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鼠狼露出了嘲笑似的表情,碰了碰我的手,甩甩尾巴跑了一小段路,回头看了看我。

    我知道,它是在给我引路,我背起小包,跟着它向前走,我不害怕它,却怕它离开,不停地跟它说话,“喂,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也迷路了吗?你家住哪儿?有没有兄弟姐妹?”

    它扭着屁股向前走着,对我说的话不理不睬的。

    “喂,你说话啊?不说话你吱一声啊。”

    它停了下来,过了许久转过身,“吱。”叫了一声,我笑了起来。

    “你怎么这么好玩啊!你是不是知道我迷路了来帮我的啊?你真好!以后我天天给你吃鸡腿好吗?”

    我们两个,一个走在路上,一个一会儿在路上走,一会儿钻进道跑的沟渠里,在初夏的夜晚里向前走着,有它在,我心是安定的,丝毫都不觉得害怕,“你会唱歌吗?我唱歌给你听好么?我跟姐姐学的……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

    它“吱”了一声,爪子按住了耳朵,嗖地一声钻进了沟里,我吓了一跳,我唱歌有那么难听吗?“喂!你去哪儿了?黄书郎!你去哪儿了?”我故意把黄鼠狼的音发成了黄书郎,“你快出来啊!你不出来我就叫你黄屎球了!”

    过了差不多五六分钟,就在我以为它被我的歌声吓跑了之后,它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嘴里叼着一只已经死了的大老鼠。“喝……老鼠!”要说有什么东西是我害怕的,那一定是老鼠!

    它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叼着老鼠躲到沟里吃了起来。

    “黄书郎,我给你吃鸡腿,你别吃老鼠!有病毒!鼠疫!”那个时候电视上演的电视尺度超大,电影也是从没考虑过观影者的感受,什么黑太阳731都是整个村子包场,我当然也看过,并且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吱吱吱吱。”

    我嚷得太凶了,它也许是感觉我烦了,说了一长串话,说来奇怪,我竟然能猜出它说了些什么,大意就是老鼠是它的日常主食,让我闭嘴别打扰它吃宵夜……

    “什么是宵夜啊?”我没意识到我掌握了多奇怪的技能,捶了捶酸疼的腿坐了下来,从包里拿出麦粒素吃了起来。

    它从草丛后面钻了出来,表情奇怪地看着我,我把麦粒素塞到了口袋里,“你刚才说不要这个的!你刚吃过老鼠,别拿头碰我的手!”

    “吱。”它翻了个白眼,我据然又能理解它的心情了,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把自己拉得老长……

    “你真像猫。”

    它怒了,“吱吱吱吱吱”狂叫了半天,大意是别把我跟喵星人那么低级的动物并列之类的。

    “小气鬼。”

    它扭了扭屁股,向前跑去,我拎起小跑跟着它跑了起来,跑了一会儿我实在累得不行了,蹲在原地大口的喘气,它停下来扭过头露出白牙,我……他妈了个巴子的这货原来是报复我!

    报复成功之后的它总算恢复了正常的速度,让我这个小孩子不至于太累,我们俩个走啊走,走累了就歇一会儿,它总会在我停下的时候扭头看我,露出白牙嘲笑我的体力不济。

    我们走啊走,直到天空泛起了鱼肚白,远处传来了鸡鸣声,前面终于出现了我认识的路,我认得前面的破庙,过了破庙上了大路再走过几个村子就是我奶奶家了。

    我一夜行路的疲惫都消失不见了,加紧了脚步!“我快到家了!走!去我家吃鸡腿!”我雀跃地走上大路,路过的一辆拉砖四轮车停了下来,“你不是老郑家的孩子吗?这么早出来干啥?”拉砖的男人说道,他扭头看向坐在后面的女人,“是郑老太家的丫头。”

    我认得他们俩个,他们是奶奶屯子里的人,“六叔,六婶!你们要回家吗?捎我一段呗!”

    “上来吧。”坐在后面的女人把我抱上了车,我一扭头,白鼻梁的黄鼠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盯着它消失的地方看了许久,有些伤心却并不难过,我知道我会再见到它的,它是我的朋友。

    “你这孩子,咋造成这样了,你奶奶说你回城里上学了啊。”六婶问道。

    “我回来了。”

    “跟你妈处不好吧?唉……也不知道咋想的,就那么狠心呢,把你扔屯子里就不管了,也不说看看你……”六婶说道,“吃饭了没?”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酥饼,“吃吧。”

    “六婶,你们干啥去了?”

    “你这孩子,拉砖去了呗。”六婶拍了拍砖道,“盖房子!宅基地还是你奶奶给挑的呢。”

    六婶抱着我一路颠簸着回到了屯子,六婶让六叔去卸砖,领着往我奶奶家里去,我走在农村凹凸不平的土道上,闻着熟悉的鸡屎牛粪猪粪味儿,竟然也觉得很甜,一点都不臭。

    奶奶家在屯子的最东头,三间的茅草屋,院子里的菜园子长势喜人,葡萄架上挂满了葡萄,十几只母鸡在公鸡的带领下找食吃,跟别的农家区别不大,要说有区别就是——没有狗,奶奶从不养狗,也不准左邻右舍养狗,谁家养狗她就去谁家门口站着去,直到那家把狗送走为止。

    奶奶像是知道我要回来了,站在院门口迎我,她的身形有些佝偻,穿着旧式的斜襟衣裳,头发还是梳得一丝不乱,耳朵眼被的金坠子坠得有一个米粒大小的空洞,手上的白玉镯子似乎已经跟她连成了一体。

    在村子里别的人眼里她是个阴暗恐怖的女人,有些小孩见了她会哭个不停,甚至有些大人会用她来吓唬小孩,可在我的眼里她却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奶奶!”我冲了过去,抱住了她。

    奶奶打了我一下,“你咋自个儿回来了?让拍花子的拐走咋整?咋不打电话让奶奶接你去?”

