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柒】

    戚炳靖的命令被用最快的军马昼夜兼驰地传到了晋煕郡。

    和畅很快便将他索要的东西同样用最快的军马递回到了军前。周怿收到后,看到里面还有一封和畅写给他的书函。

    上面就四个字:

    「你当力劝。」

    语气是何等的恨其不争。

    劝谁,劝什么,和畅没细说,但周怿又岂能不知。

    周怿很想回他一句:不如你来替我?

    但转念想到和畅每日要处理的那些政务及公文,周怿又罢了这念头。和畅或许可以替得了他,但他却是万万替不了和畅。

    因此,在去戚炳靖处复命时,周怿为了对得起和畅所托,硬着头皮二次劝谏:“倘将这些东西交给大平朝中,掀起的波澜必不会小。大晋国中一旦耳闻,必知谢淖与王爷不和为假,甚至会疑谢淖与王爷的关系,因以谢淖的身份,是断不可能拿得到这些东西的。王爷多年经营不易,不该毁于一时一事,还望王爷再三思。”

    戚炳靖道:“周怿,你何时变得如此啰嗦,行事竟类和畅了。”

    周怿替和畅挨斥,心内不服,道:“王爷,倘是换了和畅在此处,只怕会劝到王爷夜不能寐。”

    戚炳靖道:“啰嗦。用你提醒?”

    想当年,他不过是道了一句“我要她”,周怿只皱了一晚的眉,而和畅则是接连进了三日的劝言。

    一忆便头疼。

    周怿知戚炳靖这几日心情上佳,便替和畅多问一句:“王爷旧事,卓将军知道多少?”

    被问了这一句,戚炳靖本挂在嘴角的笑意隐去了些许。他道:“同她相关的,我捡了要事告诉了她。同她不相关的,暂无让她知道的必要。”

    周怿不言了,但他沉默的表情却比千言万语还令戚炳靖不悦。

    戚炳靖道:“周怿,别惹我不痛快。”

    周怿垂首,道:“王爷处事自有分寸。是末将僭越了。”

    ……

    卓少炎被大平兵部禁足,过着几乎无所事事的日子。

    而这则是戚炳靖心情上佳的原因。难得她不须带兵,不须筹谋,不须奔波,不须被伤。这大把的无用时光,正好可以用以同他说些平日里没时间说的无用之话、做些平日里没时间做的无用之事。

    但这无用二字,是卓少炎评的。

    若换了戚炳靖来评,他定要说这些是顶顶有用的。

    眼下别过周怿,戚炳靖便回了卓少炎处。

    卓少炎没事找事做,正在擦拭她现在每日都要擦上三遍的佩剑。见他来,她道:“周怿找你何事?”

    戚炳靖正经道:“周怿方才气我。”

    卓少炎立刻被他逗笑,手里的剑都要拿不稳了,“别胡言乱语。”

    戚炳靖又道:“但回来见你,什么气都能消了。”

    卓少炎低眼,脸上微红。

    这些日子他总是这样,说什么事都能扯到这码事,做什么事都能做到床榻上去。

    她于情爱之事没什么经验可言,身边又无旁人可问,不知两个人心爱对方,是不是就该这么相处,于是只能听他任他。

    当初她以容色谋图他之权势,对他予取予求,次次冷静非常。而今她动了真心,在对他袒露心迹之后,面对他却时常显露青涩,不禁撩拨。

    但她既已确认了自己的心意,在他面前又没什么可作假的,从前不擅长的事情她便悄悄地同他学,这些时日亦有不少长进。

    戚炳靖走过来,从她手里把剑抽走,道:“你怎不回我的话?”

    他的眼眸黑漆漆的,目光深深,一张脸怎么看都是英俊。

    卓少炎一直都知他生得英俊。从前无暇多顾,直到近来得空,她才放纵自己每日端赏他的俊脸。

    戚炳靖之英俊,并非只因他五官生得好,更因他身上兼着生长于皇室的威仪贵气与磨砺于边军的粗犷硬骨。他于国中手握重权,于疆场拼杀浴血,气质峻拔,凛凛堂堂,绝非寻常俊逸男子能比得上的。

    她只觉得世间男子再俊而瞩目,亦不过如他这般了。

    眼下被戚炳靖挡在身前问话,卓少炎自然知他喜欢听什么,也愿意顺他的意,便学他说过的话,道:“不回你话,是因为心里在想着你,没工夫回。”

    戚炳靖笑了。

    他把她拉起来抱进怀中,握着她的脸亲下来。这一个亲吻带了极深的宠惜之意,为她这少有的可爱。

    唇舌相抵着,戚炳靖的声音自然而然就变得低沉了。他说道:“少炎。我听不腻。”

    听不腻,她便日日同他说罢了。

    卓少炎伸手轻轻搭上他的肩,反过去将他细细地亲了一回。待亲到他开始忍不住地轻咬她时,她才将嘴唇移开些许,唤了他一声:“炳靖。”

