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苒闭了闭眼,终于从长久的沉思中回过神,心头的激荡勉强被压了下来,顾不上看一眼景王妃恳切又焦急的眼神,微微抬起目光道:“娘……”

    这一声轻而又轻,但她立马意识到不妥,深吸了口气,才接上前话:“娘娘怎么了?是不是苒苒捏得疼了?”

    “不是,苒苒很乖,来坐下歇歇吧。”

    小姑娘端着小心翼翼的模样,叫人不忍心冷落她,贤妃无声叹气,将心中那些纷乱的愁绪全数收回原处藏好,如同从前的无数次一般,然后轻摇了摇头,把小姑娘放在她肩上的手拉下来,让她来榻边坐。

    “是该歇会儿了,不然跪得腿发麻。”见气氛缓和,景王妃松了口气,又开始扯话题聊起来了,“以前我让瑜儿给她父王捶捶肩,这丫头可不愿意了,谁是跪着太累……”

    侯苒心头有事,只佯装细听,伸手去取那桌沿的茶杯要喝水,贤妃见她够不着,便倾身将茶杯端了过来,不料小姑娘没接稳,茶杯往身上“哗啦”一洒,好端端的衣裳顿时湿漉漉一片,唯独空掉的被子还被她抱在怀里,生怕它摔破在地。

    “天,这么不小心……可有烫着了?”

    贤妃忙将她的杯子拿开,语气难得紧张,景王妃母女也一同看过来,所幸茶水本就放凉了,侯苒摇头说无事,只不过,这衣裳湿成这样怕是不换不行了,贤妃唤了宫女来带她去后殿更衣,小姑娘却攥着她的手没放,不肯自己走。

    ……也是,小姑娘才来过两回,对陌生的地方自然多几分胆怯,贤妃便从善如流陪着她去了,伺候的活儿是宫女在做,她就在旁看着,待小姑娘脱到最下面的中衣时,某一块红红的什么忽然晃眼而过。

    “等等。”贤妃皱了眉,想着小姑娘不会是藏了伤口吧,站起身。

    宫女们不明所以地停下手,看自家主子快步走了过来,拈着刚解开衣带的中衣襟边,往外微微掀开——

    一块淡褐红的缺月形胎记,静静地出现在小姑娘的腰间。

    形状也好,位置也好……竟都与记忆中无一分一毫的差别。

    “你……”贤妃紧紧盯着那块胎记,向来淡然的神色已溃不成军,满脸掩不住的震惊,甚至有些话不成声了,“你是……”

    “娘娘?”侯苒一看贤妃的表情便明白心中猜测是真的,好不容易压下的情绪再次翻腾而起,铺天盖地袭来,险些淹没了她的理智。

    但她到底是早有心理准备,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低声提醒道:“娘娘,苒苒的衣裳湿了,要换的……”

    虽不晓得当年因何事将她送出宫,但若连景王妃都不知情的话,想必也并非能为外人道的理由,此处还有几个宫女在,谁知有多少是真的忠心向主?

    “……好,好。”经她一提醒,贤妃显然也意识到不妥了,松开手退开两步,让宫女上前继续给小姑娘更衣。

    只是那目光,却牢牢定在侯苒的身上,无法挪开。

    怎么会……

    她的佟儿,三年前死在了蔺城再回不来的孩子,三年来日日夜夜思念的心肝儿,居然还活着,好好地站在她的面前,叫她几乎辨不清是真的抑或是梦境。

    “娘娘,娘娘?”

    一众宫女见自家主子突然哭了,简直要吓坏,统统跪倒在地,贤妃才察觉自己流了满脸的泪,暗叹失态,命她们都起来,掏出手帕印干眼泪,兀自别开了脸。

    再看下去,怕是要止不住泪了。

    第32章

    足足等了小半时辰, 景王妃才见自家妹妹牵着小姑娘从后殿里出来,仔细一瞧还发现她眼角微微泛红,不禁迎上前紧张道:“三妹, 你……你又哭了?不是说好的, 那些伤心事不提了吗?”

