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您这话儿说的,我再不懂事,也不敢扯这种谎。”

    高启眉宇完全舒展开来,“皇上知情就行,我就不数落你了。”

    郗骁端着茶杯,做了个敬酒的姿势,“那我谢谢您。回头孝敬您几坛好酒。”

    高启笑起来,一下子变成了和善可亲的老人家,“成啊,改日咱爷儿俩喝几杯。”

    孙成义到这时方看出来,眼前一老一小是忘年交。

    许之焕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到这儿,不由牵了牵唇。一老一小俩黑心狐狸,是不是真投缘,就只有他们才知道了。

    刑部尚书夏博洲始终面无表情,敛目沉思。

    ·

    慈宁宫,清越悠扬的琴声之中,萧仲麟悠然闲适地望着太后,也不主动找话说。

    太后温和道:“哀家听太医院的人说,皇上几日前便已痊愈,不需再服用汤药。”

    萧仲麟道:“的确是。”

    “既然如此,就不该冷落了后宫里这些嫔妃。”太后提醒道,“身为帝王,绵延子嗣是职责之一;后宫嫔妃亦然,她们进宫来的首要职责,便是为皇室开枝散叶。”

    萧仲麟心下很是不以为然,只是不好流露到面上,便只是道:“眼下朝政繁忙。”他不能说出真实心绪,那会被人当成怪物。

    “哀家也知道你朝政繁忙,这几日都是批阅奏折到后半夜。”太后神色慈爱,语气关切,“既然如此,就更该让温柔体贴的嫔妃在近前服侍着。”

    萧仲麟轻抚着手里细腻光润的白瓷茶杯,牵了牵唇。

    “帝王想要不繁忙,除了不问政务,没别的路。”太后也笑了笑,“这样的光景,年年月月日日皆如是。皇上到底怎么想的,不妨与哀家直说。”语毕,遣了左右的人,只留下玉竹。

    “朕还能怎么想?”萧仲麟笑道,“您帮朕选的那些人,朕都看不上,这又不是近来才有的事。”

    “这也好说,再选新人进宫便是了。”太后不以为意,“多少人巴不得把近前样貌倾城品行温良的人送进宫中,长久侍奉皇上。”

    “不必。”萧仲麟摆一摆手,“眼下国库吃紧,朕正想着怎样节省宫里的开支,偶尔更会斟酌,有无把多余的嫔妃送出宫的法子。”

    “……?”活了这半生,太后第一次讶然地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表示自己的狐疑和惊讶。怎么样的皇帝,会觉得宫里的莺莺燕燕碍眼?他是真为正宫那妖孽鬼迷心窍了不成?

    萧仲麟笑容愉悦,“不是戏言,朕真是这样想的。”后宫中的女子,绝大多数是太后选进宫的,每每想起就膈应得厉害。停一停,他继续道:“若是能有个光明正大的由头就好了,到底,那些女子是被您安排进宫,到这上下,行差踏错的终究是少数,总不能平白无故地降罪。”

    太后蹙眉,“这哪里该是一个帝王说出口的话!”

    “看起来,您不打算帮朕这个忙。也罢了,朕慢慢斟酌就是。”萧仲麟道,“要是没别的事——”

    “你知不知道,此刻在御书房里的五名臣子,三个人家中的闺秀就在后宫?”太后定定地凝视着他,“吏部尚书高启的孙女便是位列三妃之首的淑妃,刑部尚书的侄女便是敬妃,至于出自许家的皇后,便不需哀家给你提醒了吧?”

    萧仲麟玩味地笑了,“怎么?您想让朕利用后宫维系前朝?”

    “明知故问!”

    “别的朕不清楚,眼下却是再明白不过,按照您的意思,才是自寻死路。”萧仲麟是真觉得有些好笑,“况且,臣子若都是因为一个嫔妃是否得宠来选择是否尽忠的话,朕该想的就是先帝筛选的官员到底都是什么货色了,而您,又是否早在先帝在位时便将手伸到了前朝?”

