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显炀随手接了他抛落的单刀,朝第三个挥刀劈来的人喉前一指,低喝道:“别动!”

    依常理说看见他身手如此厉害,后面的人便该放弃而逃跑,可惜徐显炀这三招使得太快,那三人各自朝他挥砍一刀本是前后脚的事,根本还未来得及反应,三人便接连受制。

    此时中秋刚过,头顶月光仍然明亮,被他指住咽喉那人看清了他的面目,大惊脱口道:“徐显炀?”

    “是我。”徐显炀一声冷笑,“通常见了我会吓成你这德性的,定是做过了亏心事,生怕犯在我手里。”

    没想到那人竟拼着被利刀戳伤咽喉,仍咬牙朝他扑了过来:“天意要我杀了你为父报仇!”

    徐显炀还要留着他们讯问,便将刀锋转开,稍一侧身,左手一牵他手臂,右手刀柄在他后颈一磕,那人便朝前扑倒。

    徐显炀自怀里抽了绳索出来,三两下将他双手绑了,翻过他身子,逼视着他问:“你是谁?我又何时杀过你爹?”

    面前这张脸年轻清秀,虽恨意狰狞却仍透着几分书生气,徐显炀看出些许熟悉,又一时认不出。

    那人只是咬牙冷笑,不再答言。

    正这时,忽听见教坊司方向传来一阵嘈杂声音,似是许多人在惊慌呼喊。徐显炀蓦然抬头,依稀见到胡同之外的道路映上了一片橘色光芒。

    “我杀你不得,今日却要了断你那小贱人的性命!”地上那人恨然说道。

    徐显炀连忙箭步奔出胡同,只见教坊司方向已是火光烛天,着火的正是杨蓁所住的那一片房屋。

    徐显炀登时惊得面无血色。

    那三名锦衣校尉见大人亲自追贼,就继续猫在原处,没想到过不多时,竟见到教坊司外墙窜起了火苗,三人惊呼一声不好,连忙就近抓了些树枝扫帚之类过来扑火。

    教坊司这一片老屋所用木料极多,外壁还显然是被人泼上了油料,眼下又已进入旱季,只须臾过去,火势便已大得难以靠前。

    三个锦衣校尉这才明白,方才那三个鬼祟黑影原是来放火的。他们定是泼好了油料之后,放置了盘香之类延时引火之物,以便在火起引人注目之前他们可以逃脱。

    徐大人虽及时上前追贼,这火却是来不及救了。三个校尉见自己无力灭火,就赶忙呼喊叫人,也去拍打角门。

    因火自外墙燃起,画屏与赵段二人尚躲在角门以里等听风声,比他们晚一步发现火情,等校尉们来叫门时,他们三人已然冲进浓烟滚滚的庭院里四处呼喊叫人去了。

    角门并没有插,校尉们也冲进来,加入惊惶灭火的乐户们当中。

    整个教坊司很快陷入一片混乱,浓烟之中乐户们往来奔走,女人们惊呼哭号的声音、被烟尘呛得咳嗽声混成一片。

    等到徐显炀冲进庭院,已然完全无法辨出谁是谁,只能看见火光最集中的方向,正是当夜他去找过杨蓁的地方。

    心狠狠地揪成一团,徐显炀简直快要疯了。

    很快有巡夜的五城兵马司步快也赶了过来,与周边被惊醒的邻里一同加入灭火。只是教坊司的筒子楼首尾相连,中间没有隔断,想要灭火十分不易。

    这场大火直烧到天光破晓的时候才被彻底扑灭,大半边的教坊司已成废墟,烧伤烧死的乐户不计其数。

    “蓁蓁呢?看见蓁蓁在哪里了没?”徐显炀一夜之间不知把这句话问了多少遍,可惜所遇者都是些丧魂落魄的乐户,没一人给出他明确回答。

    杨蓁原来所住的屋子几乎烧成了平地,连成形的尸首都见不到一具,就在徐显炀几乎绝望放弃的时候,忽见一个满面尘灰、形容狼狈的少女跑上前来,惊喜道:“大人,你是徐大人?”