    贤妃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那双被泪水浸润过的眸子,竟泛起了久违的笑意, 仿佛先前的愁绪都一扫而空了, 只剩下淡淡的安定与平和。

    她所求的不多, 但得到却太难了,如今能有幸如愿以偿,此生便已无憾。

    “无事就好, 你可千万莫要再说那些傻话了。”景王妃对妹妹说过的话心有余悸,生怕她哪日跑到皇上面前求请出家,操心道,“有事尽管跟我说, 切莫藏着掖着自个儿难受,有二姐在,什么事都不怕的, 好吗?”

    “嗯,我知道。往后……”贤妃顿了顿,目光似乎在旁边小姑娘身上匆匆略过,随即抿唇浅笑, 保证道,“往后也不会再说了。”

    侯苒佯装不察,只是扬起脸看着她,笑容天真:“咦,娘娘笑啦?太好了。”

    “嗯……是啊。”贤妃欲言又止,很快将视线移到景王妃那儿,如往常般道,“时辰不早了,姐姐也带着她们先回去吧。”

    “好。”景王妃不疑有他地应了,她来就想多陪陪三妹,但每回稍晚都会被下逐客令,景王妃是明白人,也知道三妹为了安自己的心强颜欢笑,应付得累,于是不强留了,“那我们便回去了,多保重身子,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贤妃点点头,松开了小姑娘的手,侯苒几步回到荣安郡主身边,同贤妃行礼告辞,离开绮霞宫前忍不住回了头,恰巧对上殿门内那道温柔凝望的目光。

    ……还真有几分游子远走的感觉。

    侯苒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儿,有些复杂,活了许多年不曾拥有的东西,此刻却忽然握在了手中,既不适应,也如梦般不真实。

    贤妃娘娘并没有对她说出真相,一来时机不对,二来她年纪尚小,贸然告知对她未必有利,况且当年之事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贤妃独自隐忍多年,没必要再拉个孩子来一同受罪……尤其这还是她的亲生女儿。

    那小半个时辰里,贤妃屏退宫人,拉着她的手问了许多事情,比如她进侯家之前所住何地,名字是谁取的,这些年在侯家过得好不好……恨不能将这三年来她不晓得的事问个遍,但其他的话,半个字也没多说。

    侯苒心里有底,听贤妃娘娘说的这些,便足以证实她的猜测了。她理解贤妃有苦衷,也能想到她为何不能说,故而沉住气,将贤妃问的事情一件件讲给她听。

    怕贤妃会伤心,侯苒专拣好事告诉她,可贤妃仍是屡屡湿了眼眶,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是愧疚和自责,饶是与她只见了两面,感情不深的侯苒,也怕再看下去会失态暴露出自己知道真相的事实。最后她不得不装作无意提醒了一句,说景王妃和郡主殿下还在外面,不好晾着她们干等,贤妃才终于收住话头,抹干净脸带着她出去。

    之后那么急着让她们回去,想必贤妃也需要一些时间,慢慢平复心情吧。

    侯苒回过神,朝那殿门内目送她们离去的贤妃挥了挥小手,转头看向前方,抿起的嘴角悄然上扬。

    ……她也有娘亲了。

    真好。

    ******

    待回到国公府已经不早了,在主院与侯家两老用过晚饭,侯苒便回自己的屋里准备沐浴歇息。

    侯誉风不在府里,听侯老夫人说是到京郊大营去了,大概今晚也会宿在那边,但具体做什么没告诉她。

    不过侯苒也没兴趣知道,这短短一日之内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还都是些无法为外人所道的,她现在只想好好歇一觉,将脑子里的纷扰思绪先压下来,待闲暇时再仔细捋捋。

    翌日,照旧睡到自然醒才起身,侯誉风果然没回府过夜,早上自然也不来找她了,用午膳时侯老夫人倒是说起了此事,约莫皇上觉着侯誉风回京也有一段时日了,虽不必上朝,但总闲赋在家也不像话,便将命他到京郊大营去当监兵,领着众将士上场操练。