    这罪名就太大了,太后面色一变,反驳的语气却仍然温和:“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哀家处处为皇上着想,要你的嫔妃快些生儿育女,还成了过错不成?!”

    萧仲麟摆一摆手,“这些就别说了,您自己都不相信,何况别人。谁都想的到,您叫朕过来,是为着您的一双儿女、女婿眼看就要落难之故。有什么条件,不妨直说。再装腔作势,朕怕是连按部就班行事的耐心都会失去。”

    太后倒也不恼,慢条斯理地喝茶,又凝眸审视他片刻,“正如你先前说过的,宫里这些女子,有一些是哀家选进宫的。哀家也跟你说一句实话,从以前到此刻,哀家都看不上皇后。要说皇后是祸国殃民的妖孽,哀家一点儿都不会怀疑;要说皇后是尽心服侍你的六宫之主,哀家真是如何都不会相信。

    “可是哀家也看得出,到如今,你对她已动了真情。你对嫔妃视而不见,都是因为钟情她的缘故。

    “那么,哀家就要问你一句了,你能否为了她的安危,给哀家的一双儿女一条出路?”

    “为了皇后的安危?”萧仲麟眼眸微眯,“朕倒是想不出,凭今时今日的太后,能将朕的皇后如何?”

    “想不出就多想想。”太后笑意深沉,“就算你是九五之尊,也难以想象后宫女子被逼无奈恶毒行事的时候,会阴狠到什么地步。皇后想要在宫里不出岔子,除非谁都不见,终生不出坤宁宫半步。”

    温缓的笑意自萧仲麟的唇畔延逸而出,“您这番话,倒是给朕提醒了。”他站起身来,“此刻起,您就在慈宁宫颐养天年吧。您教导儿女无方,宁王与长公主都对您满心怨恨,平日里又有意无意间引得朕的嫔妃都恨您恨得咬牙切齿——为了您的安危,朕只能委屈您不出宫门半步,万一出了岔子,天下臣民岂不是要说朕不孝?”

    语毕,他缓步向外,吩咐随侍的太监,“摆驾,回乾清宫。”

    “你真是鬼迷心窍了不成?!”太后亲耳听到他随意寻了借口要把自己终生禁足,再没可能冷静自持,“哀家也不妨告诉你,该安排的早就安排下去了,你便是把我禁足,也是于事无补!今日好生应对哀家,宽恕哀家的一双儿女,日后许持盈兴许还有一条活路,不然的话,你就等着给她收尸吧!”

    第048章(更新)

    048

    萧仲麟脚步一顿, 转身回望太后,黑沉沉的眸子闪着冷芒,眼神带着无形的刺儿, “朕最忌讳的, 便是受人威胁。”

    “谁又愿意如此行事?”太后搭着玉竹的手走向他,“你肯与哀家平心静气地说话么?该说的, 不该说的,今日哀家便一并与你说了。眼下这局势, 皇后的安危是最不打紧的一桩小事。你若纵容着摄政王搅弄朝堂风雨, 到最终, 不要说他落得一身骂名,便是你与整个皇室,都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萧仲麟问道:“这样说起来, 你已打定主意趁机兴风作浪?”

    “的确。”太后到了他面前,目光灼灼地与他对视,现出久居上位者的凛然威仪,“哀家已无退路, 倘若能够保住一双儿女的荣华,也罢了,倘若一定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那么,哀家便将他们的性命豁出去。但是你与郗骁,余生休想过得安生!”

    “朕今夜肯来见你,想听的便是这一番话。”萧仲麟的神色不自觉有了几分戾气, “留着你这等人,朕余生才会永无宁日。”

    “可你到此刻都不知道看错用错了人!”太后面色更为凛然,语气显得很是怒其不争,“他郗骁先前敢自作主张率性行事,来日就敢反了你!”

