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那边是我一人独住,家中就几个管洒扫的小厮,一个仆妇都没,带你去的话怕你不便。”

    他亲手点起灯烛,又想起她或许会觉得何夫人身份奇怪,便道:“我那干娘是宫里退下来的宫女,因家里已没人了,从前又曾与干爹相互照应,出来后便做了干爹的菜户。”

    “我知道的。”杨蓁自然笑道,“许多小公公们都有对食,不是什么奇事。”

    徐显炀望了望她,她总是如此,话不多说一字,好像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理解,或许这便是人家说的“知情识趣”?

    不管怎样,与她说话相处,总是令他觉得舒坦,即使是偶尔的别扭,也别扭得舒坦。

    “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小连子为你拿,不要拘束。”徐显炀道,“明早安心睡着,我会安排好人送你回去,到时我要去衙门,就不来见你了。教坊司那边我会增派人手守护,但见什么异状,都及时着人报我。”

    待杨蓁都一一应了,他便要走,心里却有种异样感觉,好像话还未说完,至少是还未说够,极想找个茬口再多留一会儿,多说几句。可是为她备水洗浴的小厮怕是就快回了,还能说些什么呢?

    “你还有没有话要对我说?”他问。

    杨蓁略略迟疑,道:“其实有句话我早就有心问你,听闻锦衣卫虽担负缉查刑狱之责,但多年以来处置案件多以抓人刑讯为手段,鲜有人会如你这般暗中摸查,为何你会偏好查案呢?奸党曾经遍布朝廷,如今你一定也知道哪些人有着嫌疑,为何不去像从前的厂卫高官那样,抓了他们来审讯?”

    提起这话,倒是开了个好头,徐显炀便在屋中圆桌旁坐下来,拿下人刚备好的茶水倒了两杯:“六年前的‘妖书案’你听过吧?”

    杨蓁点点头:“听过。”

    她自然听过,正是因为“妖书案”,她父亲才受了牵连被迫致仕。若说就是那桩案子害得她家破人亡也不为过。

    该案案情说起来十分简单,就是民间流传起一份抄本,将当今圣上从前与养母李妃之间的一段纠葛以戏文的方式写了下来,实为毫无根据的编纂而已。

    国朝对民间抄本印版的管束都很宽松,之前编纂皇家秘闻的戏文话本曾流传过不少,都未曾受过追究,而这一回却架不住有心人蓄意生事。

    因之前内阁首辅汪慎曾经参奏李妃意欲干政,泾阳党人便以为由,指责此“妖书”必为汪慎指使刁民所为,就此于朝堂上兴风作浪,最终逼得汪慎致仕回乡,杨蓁之父杨顺铮也受到连累。

    “其实就是泾阳党人借题发挥,排除异己罢了。”杨蓁也坐下来道,“那些年类似的案子连出数起,还不都是一样的意思?最终案情本身不了了之,被牵连丢官的却都是些不相干的人。”

    徐显炀颔首道:“正是如此,今上也正是自那桩案子之后才看清了奸党面目,决心肃清朝纲。当时我听了干爹讲述案情始末,就一直忿忿不平,简直要气得夜不能寐。一本戏文而已,真想追究,去查查是哪个书局刊印的,谁出的银子,谁拿去卖的,多容易的事儿?可是没人在乎真相如何,出了事,那些大人们先想到的都是如何借题发挥,好铲除政敌。”

    如今说起,他仍是满心愤慨,不觉间又攥紧了拳头,“那些奸党最擅长舌灿莲花,颠倒黑白,可我就不信邪,当时我便立下誓愿,但凡让我得了机会查案,必定要案情真相一一查清。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我拿出真凭实据给天下人看,看他们还有什么可诡辩!”

    杨蓁静静望着他,心头有着隐隐的抽痛。

    他是这样的人,发过这样的誓愿,可惜,于这乱世之中,这样简单直接又理所当然的心愿,却恰恰最难实现。

    “我与干爹确实知道朝中哪些官员大有身为奸党的嫌疑,但那些人或许只是与奸党交过朋友,或许曾是奸党一员但现已退出,无有证据,我就不主张抓人审讯。要是无凭无据我便抓人逼供,不但要授人以柄,给他们抹黑厂卫的口实,而且,若是指望着屈打成招来断案,我们不就与颠倒黑白的奸党成了一路人么?”