    初来乍到一时也难以服众,自然得费些时间、精力去磨合和适应,于是接下来的好一阵子,侯苒都不曾见侯誉风在府里出现过,也没听说他在军营里过得如何如何。不过近来她也经常进宫去探望贤妃娘娘,一待便是小半日,说不定这人是回来过的,只没打上照面罢了。

    晃眼间又过了半月有余,夏至前后,实在热得叫人受不了,连坐着马车也觉不出半分凉快,车帘外扑面而来的全是闷热的风,还是景王妃使人搁了个冰盆在车内,才勉强好些。

    “哎,真不该早上去的,回来恰赶上正午时候,简直热得要了命。”景王妃最是怕热,边让旁边摇扇子的丫鬟再快些,边抱怨道,“偏生那太子还……啧,真是惹人恼的。”

    毕竟是太子殿下,她不好说太过,荣安郡主附和了两句,侯苒则只是埋头喝茶。

    今日从绮霞宫出来时,日头还未有这般大,不料在宫道上偶遇了太子殿下,说是有些话想与小姑娘说,晚些再派车送她回府。景王妃知他意思,但放心不下,便和女儿到宫门处等着,一直拖到午时三刻才见人出来。

    景王妃因自家妹妹的关系,对精于心计的殷皇后向来无甚好感,自然也不喜欢她教出来的儿子,便把这会儿受的罪都归咎到他身上,多说了两句。

    “苒苒,太子殿下与你说什么要紧事了?”荣安郡主有些好奇。

    “唔……”也并非要紧事,只是寒暄和叙旧,再旁敲侧击问一下侯誉风近来的状况,以及婉转地叮嘱她在侯誉风面前多说他几句好话……想了想,侯苒还是含糊道,“没有,只问了宫里好不好玩,说下次他可以带苒苒去逛御花园。”

    “御花园?那让我也一起……”

    “你不许去。”景王妃管不了侯家的小姑娘,自家女儿总得管着的,“少瞎掺和,闲着无事便去练女红,瞧你那刺绣像什么样,日后嫁人净给咱王府丢人……”

    这一句便叫荣安郡主没了声儿,两日前谢家二公子上景王府提亲的事早已传遍京城,侯苒自然也听闻了,据说景王妃对未来女婿颇为满意,但只答应先立下婚约,待女儿明年及笄后,两人再正式成婚。

    水到渠成之事,侯苒对此并无讶异,但想到往后景王妃教训女儿的理由又多了一条,不禁同情起郡主殿下了。

    其实她的女红也拿不出手的,前世在幼年跟着老猎户生活,后来到医馆当学徒,除了简单的缝补外,其他一概不通,更别提绣工如何了。这辈子应是有机会学的,但学得好坏尚且未知,万一她手拙学不好,待出嫁前会不会也被贤妃这般念叨呢?

    侯苒托着腮设身处地想了一下,总觉得以贤妃娘娘清冷淡然的性子,实在难以想象她不厌其烦数落自己的模样,顶多是搂着自己说她多舍不得,盼着女儿在夫家能过得好之类的吧……

    走神片刻,靖国公府已经近在眼前了,侯苒下了马车与景王妃母女道别,一转身却撞见了正巧从军营回来的侯誉风,刚让小厮领着他的马下去,顶着烈日朝她缓缓走来。

    许久未见,这人似乎更高了些,大热天操练热出了一身汗,鬓角沾着晶莹水珠,黑色的外袍被他搭在一边肩上,里面的中衣也是随便披上的,左衣角掖在裤腰里,右边松松散散垂在腰间,敞开的衣襟露出精壮结实的腹肌,被汗水湿透的衣料也紧紧粘在他的上身,勾勒出流畅有力的手臂线条,简直比不穿来得更诱人……

    咳,不对,她在想什么?

