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外伤,单从气血上看,药石无用。”大夫又瞧了眼王悦,“世子,药石无非是调理,人若是自己都不想活了,多好的神医也不可回春。”

    王悦闻声一顿,看了眼那大夫,半晌道:“行!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酬金我会派人送去给你。”

    那大夫忙谢过了王悦,又回过身嘱咐了两句那侍卫药该如何煎,这才背了药匣子往外走。

    王悦回身往屋子里走,一进去瞧见司马冲蜷缩在床头已经睡着了,巴掌大的脸上没有一丝血气,活跟个死人没有差别。

    王悦看了他一阵子,总觉得此事有异,不问出什么点东西他心里头实在不舒服,他索性抓着那半截剑袖在那屋子里头坐下了,等着司马冲睡醒他再问问。

    思来想去,王悦也不觉得谢家人会派人杀司马冲,可这截袖子又确实是谢家侍卫的。王悦思索了半天谢家各位长辈子弟乃至于旁支,完全没思路。想起司马冲上回派人给他写信说要给人伸冤,王悦想,他究竟要给谁伸冤?

    一时思绪骤乱,王悦坐在窗边皱眉沉思。

    王悦哪里想得到他这么一坐就是一夜,天亮时,他刷得一下睁开眼,瞧见司马冲蹲在他面前望着他。王悦忽然意识过来,自己昨晚竟是睡过去了,他望着司马冲半晌,脸上保持了镇定,他抬手拂了下袖子,问道:“还不起来?”

    司马冲依旧蹲在地上,他闻声顿了很久,终于低声道:“我饿了。”

    王悦闻声一愣,看司马冲的眼神都不对劲了,这感情把他当爹了是吧?张口还要吃的?王悦正欲说话,他瞧见司马冲低下头去,慢腾腾地吐了一大口腥黑的血出来,他低低咳嗽了两声。

    王悦直接看愣了。

    司马冲抹了把嘴角的血,半晌又道:“天为什么还不亮啊?我害怕。”

    王悦刷一下扭头看向窗外,朗朗乾坤高悬,他忽然伸出手去在司马冲面前摆了下,却发现司马冲的眼睛动都不动,王悦怔了下,却又听见少年藩王低声怯懦道:“我饿了,等到天亮了,就能吃东西了吗?”

    王悦望着司马冲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竟然瞎了?他伸手将人从地上扶起来,“你先起来。”

    司马冲却反手抓着了王悦的胳膊不肯松手,他道:“你是不是要走?”他忽然小声哭了出来,“你别走,我害怕。”

    王悦看着司马冲,这下子连愣都没敢愣,瞧了大半天,忙抓起袖子给他把眼泪抹了把,“等会!别哭!你别哭!司马冲?”

    “我害怕。”司马冲紧紧抓着了王悦的手,边哭边问道:“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害怕,你别走。”

    王悦心道这还能干什么,赶紧去把大夫喊回来瞧瞧!

    司马冲忽然扑上去抱着王悦不松手,王悦连起身都起不来,王悦自己都愣住了,这司马冲瞧着年纪小,这力气还挺大?他竟然挣不开?

    外头有侍卫听见哭声冲进来,一瞧见屋子里的场景就愣了,被勒得快喘不上气的王悦一把将司马冲推开了,他对着那侍卫说:“去,喊大夫!马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人死了真的能见着仙子吗?

    不能。

    全剧终。

    第99章 兔子

    陈郡谢氏。

    谢景提笔的手一顿, 他忽然抬头看了眼面前的侍卫。

    侍卫扶剑, 没敢说话。

    谢景看了他一会儿,低声开口:“他在建康没有去处,找。”

    那侍卫立刻点头, “是!”

    待到那侍卫退下去后, 谢景才放下了笔, 他看了眼窗外, 竹影婆娑,风过无人。他忽然想到,王悦昨晚没过来。

    城外别院。

    王悦坐在案前看着司马冲, 少年藩王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吐血, 又因为剑伤的缘故发起了高烧, 他瞧不见东西, 蜷缩在床的一角,紧紧抱着王悦的手不松开。王悦被他缠得没主意, 抬头看那大夫,那大夫神色凝重地朝王悦摇了下头。

    王悦心中一沉,低头看向司马冲,少年双眼空洞而茫然, 嘴角挂着两道血。王悦抬手擦去了他脸上的血迹,又听见司马冲低低咳嗽起来,那副狼狈样子让王悦难得动了些恻隐之心,这么小的年纪,平生也没做什么恶, 从小被人骂天煞孤星,最终落得这么个下场,他平生这小二十年活得确实不容易。