    徐显炀说完一阵听她并未言语,便抬眼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这心思傻得很?”

    “怎会?”杨蓁笑道,情不自禁伸出手去,再次将他的手握了起来,“听了你这话,我才更为确信,自己这回没有帮错人。”

    徐显炀心头又是一阵熨帖,回想她从前的一步步逢迎配合,便可明白,她一定是懂他、支持他的,她对他的理解,恐怕还在李祥与卓志欣那两位好友之上,不过……

    他低下目光去望了望她的手,在外面时是做戏给诚王看,这一回,又是为什么呢?

    门外忽传来杂役小厮的声音:“姑娘,热水备好了,现下可抬进来?”

    屋内的两人都恍然惊醒,齐齐站起身来。

    “记得我之前的话。”徐显炀简单说了这一句,便出门离去。

    杨蓁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不觉露出笑意。

    想起早上出门时画屏连说“今日是个好日子”,临到此时她才真心发觉:今日确确实实是个好日子。

    何智恒这所家宅当中单有一间正房是留给徐显炀的,徐显炀轻车熟路地过来这边,一进门就见到何智恒正坐在椅上等他。

    “干爹还未去睡呢?”

    “料着你来定有话说。”何智恒呵呵一笑,“等了这一阵不见你来,还当你今晚宿在那边了。”

    徐显炀脸上一热:“怎地您也来打趣我?”

    何智恒指指身边的官帽椅:“来说说吧,听说你今日去诚王府耗了半日,眼下又多了哪些计较?”

    徐显炀落座后呼了口气,将今日一天的见闻都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不知为何,此刻回想起来,倒是杨蓁打开纸包、见到艾窝窝的那一幕最是深刻清晰。

    回想着她一见艾窝窝就满面惊喜的模样,他就莫名心疼。这话说出去,就意味着再一次要拿她去冒险了。

    “我想请干爹发动言官上疏,奏请重审耿德昌一案……”

    正文 30|敲山震虎

    五年之间, 为了与泾阳党人抗衡, 朝中大批文官投奔至何智恒门下,其中虽多有投机之徒,却也不乏忠心拥戴追随者。

    毕竟何智恒是皇帝亲自推出的忠心臣下,其政见即为天子圣意,效忠厂公便是效忠天子, 虽顶了个难听的阉党名头, 也还是有人乐于为之。

    短短两天之后, 便有言官于皇帝临朝之时,公然奏请重审耿德昌一案, 其结果也不出外人所料——皇帝以“早已结案, 无需横生事端”为由,驳回未准。

    何智恒因兼管着司礼监与东厂两大衙门, 平日事务繁多, 寻常时候并不常来进宫伴驾,这一日却早早候在了奉先殿外, 待得皇帝下朝返回时,便随在皇帝身侧。

    国朝皇帝除祭祀与大朝会之外, 极少穿着龙袍,皇帝今日便是一身雪白的倭缎团领袍, 头戴乌纱翼善冠,艳阳之夏, 身上的金线盘龙团花熠熠闪耀。

    身边已没了外人, 皇帝便道:“说说吧, 重提耿德昌一案,你是何用意?”

    “是。”何智恒身穿权宦专享的三膝襕红蟒贴里,头戴九梁进贤冠,躬身道,“回爷爷,是显炀近日侦测到了一些线索,察觉耿氏一案尚有疑点,有意敲山震虎,才定了这一拙计。”

    皇帝年轻清隽的脸上略显一丝愁容,默然走了一阵,方道:“你当记得,咱们当初决意要铲除奸党,就是因为厌恶他们只会内斗,不思尽忠职守,一心排除异己。如今初见成效,你可不要一时不察,反而走了他们的老路。”

    何智恒连声应是,道:“爷爷明鉴,奸党余孽目前虽然龟缩不动,但显然贼心不死。近日外间有人传说,奴婢为独揽大权,不断撺掇皇上嬉戏玩乐,荒废朝政,这些都是他们蓄意编纂,造谣生事。倘若放任自由,恐怕他们会生出更大的事端。是以奴婢与显炀才有意除恶务尽,追查到底。”

    皇帝忽有了几分兴味,转过脸微笑问道:“全都传些什么了,捡两桩最荒唐的,细说给朕听听。”

