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夫开门的时候,望着那坐在廊下的身影不由得愣住了,他忙抬头看了眼,时刻已经过了正午。

    王悦缓缓地回头看了眼他。

    “弄完了?”

    程大夫点点头,又道:“世子你还没走啊?”他说着话的时候,他带的两个弟子也走出了屋子。

    “嗯,等会!你先别走。”王悦拦着那老大夫交谈了几句,这才转身往里头走,越过了屏风,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榻上的神色如常的谢景。

    谢景抬头看向他。

    王悦走上前去,这才注意到谢景有些异样,他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冷水划过脸颊沿着下巴往下滴,王悦看了他两眼,颤着手卷起袖子去擦他脸上的汗,他微微咬着牙,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他从没见过谢景这副模样。

    谢景望着他,低声道:“我没事。”

    王悦坐在外头没听见谢景吭一声,心里一直很害怕,他今日总算明白了,什么叫提心吊胆,心脏肺腑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悬在空中,就系着一根细线,风吹来便是一阵摇晃,而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王悦不敢碰谢景的腿,颤着手擦着谢景脸上的汗,他忽然咬牙道:“大夫说这趟要是没接好还得重来一遍!”

    谢景点了下头,本来便是这样。

    王悦终于忍不住了,“残废还是瘸子都无所谓,我有钱,我养你!”王悦望着谢景苍白的脸色,颤抖着声音道:“别再折腾了,万一来回折腾没治好,反倒落了其他的毛病……”王悦没再继续说下去,心里头阵阵发凉,他浑身都在抖,他自己受伤去了半条命都没这么害怕过。

    血肉之躯,又不是什么铁打的人,说白了,这个人也会受伤也会疼的。

    谢景望着死死压着颤抖的王悦,眼神忽然温柔起来。

    王悦从没这么心疼过,心头直抖,“你怎么都一声不吭?你别吓我啊!”

    谢景低声道:“行,听你的。”

    王悦猛地抬头看他,却望见了一双晦暗不明的眼眸,他从未见过谢景像这样虚弱的样子,一时之间浑身的血都冻住了,他忍不住伸手触碰着谢景的脸,“你说真的?这事你听我的?这次要不成我们便不折腾了?”

    谢景点了下头,“嗯。”他低声道:“刚才我想了会儿,扬州的琼花,余杭的江潮,我都挺想看的。”

    王悦盯着他的眼神一下子变了,他压低声音颤抖道:“成啊,王敦的事告一段落后,我陪你去!”他擦着谢景脸上依旧不断冒出来的冷汗,终于,他停了下来。

    他低头轻轻地吻了下去,谢景的唇有些冰凉,王悦颤抖着一点点撬开了他的唇齿,他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道。

    王悦震了下,随即又把谢景抱得更紧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景听见王悦在他耳边低声道:

    “以后我护着你!你若是残废了我养你!琅玡王家在建康城一日,我活着一日,我肯定护你周全。”

    谢景闻声安静了许久,终于,他无声轻笑了下,低低说了一个字,“好。”

    ……琅玡王家。

    王有容将手中的密信呈上去。

    王导拆开看了眼,心里头有了数,他抬头看向王有容,“你觉得他何时能入京?”

    王有容算了一笔,斟酌道:“一月之内。”

    王导轻摇了下头,似乎有些不赞同,却也没说什么。

    “丞相,近日晋陵似有异动。”

    王导抬头看了眼王有容,“他派人去探过了?”

    “是。”

    “何时去的?”

    “三月之前。”

    王导若有所思,对着王有容道:“晋陵那一位,听说身体抱恙?”

    “据收到的消息,说是境况每日愈下,药石不断。”

    王导忽然轻挑了下眉,淡漠道:“那不是快死了?”

    王有容点点头。

    王导思索了片刻,“派人继续跟着。”

    “是。”王有容又道:“话说回来,皇帝今日去了石头城,已然存了破釜沉舟的心思,要不要另派人打点?”

    “围师必阙。”王导轻轻将手里头的信放下了,“你回封信,让他收收性子,过些时日,我会派人走一趟。”

    “是。”王有容道:“丞相可已有人选?下官需提前打点。”

    王导缓缓道:“让长豫去。”

    王有容略显诧异地看了眼王导,“世子?世子对此事毫不知情,他怕是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的,他是王家的世子,他得开始慢慢地学点东西了。”

    王有容沉吟片刻,“是。”

    王导原本想让王有容下去,抬头看了他一眼,视线忽然在王有容的脖颈处顿住了,“你受伤了?”

    “没有大碍。”王有容想起昨晚在谢家的事,脸上微微有些异样,有些黑,他低声道:“昨晚在谢家,一时没谈拢。”

    王导闻声顿了会儿,缓缓道:“长豫与谢家那位走得过于近了。”

    “需要提醒世子吗?”

    “长豫从小身边便没有什么朋友,先由他去吧,即便是吃亏也吃不了多大的亏。”他轻点了下头,又问道:“你提醒过谢陈郡了?”