    以前帮他治伤又不是没看过,虽然那时头一回看见她也忍不住惊叹真是好身材,毕竟行医多年所见过的,没一个比得上他这样……好看得让人面红耳赤的……额,不说从前,此时的侯苒也微微脸红了,心口跳得飞快,也不知在害羞个什么劲儿。

    “傻站着不热?”侯誉风已经来到她面前了,见小姑娘热得脸都泛着红,不由得伸手提了她一把,边上台阶边道,“自己走。”

    “哦……哦。”

    侯苒赶紧将自己的魂儿扯回来,别开视线不敢再看他,只顾着埋头走路,所幸侯誉风粗枝大叶的,也没在意这点儿细节,进了门便大步往自己屋走,打算换身衣服再去用午饭。

    第33章

    “……你跟来做什么?”

    侯苒一僵, 才发现眼前横亘的一道门槛,自己竟不知何时跟着侯誉风走到了他的屋里,顿时尴尬不已, 勉强抬起头来看, 却见屋里那人已经无所顾忌地将身上的中衣扯下来,随手丢在旁边, 光着仿佛晒不黑的上身背对她。

    “……”

    “你先去主院,莫等我了。”侯誉风头也不回地说, 良久未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疑惑转首, 才知小姑娘在他开口前便跑出去了。

    ……兴许是太饿了,急着用饭?可今晨她才进宫看了贤妃娘娘,依她那嘴馋劲儿, 应是吃了不少点心,怎会饿成这样?

    他挑了挑眉,想不明白也不在意了,孩子正长身子, 吃得多是好事,草草收拾妥当便大步往主院去,赶在侯家两老来之前落座桌前。

    侯家有规矩, 比长辈来得晚的小辈要么别来,来了也不许用饭,就站一旁看着其他人吃,以惩其目无尊长之过。侯誉风年幼时没少被老爷子教训, 后来稍大些索性就不来了,像他这般吃惯行军饭的人,从不定时定候,果腹便可,在哪吃、吃什么不是吃呢,懒得特地去挨顿骂。

    等侯家两老来了,一桌人起筷用饭,饭后侯老夫人带着小孙女儿去歇午觉,侯老爷子则与大孙子去书房谈些事情,各有各走,但不知是否错觉,侯誉风总觉得小姑娘的眼神躲闪,仿佛不好意思看自己似的,临走前不由得回头多看了两眼。

    “臭小子,你走这么慢等什么,老爷子我还没瘸呢。”

    侯老爷子一天好声气说话便不舒服,侯誉风淡淡收回了视线,迈开步跟上前去,待二人到了书房,他反手掩上了房门,隔绝一切声响进出。

    “……所以,听皇上的意思,是让你明年开春便随军去漠北?”

    侯誉风:“是。”

    侯老爷子接着问:“领什么职?”

    “皇上未明说。”

    “不明说?那就是与先前一样,往后如何升迁全看你造化。”侯老爷子略一沉思,依他对宣帝的了解,不难猜到他的心思,“皇上有意让你立军功,将来名正言顺地承袭国公位,能服众心。”

    “嗯。”侯誉风自然明白。

    “多历练也好,只是此去与前三年可不同了,季山留京,没有相熟的主将提携,一切都靠你自己打拼,上战场也不会有人保你,轻则受伤,重则丧命。”

    侯老爷子顿了顿,苍老的双眼微眯着审视他,正色道:“怎么,你的意思呢?去不去?”

    侯誉风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去。”

    “呵,”侯老爷子倒是笑了,目光里带着几分赞赏,“这么爽快?不再想想吗?”

    当年皇上追封侯百川为靖国公便指明了世袭罔替,即便侯誉风没有军功,也并不妨碍他继承国公位,毕竟这京中靠父辈传下来的爵位与家财过日子的勋贵子弟多了去了,再有一个他算不上丢脸。

    只是侯誉风却依旧坚定:“不必了。”

    当年前途未卜仍决定要去,如今已死过一回,更没有必要犹豫。

    侯家从不出贪生怕死之辈,上天让他重活一世,他断不能眼睁睁看着大虞再被宵小毁于一旦,即便最终的结果未必能如愿以偿,但至少他倾尽全力尝试过,将来成败生死,皆无怨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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