    这是她头一回唤他的名。

    戚炳靖耳边一轰,心头如被巨浪汹汹打过一般,又震又麻。

    有多少年不曾有人再这样开口唤过他。

    曾似这般轻轻唤他的那个人,多少年前已被沉埋于地下,如今尸骨腐化成灰,而他更是早已记不清她的长相。

    “嗯。”他应道,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再叫一声,我喜欢。”

    ……

    深秋近冬,夜里轻寒。

    屋中生了火盆,炭烧得噼啪作响。

    卓少炎趴卧在榻上,身上没穿什么,因这姿势,乳肉被挤得自臂下溢出,两团白软上面印着点点红紫。

    腰与臀的状况亦无甚差别。

    她累得动不了,只能拿眼去剜始作俑者。

    带了薄嗔之意的目光,衬得她那张脸更是光艳迫人。

    烛火下,戚炳靖眉目澄湛,将她如何都看不够。接着她这眼神,他毫不犹豫地又按着她的腰覆下来,似是不觉疲惫一般地将她又亲又撞。

    卓少炎被他冲得长发散了他一肘,她的手指掐着枕褥,喘息深深,呻吟碎长。

    ……

    待火盆中的炭烧灭了,戚炳靖也彻底消停了。

    他捋了捋卓少炎散乱的发,往身上搭了件衣物,下地去换新炭。

    卓少炎这会儿眼底恢复清明,一径瞧着他的背影看。

    这两日周怿频来找他,她今日偶问,他便拿着调笑之言来挡她的疑惑,明摆着就是不要她过问。

    那她便不问。

    其实问或不问,她都能料得准。

    英肃然曾与他勾谋,他手中定少不了英肃然的罪证。眼下她被英肃然再次构陷重罪,他会袖手旁观?

    他只道这些日子以来她因被禁足而得享连日清闲,真是好事。

    但试问哪个如她这般身负疑罪之人,在眼见沈毓章审案毫无进展、疑罪难脱之时,还能这般悠哉闲哉,心神牢定。

    而她之所以能够如此,无非是因他给她的这份安心。

    炭火重燃,发出闷闷的嘭声。

    戚炳靖回身,触上她瞧他的眼神。

    他道:“还想要?”

    这又是在调笑她了,卓少炎这回不愿顺他的意,遂冲他一笑道:“我还想要,你可还行?”

    戚炳靖先是一愣,没有料到她说得出这话来,心道这些日子以来她倒果真同他学了不少。

    然后他笑一笑,拍了两下手上的炭灰,道:“且等我先打水净净手。”

    卓少炎抿唇闷声笑个不停,饶过了他。

    ……

    戚炳靖要的东西虽已被送到,却并没有要马上出手的迹象。

    他不急,周怿自然更不急。

    周怿明白,戚炳靖是在等他口中的“人证”先有所动静。

    此人行事自有主张,除了当年同戚炳靖做的那一笔交易之外,其后又有数次奉成王之命北赴大晋,然而从未真与戚炳靖通谋卖国,对大平亦可谓忠。

    此人虽让人捉摸不透,然他对大平成王阳奉阴违,必有其谋,其谋亦必与成王所谋不合,他既得成王如此信任,却能在成王身边按捺多年不发,所谋者必大。

    所谓大者,如眼下之事何如?

    ……

    成王府中。

    顾易自外归来,直趋英肃然处复命。

    之前卓少炎自金峡关挥师南下,仍命人将他于武库深牢中看管,直到太上皇帝出具禅位诏书后,英肃然请沈毓章发兵部令让云麟军放人,他才得以从牢内脱身,一路南归京城。

    顾易步近书阁外,正见一个少年衣衫凌乱地从内走出。他低头避视,待人走过后,才抬首进去。

    英肃然坐在书案后,脸色阴沉。待见到顾易,他的神情转添几分怠意,问道:“事办得如何?”

    顾易行礼,答道:“属下方才去了郑劾、吴奂颉家中,他二人至亲明晓此事厉害,皆收下了药,承诺明日一早便会和饭食一道送入狱中,叫二人自我了断,免去阖家受罪。”

    英肃然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李惟巽还老实么?”

    顾易道:“李惟巽见不得江豫燃受苦,必不会不老实。殿下之前行事过于仓促,应该等属下回京,交由属下去办。还好眼下未出什么意外,不然殿下岂非功亏一篑?”

    英肃然讥道:“等到你回京再办?只怕沈毓章已先将我按下狱中了。”

    顾易无奈道:“沈毓章岂有这等能耐?当年裴穆清、卓少疆诸案宗及物证皆是属下亲自处理的,沈毓章手无证据,如何能质殿下之罪。殿下未免太沉不住气。”

    英肃然冷笑了一声,从桌上抓起一物,在手中掂了两下,然后蓦地向他扔砸过去,口中骂道:“你去金峡关办趟差使,能叫人把你扣在关内牢中数月不放。倘非我低头叫沈毓章把你放出来,你眼下能在府中教训我?”

