,散发出来更会害了一方的灵性。好在我族祭司虽然不能驱尽阴灵,但也有些压制阴邪的灵赋,靠着这天生的灵赋才能保这方水土的平安。

    族人在此定居后,渐渐与山民婚配,血脉相混,有灵赋的人愈来愈少。又因为阴灵渐渐难以压制,近年来周遭的灵性被污染僵死,孩子们也越来越难以启灵。直到诸位贵客到来,尤其是程大师这样人物,我和妮子说,这便是我们党族唯一的机会。”

    老党头很是歉疚,又沮丧失落。

    爱珍姑娘握住老爹的手,虽有些脸红,仍然落落大方地说:“昨晚是我自作主张,跟我阿爹无关。过溪涧那边的阴灵洞,平日里也不让娃娃们靠近,天长日久的也有些疏忽。实在没想到,会出今天这样的意外。万幸没出什么大事,否则我们真是……唉!”

    老党头神色黯然地拍拍女儿的手,勉强对客人们笑道:“话既然说开,族里孩子们已经启灵,药也收得差不多了,贵客们还是早日下山吧!党族还有我们两人,多少还能支撑些时日,村里其他住户,我会和老周头商量,尽早迁地为好。”

    老黄听得冷汗淋漓,连连给程少爷打眼色,走为上策啊!本来就是个穷山沟,要吃没吃,要喝没喝,还住个破石屋,要不是为了收药,他黄大爷百八十年都不会上来一趟。现在可倒好,说着说着闹出个这么吓人的阴灵地来,这,这,小命要紧啊!要不是秉持着送佛送到西,拍马拍到底的高尚节操,他立马就跑下山去了。

    程尘想了想,慎重地问:“党伯伯,阴灵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老党头有些诧异地看看不默不作声的程大师,寻思片刻,还是斟酌着开口回答:“这世上人生来无灵,要靠文字引灵入体才能活。常人要是肉体到了年寿时限,死去之时,他的灵性也就脱离皮囊,自然地散去,又归于自然。等到新生的肉体诞生,灵性再入轮循。

    但是有些时候,当人死时执念极深,又恰好碰到聚阴的所在,灵性在死去的一瞬没有散去,就会慢慢凝结,形成阴灵。这种阴灵就如毒物,如果无法驱除,就会渐渐积聚,浓厚到一定程度,还会污染灵性,使得周围变成一片死地,灵性僵死,再不能引灵启灵。”

    党爱珍眉头紧皱,也说了一句:“世上的灵有定数,要是这样的阴灵积聚过多,世人就会渐少,别说是族群的存续,人类都不一定能继续繁衍。所以,我们是一定要守住这山,压制这些阴灵。”

    世上的灵有定数?

    程尘点点头,明白了前因后果,但总觉得这句话有哪里不对头。一时也想不明白,倒是这洞里的阴灵……靠党家这仅剩的两人还能压制多久?

    爱珍摇摇头,一向笑意灿烂的脸庞也有些黯然:“尽力而为吧!实在不行,我再生他几个……”她抬眼瞟了瞟健壮的程大师,目光中很是遗憾可惜。

    程大师一张脸硬得更像棺材板了。

    程尘转了个念头,又问:“党伯伯,你有没有听说过山南越氏?”

    老党头有些茫然地摇摇头,说:“党氏一族隐居山中,躲避战乱,久不与山下来往,还是本朝立宪后搞什么开山修路,我们才渐渐与山下有了往来。山外的消息,真是不太知道。山南越氏也从未听说过。”

    “那您先休息,我们商量了再定。”

    程尘拉着阿郎,和老黄、党爱珍一起出了屋。

    “咱们什么时候走?”老黄迫不及待地问。

    程尘摇摇头,笑道:“我想再探一探那个阴灵洞。”

    阿郎握紧他的手,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想去便去,同进退,共生死,也没什么好多说的。

    “不,不是吧!程老弟,我的程少爷哎!没听老党说,那是阴灵地!要出人命的啊!”老黄苦着脸吓得不轻,小年轻仗着背景不知轻重,那阴灵死气又不管你是龙是虎,哪怕背景是桃花潭水深千尺,是个活人它就能污染灵性啊!小少爷也没带上什么文豪大师,写上他十七八篇驱灵经文啥的,这能跑不跑还赶着往上撞,真是熊孩子会作死啊!