    “提醒了。”

    “这就行了,你先下去吧。”

    “下官告退。”王有容转身离开了书房。

    王导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沉思了会儿,石头城的事情已经安排完毕,他在想谢陈郡与王悦这事,这件事想多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说是杀机四伏倒也算不上,只是感觉有些古怪罢了,正如他一直对谢陈郡的感觉,只觉得此人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地方。

    皇帝走后,建康这局势静得有几分古怪,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大多数人仍是在观望,包括处于风雨雷霆中央的王氏一族。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江南多草木,一夜春风吹过,建康城遍地芳菲。

    得知皇帝打了败仗的时候,王悦正在自家的书房里和王有容喝着茶大眼瞪小眼,消息一进门,王悦还未反应过来,王导的召见就跟着到了。

    原来王敦兵临石头城门下,皇帝御驾亲征,就在局势千钧一发之际,出了件谁都没想到的事。

    石头城守将周札反水了。

    周札主动开了城门迎接王敦入城,王敦不战而胜。

    朝廷败绩触目惊心。近十支兵马全部落败,竟是无一人能遏制王敦的嚣张气焰,石头城沦陷后,孤注一掷御驾亲征的元帝情况岌岌可危,消息传回建康,京师大震。

    一国之君身陷囹圄,中朝猛地动荡起来。

    不怪收到消息的王导都愣了会儿,实在是王敦的动作太快了,从起兵到如今挟扼天子,区区不到两月而已。

    王家这位素来随心随欲的暴烈将军出手便是雷霆万钧,江左烟尘大振,半壁江山地覆天翻,王室尊严荡然无存。

    而更让人想不到的是,皇族的兵马在面对王敦之时几乎没有丝毫招架之力,孱弱到这地府,这些年江左大族对皇家的蚕食程度可见一斑。

    王悦冲进书房见着王导的第一句话很直接。

    “怎么弄成这样?皇帝不能死!”他猛地伸手撑上了王导的桌案,“伯父不会真要弑君吧?”

    琅玡王家绝对不能做这乱臣贼子,当年王衍空谈葬送了西晋半壁江山,此事至今仍为人诟病,如今王敦绝对不能做王衍第二,元帝一旦死了,东晋必然大乱,北方虎视眈眈的五胡若是此时趁虚而入,一旦神州陆沉,中原国祚毁于一夕之间,琅玡王家便是板上钉钉的卖国贼,到那时江左所有苟延残喘的西晋遗老,无论富贵贫贱,全是胡人马鞭下的亡国奴,当年愍怀二帝所受的羞辱难道都忘了吗?

    王导开口道:“皇帝永远是大晋的皇帝、万民的陛下。”

    “那如今石头城是怎么一回事?伯父纵兵在石头城内大肆抄掠杀人,皇帝被困死石头城宫中,这怎么一回事?”王悦拧着眉,紧紧盯着王导。

    王导顿了会儿才慢慢道:“周札反了。”

    周札反了,出乎意料之外,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皇帝与士族因为良人奴的事产生了极大的嫌隙,加上他又大肆打压士族提拔寒素,士族本就对他有所不满,周札作为江左豪门义兴周氏的重要人物,在王敦清君侧这事上一直是支持王敦的,这正好解释了周札为何忽然临阵倒戈。良人奴一事动摇了士族的根基,朝中观望的士族大多也和周家一样,是以王敦进京一路畅通无阻,不到两个月便兵临石头城下。

    王敦此人性子通脱,平生不拘小节,做事也很是随心所欲,周札一反,石头城不攻而破,取建康如探囊取物,局势一片大好,王敦一介武将,一时得意怕是杀心大盛。不过也不能排除王敦趁乱想扳倒司马睿的心思,王敦自起兵起一直与王家有来往,可书信近两日却忽然断了,王敦如今的暴虐行径,在王导看来很有几分先斩后奏的意思。

    怕只怕他那位堂兄是真的对皇帝动了杀心。

    王导看了眼王悦,忽然开口道:“你走一趟石头城,如今形势复杂,我脱不开身,你亲自去瞧瞧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去?”王悦有些愣住了。

    “嗯。”

    王悦顿了片刻,点点头,“行!”

    “即刻就去!”

    “好。”王悦刷一下转身往外走。

    王家人无论心思是逆是正,但是做事风格大抵是如出一辙的,绝不拖泥带水。王家家风如此。

    城郊。

    两名侍中颤抖着手跪在阶前不发一言。

    大晋的皇帝垂手坐在昏暗的屋子里,养尊处优多年,这一下子仿佛忽然苍老了数十岁。他脱下了戎装穿上了朝服,坐在空荡的屋子中,面目枯槁。

    “王处仲,你若是想当皇帝,你不如直接与我说,我把皇位让给你,我回琅玡当我的琅玡王去,你何苦让百姓受这种苦呢?”

    那跪在地上的两个侍中听着皇帝那近乎呓语的自言自语,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他猛地捂住了嘴,整个人伏地大恸。

    石头城。

    军帐中,白锦罗裳的军妓抱着琵琶弹琴,青葱十指轻轻拨弦,那军妓眉目都生的很好,玉簪松松垮垮地挽着长发,低眉的样子温顺极了。

    军帐外火光冲天,刀枪兵戈声与惨叫声不绝于耳,军帐内,美人,将军,满架的刀。

    “换一支。”横卧在榻上闭目养神的将军忽然开口。

    貌美的军妓抬头看去,拨了下头发轻声问道:“将军想听什么?”

    “你随意。”王敦略显困倦地裹紧了战袍,打了个很不雅的哈欠,“待会儿我要睡过去,你若是冷,就披上衣裳,夜里凉,你自己留意。”

    军妓看着翻了个身呼呼睡去的王敦,抱着琵琶跪坐在席子上半晌,听着账外杀人放火声,她思索片刻,轻轻拨弄琵琶弦。

    王敦听着耳边的调子,困意忽然有些散了,他支起胳膊看向那军妓,“这什么调?”

    “《行路难》,二十年前洛阳太守府里的老乐师曾为诸位洛中朱衣弹过。”

    “换一首!”王敦很不解风月地打断了她的话,他皱了下眉。

    军妓轻轻柔柔地道了一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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