    顾易当即跪下,任他砸骂,口中请罪道:“殿下息怒。”

    那物件砸中他额头,英肃然见了血色,心头怒意稍解。

    顾易俯首又道:“属下亦是为了殿下着想。殿下自然知道属下的忠心,属下断是不敢教训殿下的。”

    “起来罢。”英肃然收了怒,眼神阴戾:“还有一事,你须据实告我。”

    “殿下请问。”

    “那个叫做谢淖的晋将,竟能得鄂王信任如斯,连我与大晋其余几个亲王往来之事都知道。我不得不再问你一句:你当初几次奉我之命北赴大晋与诸王晤面,果真未留下任何把柄在鄂王手中?”

    顾易面色严慎,答道:“殿下放心。之前每一回殿下都反复叮嘱,属下也都回殿下以实,殿下怎又突然疑心了?”

    英肃然忽地轻笑,眼中戾意褪去大半。他道:“没什么。今日午睡做了个奇梦,竟梦见你同鄂王勾结,要害我的命。”

    顾易面不改色,道:“属下的命,是同殿下绑在一处的。属下倘若要害殿下的命,那属下亦会赔上自己的命。属下惜命,怎敢如此。殿下的梦想来是反的。”

    英肃然搓了搓扳指,笑着道:“是了,你最惜命。”他又将顾易看两眼,“夜深了,你退下歇去罢。”

    顾易再行过礼,退出书阁后,面无表情地抬起衣袖,轻轻拭去额头被砸出的血迹。

    ……

    破晓之前,天色乌黑无光。

    沈毓章自睡梦中被下人叫醒。

    有人夜叩沈府,言称要举发成王之罪。

    沈毓章嘱咐不可惊动沈尚铭及夫人,叫小厮把来者引去偏厅,自己速速穿衣,然后走去见客。

    待见来者,沈毓章本升起冀望的那颗心又沉了下去。

    这些时日他本就少眠,此刻心情更是烦闷。沈毓章接过小厮奉的热茶,让人退走,然后不紧不慢地喝一口,看向那人,冷冷道:“顾大人。成王派你来扰沈某清梦,又是做了什么盘算?”

    顾易对他一揖,道:“沈将军,别来无恙。”

    沈毓章不说话,脸上已挂逐客之意。

    顾易又道:“沈将军,顾某当日在金峡关多有得罪。然沈将军现掌兵部事,顾某职属兵部,亦是沈将军之下官,眼下有事来禀,沈将军要拒顾某于门外?”

    沈毓章道:“有话便说。”

    顾易道:“顾某此来,是为举发成王之罪。景和十二年十月,成王同兵部侍郎郑劾、大理寺卿吴奂颉等人构陷裴穆清将军畏战不守之罪。景和十七年元月,成王再同诸人构陷卓少疆通敌之罪。自景和十四年至今,成王更与大晋诸王屡次通谋,欲以大平疆土换大晋出兵、助其登大位。今卓少炎陷罪,罪亦为成王所构陷。”

    这些罪名固然不稀奇,沈毓章不过苦于无实证耳。

    此时闻言,沈毓章按下茶盏,“你拿什么举证成王数罪?”

    顾易道:“当年裴穆清将军之案宗、归京所携兵部之矫诏、卓少疆与谢淖私通之伪书、大晋中将军之伪印、成王与大晋诸王通谋之书函、前后所有涉案官吏名单……全在顾某手中。”

    沈毓章面孔一震。

    他打量着顾易,再问:“何以能全在你手中?”

    顾易道:“当初所有物证,皆由顾某奉成王之命亲手淹埋。除裴穆清将军一案,其余每一宗大罪,顾某皆参豫其中。”

    沈毓章重现冷意:“你今来举发成王,拿着这些物证,是要同朝廷做交易?朝廷要答应你何事,你才愿把这些物证交与朝廷?”

    顾易摇头,“沈将军。顾某不需同朝廷做交易。顾某将物证交与朝廷,便是愿与成王同罪。”

    沈毓章几不能信。

    眼前这个男人,当初在金峡关撤了他的帅旗,案他通敌徇私之罪,当时是何等的佞势逼人,如今岂又能作出这副模样。

    沈毓章疑道:“你图什么?”

    顾易道:“顾某所图,与沈将军同,亦与卓将军同。”

    沈毓章一时怔然。

    顾易露出十分淡的一点笑意,如同一个在漫漫长夜中的苦行之人于万里跋涉之后终见曙光。

    他道:“景和九年,顾某奉裴穆清将军之命,化名入奉成王府。成王多疑,顾某连续三年皆未能成功取信于成王。一直到景和十二年,裴将军不幸被害,顾某方借着卓将军府宴弑兄一事得获成王信任。

    “这世间欲为裴将军平冤、欲肃清朝纲、欲改换明主之人,并非只有沈将军与卓将军二人。”

    顾易瞥了一眼沈毓章震惊难抑的神情,又道:

    “景和十二年七月,裴将军奉诏北镇豫州。裴将军离京前,自认此去北境至凶,曾嘱顾某道:‘少辈诸学生中,得我最挂念者,不外乎沈毓章、卓少炎二人。毓章去岁奉诏南下,数年之内当无大碍。然少炎性刚烈,遇事必有险,你须替我守好她的性命,你可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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