    “不成的,程小弟这不是闹着玩的事。”党爱珍虎起脸,这要不是山下来的贵客,这么熊的孩子她早就上手拧耳朵了,没听老爹刚说了半天酷厉旧事,阴灵危险么!这都白费口水了?!

    程尘咧嘴一笑,站在院子里突然大声喊道:“我要再探阴灵洞!既然越氏有对付阴灵的办法,我又有越氏的血脉,能逃一时,难道还能逃避一世?!越庚未,你出来!”

    “你,你发什么疯咧?!”党爱珍吃惊地瞪大了眼。

    老黄莫名其妙地看看四周,拉拉程大师的衣角,低声问:“你们,还有人跟着?”

    程朗拉过自己的衣角,默不作声。

    程尘又大声说道:“第一次是猝不及防,程朗有驱散吞噬阴灵的灵赋,我的血脉能引阴灵,做好充分准备能有五成胜率。如果有你的经验和指导,胜率能有七成。哪怕无法驱散这些阴灵,要跑是肯定没问题。

    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再去看看,你总不希望看到越氏血脉在认祖归宗前有所损害吧?越庚未,帮个忙,让我能真正面对越氏血脉应该面对的一切。”

    老黄和党爱珍惊疑不定地四下打量,难道真有什么人躲在一边?

    越庚未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一身灰衣短衫,长发束起的男子,悄然出现在院子的角落里。他看上去也并不那么年轻了,三十来岁的瘦削脸庞上,一对浓眉尤为醒目,深深的法令纹更显得他神情阴郁。

    他缓缓迈步行来,瞳仁微缩,似乎有些不太适应阳光下的行走。

    “你真的想知道越家的血脉意味着什么,要面对什么?”

    越庚未的嘴角微微勾起,似乎是一个天真的笑意,又仿佛是冰冷的嘲讽。

    程尘缓缓点头:“是。以前是无知而无畏,也无所谓。现在既然已经知道生来有这血脉,那就无从逃避,只有直面。我想,即便是能逃避此刻,在宗祭之时大概也过不了那一关。”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找个僻静的地方吧!”

    在程尘的坚持下,作为主要战力之一,阿郎仍然坐下来旁听。

    “山南越氏的来龙去脉,等你能归宗,自然会有人慢慢教。你要面对这里的阴灵,当务之急是先要学诵越氏灵咒。越血引灵,越咒避邪驱灵。”

    越庚未撸起衣袖,露出身上的纹身,说:“每位越氏武从身上的灵咒,本是传承的灵书经文。族中大师根据每个人的灵赋不同,用密法精心纹制上去,再经多年的磨合诵练,才能有驱阴灵、灭死气的奇效。

    你生而有越血,引灵自然不用学。但是越氏灵咒却不是一时之间可以练成的,只能先行背诵,有我在边上,灵咒也能发挥功效。”

    灵咒并不长,越庚未大致给程尘讲解了一遍意思,就一字一句地教他读音和念诵的方法。有着记忆金手指的地球来客,当然飞速地记下了图形和意思,只是读音这东西就得慢慢纠正磨合了。

    程朗也在一边默念记诵。

    越庚未见程尘这么刻苦认真,还有勇气再次面对阴灵,紧绷的面容也略有些松驰。也许,这孩子真的能让祖灵认可,成为一个真正的越家人吧?当年的事情,其实孩子何其无辜?无知无觉地被生下,无知无觉地过了十几年。那些陈年往事背负的人够多了。

    好不容易把佶屈聱牙的古怪咒语念顺口了,程尘呼出口大气,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个点子。

    咦?这东西其实……和地球上的和尚道士们念的经文也差不离意思,那要是把流传千百年的佛家《往生咒》、道家《九字真言》什么的用灵书的形式写下来,与自己的灵性感应岂不是比这个刻在别人身上的越氏灵咒强得多了去?!

    他虽然不是什么信徒,和种花家十之八九的百姓一样,都是见山头就拜拜,临要事抱抱佛脚,不看经文也不会背诵。但是耐不住这些经文流传太广啊!他爱看的玄幻仙侠、甚至历史穿越网络小说里,随手一捞就是一把!

    哎呀!大可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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