    “若说最荒唐么,”何智恒想了想,苦笑了一声,“上回显炀报给奴婢,说竟有人传说皇上不识字,自己读不来奏折,奴婢也不识字,但为了总揽朝政,就差了一名心腹宦官,每日拿奏折来读给皇上听,专挑对奴婢有利的读,其余尽皆隐匿不报。”

    皇帝听到一半就笑了出来,直笑了好一阵方止住,道:“这话若是传到朕那几位帝师耳中,叫他们知道竟有人传说他们教出的学生不识字,非把几位老人家气得卧病在床不可。”

    何智恒叹道:“可惜再荒诞的传言也有大量百姓轻信,如此下去,只怕越来越多的人都会以为咱们是君昏臣佞,败坏朝纲,反倒是那些奸臣贼子一心为公,成了忠臣良将。”

    皇帝也是深深一叹:“你所言有理,都说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歪,实则却是三人成虎,曾参杀人,若是放任他们散播谣言,蒙蔽百姓,将来怕也会酿成大祸。朕虽有意求稳,又岂会不知除恶务尽的道理?智恒,”

    “奴婢听着呢。”

    “你且放手去做便是。”皇帝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是授下了巨大的权柄,非最得信赖的臣下不可得。

    待何智恒答应了,皇帝眼望远处,唇畔浮出一缕笑意:“显炀那孩子年纪虽轻,却沉稳精明,行事妥当,朕早就对他十分欣赏,不如你叫他净身入宫,来伴驾吧。”

    何智恒心知皇上是有意说笑,遂痛快接道:“爷爷有此美意是显炀的造化,奴婢今日便去与他说。”

    皇帝笑了出来:“你话倒接得顺,其实朕是想叫你为他留意一门妥帖的亲事,他年纪不小,别再耽搁了。”

    何智恒点头道:“是是,那奴婢便回去问问显炀自己的意思,看他是想净身,还是想娶媳妇。”

    君臣二人相对大笑,便似一对忘年之交的挚友。

    有人喜时,必有人忧。

    当晚那位神秘老大人的书房又是亮了一夜的灯火。

    与前次不同,这一回聚在书房里的共有六个人之多,五双眼睛都殷切万分地注视在书房主人——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身上。

    “大人务须即刻拿个主意出来,这一回纵使是何智恒一系所施的敲山震虎之计,也难保不是他们得到了些许凭证,才有意为之。咱们再不动手,必为厂卫所害!”

    “正是,目下耿家那丫头与徐显炀打得火热,纵使她不知其父那桩私密,也说不定会配合徐显炀循迹追查,咱们再不反手,必为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老人紧皱眉头,烦躁万分,“哐啷”一声将手边的茶盏推翻,任由茶水淋淋漓漓地撒了一桌,他哼了一声道:“何智恒想要你们沉不住气,你们便依他所想沉不住气,眼下显见是他们张好了口袋等咱们去钻,你们都想动手,又有谁情愿去身先士卒的?”

    堂下五人对看几眼,一人上前拱手道:“大人,门生倒有一计,可保既料理了那丫头断绝后患,又不叫徐显炀咬到咱们头上来。”

    老人神色稍霁,沉声道:“说来听听。”

    ……

    杨蓁料着徐显炀的计划必会尽快实施,届时怕是会有新一轮的杀手前来行凶,虽信得过他的布局照护,难免还是成日提着心。

    不过一连几日下来平静无事,这番忧虑也便淡了,每日如常调琴做事,闲时与画屏等人谈天嬉闹,过得还算自在。

    画屏自小习练歌舞乐器,尤其舞技与琵琶两样十分出众,只因教坊大乐用不到琵琶,聂韶舞便指派她去舞团参与编舞,还着人腾出自己所住套间隔壁的屋子,调了她与杨蓁一同住进去。这一下杨蓁也比从前住在她的外间更为自在,两个小姑娘相处甚是融洽。

    这天日头西斜之时,杨蓁闲来无事,正在住处收拾东西,画屏忽跑来神神秘秘道:“那盒黄米面儿枣糕韶舞大人已然收了!”

    “真的?”杨蓁眼睛一亮,拉她进来,“快来说说,韶舞大人可有什么表示?”