    萧仲麟跨出一小步,逼近她,语声低低的,凉凉的:“勇者、智者反了朕,朕认命;你这般人心不足者长年累月算计朕,则是朕的耻辱。”

    “……”太后险些被他眼中的嫌恶伤得难以言语,蹙一蹙眉、抿一抿唇,反唇相讥,“这天下是萧家的,身为帝王,你竟说出这等没出息的话!来日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正宫那妖孽倒是说对过一句话——真该早些把你废了!”

    萧仲麟怒极反笑,随即转身,步履如风地走出大殿 ,沉声下令的语声则清晰地传入太后耳中:“太后屡次出言诅咒朕与皇后,似有疯魔之症。

    “传令影卫,即刻擒拿贴身服侍太后的宫人,连夜刑讯;调遣暗卫,日夜看守慈宁宫,任何人不得出入。

    “抗旨者、懈怠者,杀无赦!”

    ·

    但凡何处有个风吹草动,很快就会传遍六宫。许持盈听到慈宁宫一事,心知太后这次是真把萧仲麟气狠了,但两个人到底说了什么,只有玉竹知道。

    甘蓝服侍着许持盈歇下的时候说道:“影卫已经奉旨把慈宁宫里有头有脸的宫人抓起来了,明日一早,沈大人就会来为您解惑了吧?”

    许持盈滑入锦被,摇了摇头,“怎么可能?”

    “这话怎么说?”甘蓝不解,“难不成,皇上还会让影卫对您三缄其口么?”

    许持盈就笑,“那倒不会。只是,那些人只要有机会就会自尽,哪里会招供什么事。”

    “……”甘蓝仍是不明所以。

    “这可不是我乌鸦嘴。”许持盈解释道,“她们都是太后宫里的老人儿了,心里不知道装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事。说了一定逃不过一死,不说又受不住影卫的手段。”

    “可不就是么。”甘蓝一时不知作何感想,“横竖都是一死,真没别的路可走了。”停一停,不由小声道,“皇上这次是不是操之过急了?对付玉竹等人,应该慢慢来,先找到拿捏住她们的把柄才好。”

    许持盈笑开来,“不是操之过急,他是根本就没想到这一点。”萧仲麟处理宫里是非的时候,或多或少总有些不耐烦,这次亦如此。这应该算是他一个劣势,可他又是打心底懒得理会这种是非,压根儿就不想在这方面历练得游刃有余。

    也是愁煞人。到底,宫里摆着那么多人呢。嫔妃都不傻,到现在应该都了解他们遇事或是粗暴或是没耐心的做派了,若再出是非,绝不会是那样显而易见的情形。

    若有胆大心细的嫔妃挖个坑,他们很可能会稀里糊涂地跳下去,责难无辜之人,甚至伤了彼此。

    那可不行。

    她翻身向里,闭上眼睛,脑筋却一刻不停地转动起来。

    ·

    将至戌时,萧仲麟一面翻阅手边的公文卷宗,一面耐着性子听夏博洲阐明所思所想。

    郗骁、许之焕等人站在一旁,陪萧仲麟听着,这才知道,夏博洲先前不发一言,是留着力气给皇帝摆道理。

    夏博洲的意思是:作为刑部尚书,在之前不曾介入甚至不曾听闻的前提下,看到那份口供,只有怀疑。他都如此,刑部别的官员就不需说了,看完之后第一反应绝对不是为圣上气恼,而是怀疑嫌犯屈打成招。

    言辞就算再委婉,就算绕了八十个圈子,郗骁也明白,夏博洲是在怀疑他与暗卫不择手段地逼供、栽赃赵家。换在平时,他早就噎回去了,而在今日、此时,他懒得说话。是心力被掏空的感觉,他得缓缓。