    徐显炀勉强自眉眼认出她是画屏,忙道:“是我,你可知道蓁蓁下落?”

    心里紧紧捏着最后一丝希望,不住祈祷,千万不要自画屏口中得知她就在那间屋子里,一直都未出来。

    画屏也不知是哭是笑,涩声答道:“蓁蓁昨日被诚王府的人接去了,大人快去救她……”

    徐显炀一时怔住,心脏随着这消息骤然一松,却又是骤然一紧,难辨是喜是忧。

    在场男男女女有不少都在坐地啼哭,有的是因为伤痛,有的是因为惊吓,已经没有谁去留意,跪坐在聂韶舞住所跟前废墟上、哑着嗓子大声哭号的男人竟是奉銮张克锦。

    徐显炀听了画屏简述过程,抢步过来一脚将张克锦踹倒在地,喝问道:“蓁蓁昨日被人接走,你为何不许人来为我报信?倘若叫我早有准备,说不定今日这场灾祸也有望避过了。”

    张克锦趴在地上痛悔不迭:“大人说的是,都是我糊涂,是我混蛋,大人就一刀砍了我,为死者抵命好了。”

    画屏知道他是为锁了聂韶舞的门害其惨死而悔恨,这些天来她一样受了聂韶舞不少关照,见到面前废墟,也不禁潸然落泪。

    徐显炀面对他们也没什么可再说,稍一分析便可确信,昨夜来纵火的才是先前一心想杀杨蓁灭口的人,那么接走她的,就只能是真的王府中人,现下杨蓁只会是落在了诚王府。

    他昨夜见到起火虽然心慌意乱,还是及时找到守夜的锦衣卫手下,命其将那三名纵火嫌犯收押。如今得知了杨蓁的下落,徐显炀毫不迟疑决定先去诚王府找她。

    杨蓁昨日确实是被接入了诚王府,只是进府之后她便被安置在了一处厢房,直至次日天亮,她也未见到诚王的面。

    清晨早早有人为她送来洗漱用水和早点,叫她尽快收拾好去见王爷。

    距此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王府总管来向诚王禀报——锦衣卫徐大人求见。

    诚王一身闲散家常的穿戴,于自己日常居住的正屋厅堂里接见徐显炀,以这一处所的规格来说,还算是给了徐大人不小的面子。

    亲王规制仅逊皇帝一等,公侯大臣及以下人等拜谒亲王,皆须伏地跪见。

    徐显炀已换好了一身整洁的常服,仪容规整,进得门来,端端正正地对诚王以大礼参见。诚王叫了起,但并未为他看座,也未着人上茶。

    “明人不说暗话,我便直说了吧。”诚王姿态闲在地坐在正座太师椅上,语调慵懒地说道,“徐大人此来,是为蓁蓁吧?”

    徐显炀道:“正是。”

    诚王慢悠悠道:“众所周知,本王与耿家小姐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见她家败,身陷教坊司,早就有意替她脱籍,救她出来,以后她便留在王府了。从前徐大人对她的一应关照,本王待她谢过。”

    徐显炀暗暗压下心中焦躁,恳切说道:“王爷明鉴,蓁蓁之前与下官相识本属偶然,得悉有人将她换入教坊司后,下官之所以有意追查,皆因误以为此事乃是奸党所为,前前后后都没有过半点针对王爷的心意。倘若早知此事是王爷所为,下官早已收手。还请王爷不要迁怒于她。”

    诚王嗤地一笑:“我何时说过迁怒于她了?恰恰相反,是那日见到蓁蓁对答如流,才思过人,我对她极为欣赏,这才有心将她接来府中,也好为昔日对她的亏欠聊作弥补。本王如此说,徐大人可放心了?”

    徐显炀心下急思对策:“王爷……”

    “徐大人,”诚王出言打断他,“你我也算是故交,过去的事我也懒得计较了。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真心看上了蓁蓁姑娘?”