    画屏随她进屋,正待掩门,就见到聂韶舞来在了门外。见她面沉似水,手里正拿着那盒新收的点心,两个小姑娘都唬得不敢出声。

    聂韶舞将点心盒往杨蓁怀里一抛,冷笑道:“就知道是你的手笔,小小年纪,还学着别人做媒婆儿呢。”

    说完转身便走,画屏一脸的惊悚,杨蓁朝她摆摆手,抱着点心盒追出门来,一直跟着聂韶舞进了隔壁的屋子。

    “韶舞大人,”杨蓁进门来道,“您料的不错,是我告诉张大人说,您最近爱上吃如新街的黄米面儿枣糕,他才买了这一盒为您送来的。可您也想想,张大人何须听我摆嗦?他送这点心给您,是他自己的心意。这许多年下来,他对您心意如何,大伙有目共睹。我听说了,连他放置了满屋子的茶叶,也是因为当年听您说了一句爱闻茶香的缘故。一个男人家能为一个女子痴心这许多年,已是难能可贵。从前犯过再大的过错,难道还不可大体相抵了?”

    聂韶舞便如没听见一般,信手理着桌上杂物。

    杨蓁见状续道:“人生苦短,今日难料明日事,若只为争一时之气,靡费了大好光阴,待得将来错过之时,可就悔之晚矣。”

    这些天她无数次回想前世记忆,想到若是不能帮徐显炀逆转命数,他便仅余下一年多的平静时光,等到诚王等位,境况就要急转直下,到时他二人会落个何样结局还未可知。

    因而说起此话满满都是真情实感,聂韶舞近日来与她相处,也察觉这姑娘看似娇弱,实则心智成熟,言行妥帖,对她的话总比余人的能多听进一些,倒也有些将她视作忘年之交的心意。

    默了一阵,聂韶舞叹道:“你倒说句公道话,倘若换做是你,曾经遭他那般恶待,你便忍得下这口气?”

    杨蓁恳切道:“若是我心里有他,也就无所谓气不气,若心里有他,那便是两情相悦,也谈不上什么恶待了。大人倘若心里真没有张大人这人,也不妨直言回绝,给他个痛快也就了断了。”

    一个巴掌拍不响,看张克锦十余年来长情不断,杨蓁就知道聂韶舞对他绝不可能毫无情意,近日来她有意试探聂韶舞的口风,也能得出这一结论。聂韶舞一直不肯服软,都是平不下心气罢了。

    聂韶舞嗤地一声冷笑:“两情相悦便可为所欲为?你可是好人家的姑娘,若是……就这么说吧,若是你家至今仍好好的,你没有沦为乐户,你那徐大人摸到你屋里去对你用强,你便能答应?”

    杨蓁“腾”地闹了个面红过耳,支吾了一阵,暗中将心一横,抬头说道:“没错,我会答应。”

    聂韶舞见她竟会如此回答,还答得如此利落,倒是一怔。

    杨蓁昂首道:“我那日在流芳苑应他所求替画屏去伺候他,正是因为我心仪他,甘愿从他,并非因为自己沦为乐户,才自轻自贱。昔日卓吾公盛赞‘卓文君善择佳偶’,鼓励女子随心而行,我素来深以为是。当世女子能遇见两情相悦之人何其不易,我才不会因为顾念俗礼便错失姻缘!”

    对徐显炀的心意她从未宣之于口,也从未想过能有机会宣之于口,这一次说出口来,杨蓁只觉得满心满身的痛快淋漓,似乎每个毛孔都舒爽通畅,整个人也霎时间神采奕奕。

    聂韶舞也不觉为之触动。

    对昔日那个男人是真心厌恶么?如果是,又怎会容忍他若即若离牵绊自己这许多年?这期间又不是没有另嫁别人的机会,见他不娶,自己也不嫁,难道不是除他之外,更没有愿嫁的人?

    如此一想,似乎自己执拗这许多年真的毫无意义,只是白白浪费了光阴罢了。

    “蓁蓁?”段梁的声音忽然自门外传来,“蓁蓁姑娘可在这里?”

    杨蓁听他声音透着焦急,忙回身开门道:“我在这里,出了什么事?”

    段梁神色慌张:“外头来了一伙人,自称是诚王府的,奉了王爷的命令,要接你过府。”

    杨蓁吃了一惊,心头随之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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