    许之焕也明白,但是早已习惯了这种来回打太极的情形,自是气定神闲。

    高启与孙成义则稍稍有些事不关己的无所谓:只是被唤来旁听的,轮不到他们着急上火。

    由此,情绪最恶劣的是萧仲麟。一想到太后那些话就一脑门子火气,没人给灭火也罢了,还要听一个人长篇大论废话连篇地念经,心情可想而知。

    说完怀疑,夏博洲又假设这案子属实并大力追究的情形:一定会引发赵家亲朋的惶恐,或是众口一词地上折子为驸马辩驳,或是墙倒众人推——人们在洗脱自己嫌疑之余对赵家落井下石,更会趁机祸水东引,指证或栽赃平时与自己面和心不合的人。

    而定北侯已经在兵部行走多年,兵部堂官盘根错节,必然也会如赵家亲朋一般竭力维护、辩驳,到时候,朝堂会变成官员对峙、相互诟病的所在,会持续多久暂且放在一边,皇帝与摄政王可能落得个骑虎难下的尴尬处境——这才是最棘手的。

    萧仲麟不否认,这些都是实情。听完之后,他说道:“你的意思是——”

    夏博洲道:“臣以为,暗卫指挥佥事年轻气盛,打着奉旨查案的旗号,兴许会急功近利。是以,臣认为该急召暗卫统领陆乾回京,由他查证此事。至于皇上,只需耐心等待,暂且将此事搁置,压下不提。”

    听得夏博洲提及陆乾,郗骁侧头,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目光冰冷锋利。

    夏博洲眼观鼻鼻观心,并没察觉。

    萧仲麟也没留意郗骁的反应,只是淡然问道:“这样说来,你比朕更清楚陆乾当差是否尽心?”

    “臣不敢。”夏博洲躬身行礼,“臣只是深觉此事关系重大,不可草率行事,只凭一份口供、一个赵府的下人,实在难以服众。臣仔仔细细看了几遍,都觉得匪夷所思……”

    这是打算跟他说车轱辘话。萧仲麟清浅地吸进一口气,放下手边的公文卷宗,身形向后,倚着龙椅靠背,语气有些冷了:“觉得匪夷所思?你在刑部行走多少年了?经手的悬案疑案还少么?刺杀帝王的案子,你没经手过,也没在史书中见过么?”

    “臣……”夏博洲身形又矮了一分,“臣知罪,臣只是不得不顾虑赵家是皇室姻亲,若此案昭告天下,太后娘娘会不会被牵连?倘若平白牵扯进去,引得太后娘娘多思多虑,那么……皇上还如何做万民表率、孝敬太后?”

    萧仲麟瞥见微微变色的高启、孙成义,便知他们是认同这看法的。他无声冷笑,“孝敬太后与此事有何关系?难不成谁只要与皇室相关,便可无恶不作?”

    “皇上恕罪,臣绝不是这个意思。”

    萧仲麟环顾在场众人,“朕不是要与你们商议此事,而是要你们知晓原委,做到心里有数。若非证据确凿,你们不需走这一趟。”

    “皇上容禀。”夏博洲上前一步,想要重申自己的担心,“就算证据确凿,此事也会引起轩然大波……”

    萧仲麟终于克制不住拧了眉,锋利的眼神在夏博洲面上定格,沉声道:“你若能胜任刑部尚书职,便好生听着,若是自觉不能胜任,只管连夜致仕返乡。”

    “……”夏博洲身形一僵,随即跪倒在地,连声请罪。

    郗骁与许之焕俱是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自从重新临朝御政,皇帝这还是第一次发作重臣。

    是情理之中,好事。两个人都这么想。

    萧仲麟不理会夏博洲,继续道:“摄政王,明日早间,赵家父子可否进宫,给朕一个说法?”

    郗骁上前行礼,“回皇上,可以。”

    “那好,你回府准备。”萧仲麟站起身来,“其余几位爱卿,今日天色已晚,你们便留宿在宫中,明日一早再来御书房议事。有定论之前,不得与任何人提及此事。”

    几个人齐声称是。

    萧仲麟径自回了乾清宫寝殿,沐浴更衣,独自歇下。

    他一直没睡着,辗转反侧。

    让他心烦的事情不少,斟酌之后,想到对策,也就放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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