    徐显炀不期他竟问出这样一句话,一时呆愣无言。

    正文 33|起落无常

    诚王从椅上起身, 一步步踱到他跟前来, 手中擎着一柄合拢的折扇轻拍着掌心,含笑道:“正所谓君子不夺人所爱,你若是真心看上了她,有心娶她,无论是为妻为妾, 我都乐得成人之美, 即刻便叫你接人回去。倘若不是, 我就留下她了。”

    是不是看上她,是不是有心娶她, 都是徐显炀从未思考过的问题, 他又如何答得上来?

    迟疑片刻,他答道:“不瞒王爷说, 我对蓁蓁仅有怜惜之心, 并无爱慕之意,我从未起意娶她, 王爷有心留她,下官本不该阻拦, 但下官感念蓁蓁昔日襄助之义,不得不问她本人一声, 倘若她并不情愿留在王府,下官还是要恳请王爷放她随我离去。”

    “好啊, ”诚王竟然很爽快地应了下来, 转向一侧道, “蓁蓁,出来吧。”

    徐显炀吃惊匪浅,但见侧面通往内室的锦缎门帘一挑,杨蓁自里面走了出来,低眉顺眼地叉着手朝诚王道了个万福。

    诚王拿折扇朝徐显炀轻指一下:“徐大人的话方才你都听见了,他要问过你自己的意思才肯罢休,你便说说吧,你是想留在王府,还是随他出去?”

    杨蓁仍垂着眼,连望都没有朝徐显炀望上一下,答道:“承蒙王爷青眼,我愿留在王府,侍奉王爷。”

    她已换了一身崭新衣裳,藕荷色的软缎交领长袄配绛紫色元宝暗纹撒腿裤,腰间系着绛紫色汗巾子,头上梳着双丫髻,绑着藕色丝带。

    这已是一身标准的大家婢女的装扮,再加上她方才置身的门帘之后乃是诚王的寝居之所,令人不得不有所遐想。

    再听了这一句答复,徐显炀便如胸腹之中打翻了一坛烈酒,只觉得一阵灼痛之感自胸口顺着血脉迅速蔓延至全身,不觉间已攥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出。

    诚王淡淡道:“本王绝非强人所难之人,你但有不情愿的均可直说,可不要委屈了自己。”

    杨蓁平静应答:“多谢王爷,我没有什么不情愿的,所说之言尽是发乎于心。”

    “好。”诚王重又转向徐显炀,“徐大人可还有什么话说?”

    徐显炀紧紧盯着杨蓁,双唇抿成一线,根本没听见他这句问话。

    诚王唇角微勾,朝杨蓁道:“难为徐大人为你专程跑了这一趟,你便去送送他吧。”

    杨蓁应了声是:“我还有意回去教坊司收拾一下随身物品,顺道与大伙告个别,请王爷恩准。”

    诚王道:“好,你去就是。早去早回。”

    同样是徐显炀牵着马,与杨蓁并肩走出诚王府,两人的心境却与数日之前全然不同。

    稍一远离了王府大门,确认周遭无人了,徐显炀便亟不可待向杨蓁道:“诚王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你若是不答应,他必然不会强迫于你,你又何必应他留在王府?难道只为我那一句话赌气?”

    杨蓁轻笑一声:“你这话问得好笑不好笑,我有什么可赌气的?你说的本来就是实话。”

    徐显炀看不透她所言是否真心,只依着直觉判断,似乎自己那番答复被她听去,就是会令她失望,也就是自己对她不起,从而也觉得她此时似乎就是在与自己赌气。

    他不得要领地解释:“你不晓得,他之所以会那么问我,就是因为从前曾听我许下过誓愿,说我一世只会娶一个真心所爱的女子,绝不纳妾,如果我当时答应下来……”

    这般解释下去似乎是越描越黑了,倒像是说娶她就是多可怕的一件事,自己有多害怕担上这个责任,徐显炀生硬地停了下来,不知如何再说下去,暗中懊恼自己怎会变得如此拙嘴笨腮。

    “大人不必说了。”杨蓁抬头道,“这一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怎可能去抱那种奢望?大人据实回答,不愿虚与委蛇,才是君子之道,我不会心有怨怼。”

    她说得很平静,言辞也很合理,听不出一点怨气,但徐显炀还是一听完就断定了下来:她就是失望了,是伤心了,是觉得她被我嫌弃了。

    没有什么明确的凭据,他就是得的出这一结论。他对微妙的男女之情是一无所知,好在还有着一分机灵天赋。

    如此一来,他就只有更加烦乱不堪,也更加不知所云:“我知道我从前一直在利用你,嘴上说要护着你,却屡次让你遇险,是对不住你,可……你也不能为此就自暴自弃了,你也猜想过诚王与那些人或许合谋,你这样留下,不就是羊入虎口?”