    “奶奶!”我抱着她哭了起来。

    “咋了?受气了?回不回去上学了?”

    “不回去了!我不上学!”

    “郑婶啊,孩子不适应城里,就让她上乡里的小学呗,我妹子就在小学当老师,教得挺好的。”六婶说道。

    “嗯,中。”

    “那郑婶没事儿我先走了,我们家掌柜的个人卸砖呢。”

    “你走吧!”奶奶挥了挥手让她走。

    “奶奶,我不上学。”上学意味着离开奶奶。

    “不上学咋行!你六婶说得对,就上乡里上去,你得自己走着去。”乡里的小学,离我们家走路要将近一个小时,“不行就学骑自行车,奶奶给你买,粉色(shai)地!”

    “我要斜梁的。”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两辆自行车飞快地朝这边过来,是我爸妈,他们骑着自行车下屯了。

    奶奶看见他们哼了一声,扯了扯我进了屋,转身把铁门紧紧地插死。

    “妈!妈!”我爸砸着大铁门。

    “滚!滚!滚!打狗也看主人!你们不看她是你们的亲骨肉,也得看我这个老的!都滚!都别来!都滚远点!我个人能养起她!滚!”

    “妈!我们再也不这样了,妈!她到没到家啊?”

    “没到家!让野狗叼跑了!喂狼了!让拍花子的拐了!”

    “别敲了。”我妈拉了拉我爸,“孩子都到了。”

    “你咋当妈的啊?孩子刚到家几天啊……”

    “你就知道说我!你咋当爸的!”我妈说道,“走吧!孩子早晚得找亲爹妈!老太太不能管她一辈子!”她故意大声说道。

    我奶奶拽着我,哼哼冷笑,小声说道,“不修德的东西,自己快要饭了还装呢。”

    我抬头看着奶奶,奶奶说的话往往是会应验的。

    外面爸妈又说了一会儿话,主要思想是爸想要妈留点钱,妈有点舍不得,“家里还有两个要养呢!都给她咋办?”

    “多少给点。”

    “老太太又不缺钱。”

    “给钱!是不是又给你兄弟了!”

    “没给!没给!”过了一会儿,从门缝里塞进来二十块钱。

    我不想拿,奶奶一直怼我,“拿着!拿着!他们该(欠)你的。”

    我接过了钱。

    妈妈想要摸摸我的手,我把手缩到了背后。

    过了很久,门外安静了,奶奶敞开了大门,拉着我进了屋。

    “奶奶,您说谁会要饭啊?”

    “他们俩。”

    “啥?”

    ☆、“从头再来”

    一年之后

    我笨拙地骑着“二四”女式自行车往家里走,刚一进院就看见我爸妈的车并排停在院子里。

    村里的长舌妇、长舌公,在最讨人厌的三婶带领下,没事儿就会问我“想不想家啊?”“想不想爸妈啊?”“你爸你妈好还是你奶奶好?”每次我都会斩钉截铁地说不想,不回家,奶奶最好。奶奶也总会因为我的答案露出满意的笑。

    可他们的车子我始终记得是什么样子。

    推开对开门的铁皮屋门,屋里满满的都是熟悉的香火味,东屋跟外面是一扇玻璃窗,一进门就能清楚的看见里面,奶奶盘腿坐在炕上,爸爸背对着我坐在奶奶对面,妈妈坐在爸爸旁边,弟弟坐在爸爸怀里左顾右盼,姐姐拘谨地站在地上,我低下头摸了摸锅沿,是热的……掀开锅一看,锅里煮着二米粥,盖帘子上蒸着咸鸭蛋和早晨上供的烧鸡,我把咸鸭蛋捡出来放到碗里晾着,这才拎着书包进了东屋。

    “奶,我回来了。”

    “嗯,走累了吧?上炕。”一直垂着眼皮抽烟的奶奶见我回来了,总算露出了一丝笑模样,把烟袋从嘴边挪开,招呼我坐到她旁边,“跟你爸妈咋不说话。”她摸着我的头毫无责怪之意。

    “爸,妈。”我叫了一声,坐到奶奶身边不说话了。

    我爸妈脸色很不好看,不过肯定不是因为我,我爸搓着裤子喊,“妈……”

    “嗯。”奶奶抽了口烟。

    “我说的去贩粮……您觉得这条道儿行吗?”

    “行啊,你命里占着呢。”

    “妈……那个……本钱……”

    “你们俩这几年没少挣吧。”

    “没存下啥钱。”我妈小声说道。

    “多多她姥姥家条件不是挺好的吗?舅舅还是开修理部的,能挣不少钱呢。”奶奶的语气我听得出来,全是嘲讽。

    我觉得气氛无比的尴尬,忽然很可怜爸妈,“奶奶我渴了。”

    “西屋有水果,你自己拿去……”奶奶又看了眼我爸妈和姐姐弟弟……“多拿点,人多。”

    “诶。”我点了点头,看着局促不安的姐姐,“姐,跟我一起去呗。”

    “嗯。”姐姐跑了过来,拉着我的手,我这才发现她手心里全是汗。

    我们俩个出了东屋,先到了“外屋地”(厨房)“咋地了?爸妈咋没上班?”

    “粮库跟妈的厂子都黄了,不上班了。”姐姐说道。

    “黄了?”国企啊,粮库啊,村里人都羡慕得要死啊,大爷和三叔都嫉妒……说黄了就黄了?奶奶说的讨饭吃是这个意思?

    “嗯。”

    “他们来干啥来了?”

    “借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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