    谁都瞧得出来,司马冲快死了,吹灯拔蜡,人死灯灭。

    大夫出去了,又捧了药进来。

    司马冲喝不下去药,低低咳嗽着要避开,王悦抱着他,死死掰着他的下巴硬是灌了进去,司马冲呛得眼泪一直在掉,好不容易喝完了,他埋在王悦身上抱着他没说话,一抽一抽的,委屈得不成。他眼睛瞎了瞧不见东西,谁都不信,一抱着王悦就不肯撒手。

    王悦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别害怕,可司马冲抱得更紧了。

    一个将死之人,王悦想想,由着他去了。两人在屋子里头坐了大半天,王悦为了让司马冲放松些,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王悦话一出口便觉得这语气不太对,好似狱卒对死刑犯说,你临时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他正想着把话收回来,司马冲却开口了。

    “死的时候,人会觉得冷吗?我怕冷的。”

    王悦顿了许久才道:“不会。”

    “可我现在好冷啊。”司马冲的脸色极为苍白,他哆嗦了下,抱紧了王悦。

    王悦终于不知道说什么了。

    司马冲双眼瞧不见东西,药石伤了他的眼睛,他这些年确实服用了太多年的伤身的东西,他早就不想活了,王应说他装病说错了,他真的病了,他把自己弄死了,他的身体在迅速垮去,这一日迟早会到,他早就知道,他瑟缩着,手轻轻放在了王悦的肩上,他有意无意地将手往王悦的脖颈处贴去。

    他不信王悦的鬼话,脏腑里有团火在烧,可浑身依旧冷得不行,等那团火熄灭了,人就闭上了眼。人死的时候真的会很冷。王悦骗他。

    “我死了吗?”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声虚弱地问了一句。

    王悦没应他。

    司马冲真的有些高烧烧恍惚了,一时竟分不清自己究竟多大,一会儿以为自己才七八岁,一会儿又以为自己十二三岁,他抓着王悦低声喊他。

    司马冲低声道:“我害怕。”

    依旧没有人应他。

    司马冲失神了许久,抓紧了怀中的人,他孱弱无比,右手却仍是摸索着眼前的人。

    王悦终于将颤抖的少年抱住了,他极轻地叹了口气。

    司马冲纤细的手停在了王悦胸膛处,袖中抵在王悦心脏处的匕首生生在最后一瞬顿住了。他只要将匕首送进去一寸,王悦必死无疑,他顿住了,王悦抱着他,伸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背。

    司马冲想,他活了十六年了,一直都是一个人,他只有沈充,可王悦杀了沈充,他是一定要让王悦付出代价的,一刀杀了他太便宜他了。

    他抬头看向王悦,低声道:“王敦不是病死的,他是被人毒死的。”

    话音一落,屋子里顿时静了。

    “你说什么?”

    司马冲伸手抱紧了王悦,低声道:“你真可怜,所有人都骗你。”

    王悦看向司马冲,下一刻一阵剧痛传来,什么东西直接贯穿他的胸膛,他低头看去,匕首没入身体,少年的手骨节分明。

    王悦刷一下站起来,一脚将司马冲踹开了,他捂着伤口退了两步,一时脚步虚浮半跪在了地上,他抬头死死盯着司马冲,下一刻一口血直接喷了出来。他第一反应是喊人,可司马冲撑着窗户一跃而出,一下子消失在他眼前,王悦刚想说话,喉咙一片血腥翻腾。

    大夫又给喊了回来,他原以为是那少年不行了,正想着劝王悦别叫大夫了安排后事算了!推门一看,他望着浑身是血脸色苍白的王悦直接愣住了。

    王悦包扎了伤口,手上的血都没擦干,直接冲到京卫处,下令全城搜捕司马冲。

    京卫的长官瞧着一身血面目狰狞的王悦,人吓得不轻。

    王悦在城中疯了似的找了一天,他浑身都在抖,脑子里不停地盘桓着司马冲的那句话,他什么意思?他想说什么?