    杨蓁转头望他:“是你自己说王爷不可能做那种事。”

    徐显炀急道:“现在是没有,万一将来有呢?”

    那当然是可能的,若非早知道诚王迟早会有一天与泾阳党人合起手来,她又何苦还在执着于此呢?

    杨蓁暗叹一声,说道:“眼下王爷显然对我有所好奇,留下来,我就有希望见到真正的耿家小姐,难道你不想知道她究竟掌握了什么秘密?”

    徐显炀顿时全身凝定,望了她好一阵,方道:“你……是为这?”

    杨蓁平淡道:“你再怎样查下去,即使擒住对方的首脑人物,也不见得问的出多少讯息。我听说过你审讯柳湘的过程,倘若奸党成员个个都是那样抵死不认,何年何月才能查清案情?更遑论将他们一网打尽了。如果能套的出耿小姐口中的秘密,知道他们千方百计要隐藏的究竟是什么,才是釜底抽薪之举。”

    徐显炀一瞬间只觉得浑身无力,从前一向自信行事磊落,无愧于心,而今却觉得自己亏欠了面前这个女子实在太多,如此下去,还如何还得清她?

    他猛然出手拉了杨蓁手腕,扯着她往回走:“我什么都不要你管了,你这就随我去与王爷说清,让我带你出去,让你从此脱离这些是非,恢复你的身份,以后什么案子都与你无关!”

    杨蓁慌忙挣扎抽手道:“你做什么?这是多好的机会,为何要放弃?”

    “因为我受不了了!”徐显炀恨然顿足,“你还不知道吧?昨夜有人到教坊司纵火,将你原先所住的屋子烧成了平地,当时我找不见你,简直快要急疯了!”

    杨蓁大惊,急问:“可伤着了哪些人?韶舞大人与画屏她们可逃出来了?”

    “你还有心问她们?”徐显炀忍不住攥住她的手臂狠狠一晃,“我当时就在想,若是为了替我查案害得你死于非命,我就是立时死了,拿命赔给你都嫌不够!我如何还能再让你只身留在王府查下去?你做了他的婢女,将来只需稍稍惹了他的不快,他便可如捏死蝼蚁一般杀你,到时你丢了命,我都不见得能知道!”

    杨蓁呆呆望着他,弄不清他何来如此激动:“我一早就对你说过,我坚持查案是为了我父亲,即使赔上性命,也是我甘愿为之,你又何必如此介意?”

    徐显炀厉色逼问道:“你敢说你一再坚持查案不肯放弃,仅仅是为报父仇,不是冲着我的?”

    杨蓁心头一颤,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脸颊,慌得头都晕了。可是眼见他满面肃然,似乎嘴上虽如此说,其实并没将“冲着他”与男女之情联系到一处。

    杨蓁翕动了几下嘴唇,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徐显炀见了她这模样就已获知答案,她果然就是为了他,虽然不明白其中缘故,他只知道,他受不起她这份好意。

    他仍抓着她手臂道:“算我求你成不?这案子你就别管了,我今日就送你回家,将来你想带你婶婶去哪里安家,我都着人送你去,确保那些人再不会找到你,好不好?”

    “不好。”杨蓁笃定地摇了头,从他手中抽回手臂,脚下退后了一步,“不瞒你说,即使不为查案,我也真心想要留在诚王府。当初被刘公公选入宫女,就是我蓄意为之,我就是特意为自己选了做宫女那条出路。如今到诚王府为婢,诚王又对我十分重视,我的出路只会比进宫更好。我就是想留在这里,做个锦衣玉食的王府婢女,不想要你送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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