    京卫的长官急匆匆地找上门来,说是收了封信。

    王悦刷一下夺过那信,看完后,他久久都没动静。

    京卫长官望着他那副骇人的神色,一时竟是不敢开口问,汗淋了满头,他甚至不敢抬手擦一下,王悦的脸色太恐怖,眼睛都猩红了。

    于此同时,秦淮上飘着小舟。

    哑巴小姑娘挎着只篮子看着躺在舟中的少年,她走上前去,比了个手势,忽然她一顿,她记起面前这人已经瞎了。她只得走上前去,伸手轻轻推了他一把。

    少年睁开眼睛瞧了她一眼,眼前一片漆黑,他倒也习惯了,他擦去了嘴角的血,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哑巴小姑娘想了会儿,从篮子里抓出一大把枣子放在了少年的手心。无父无母的小孤女穿着身又破又脏的灰衣裳,挎着只油黄色的竹篮子,她将那枣子放在了少年的手心里头,示意他吃。

    司马冲瞧不见东西,他捏了那枣子一阵,伸手把枣子往远处水中扔了出去,扑通扑通一顿乱响,他笑道:“没了!”说着话,他嘴角又往外渗血。

    小哑巴愣了一阵子,眼泪从眼眶里跑出来,她撇撇嘴。

    司马冲又道:“你还跟着我啊?”

    小哑巴抓起篮子里的枣子朝着司马冲狠狠砸去,光朝着他脑门砸,仗着司马冲瞧不见东西,她狠狠砸着。

    司马冲也不躲,反而给她拍手喝彩道:“砸得好!”

    小哑巴气哭了,冲上前去在他脸上吐了口唾沫,又狠狠踹了他一脚。

    司马冲忽然伸手一把将人抓住了,小哑巴剧烈地挣扎起来,他扯着人的腰带将人拎了起来,似乎要将人丢到河里去,小哑巴吓得连连尖叫,司马冲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接着便是鲜血如涌,他抬手擦了把,却发现血多到擦都擦不完。

    小哑巴一双眼盯着他瞧。

    司马冲张开手,朝后仰着躺倒在了小舟上,停泊在岸边的小舟重重震了下,荡出层层的涟漪,像莲花,像云雾,像菩提。

    他低声道:“小哑巴,我要死了,你别跟着我。”

    小哑巴抱着自己的空篮子蹲在地上哭,明显还在记刚才司马冲扔了她枣子的仇,眼泪啪嗒啪嗒得掉。

    司马冲瞧了她一眼,眯眼威胁道:“天煞孤星知道吗?怕不怕?”

    小哑巴忽然吼了声,抓起那篮子朝司马冲狠狠砸了过去,又踹他,呜咽着扑到了他身上,狠狠地拿手打他。

    司马冲笑了起来,远山如行舟,天空似河海,暮□□临,雪色的飞鸟扑棱着往南飞,天地间海晏河清一片太平祥和,他缓缓闭上了眼。

    小哑巴看着他,继续用力地打着他,身下的人却渐渐没了动静,小哑巴抓着他的领子懵了一阵子,猛地又是一顿乱捶。

    司马冲瞧她疯了,忙求饶道:“别别别,我真被你打死了!”

    小哑巴瞧着他,嘴巴一撇,耀武扬威似的抓起了拳头。

    司马冲瞧不见,可他笑了声,他道:“人活着真可怜,所有人都骗你,所有人都拿你当傻子,好不容易闯荡点名堂出来了,风光得意没两天,到头来发现被人当傻子耍!哈哈哈哈哈哈哈,到最后还不是众叛亲离?真可怜啊!真可怜啊!小哑巴你说说,可怜吗?我要笑死了!”

    小哑巴没听懂。

    司马冲自己一个人笑得鲜血直涌,他伸手搂住了那小哑女,道:“小哑巴,我要笑死了!”

    笑死你算了!小哑巴心里恨恨道。

    司马冲道:“小哑巴,来来来,我给你讲个故事。”他抱着那孤女上了扁舟,扁舟下扬州而去,荡开粼粼波光。他将那小哑女搂住了放在怀中。

    “建康城的乌衣巷里头有一窝兔子,里头有只大兔子,他很会打仗,有天啊,窝里的二兔子写信跟他说,咱们家的兔子给人欺负去了,你回家帮我撑腰,大兔子就回去了,听大兔子的话,把欺负他家兔子的人全杀了,杀完后,二兔子怕人说他和杀人的大兔子有关系,不认大兔子,又把它给踢出了家门。

    大兔子很伤心,自己一个人走了,想了又想,怕家里兔子给人欺负,又天天给二兔子写信。

    二兔子知道大兔子被人恨上了,不理他,后来啊,大兔子病了,二兔子买了药,大兔子死了,家里的小兔子说,大兔子死得好。”

    小哑巴听得嘴角直抽,扬手又拍了下司马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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