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鑫利点头:“应该是。”

    陆栖行没再理会他,对章卫说:“把他带下去,别让他跑了,顺便审问一下庙里那几具尸体是怎么回事。”

    章卫领命,带着贾鑫利下去了。

    曹广愤怒得一拳捶在旁边的洋槐树上,树干不停地晃荡,树叶相碰,发出刷刷的声音。

    “萧氏这贱人!”他气得连尊称也去了,头抵在树上,愤怒地拍了好几下。

    陆栖行暗沉的眸子落到他出血的手背上,叹了口气:“这不过是贾鑫利的一面之词,不足以全信,当务之急是弄清楚他说的话里有几分是真。更重要的是,若今上不是皇兄之子,那他是何人之子,萧氏是否怀过孕,若是萧氏亲生,那他的生父是谁?”

    一连串的问题摆在他们面前,容不得他们松懈。

    曹广也振奋起来,凌厉的浓眉一撇,带着勃勃怒气:“我倒要看看,萧氏的奸夫是何方神圣。”

    陆栖行看了他一眼,拉上呆滞的傅芷璇,说了两个字:“走吧。”

    这边,章卫已经问清楚了山神庙里发生的事。

    昨夜一行十几人突然闯入山神庙,目标直指贾鑫利。

    但贾鑫利早在几天前就从里正口中得知,村子里来了几个陌生人。他担心这些人是冲他来的,一面跟里正串通好,说他出远门,一面偷偷躲进庙中扔在墙角的那一尊无头的山神石像中。

    没人知道这尊石像是中空的,倒是让他躲过一劫。但乐征几人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不知贾鑫利藏了起来,担心这伙人杀了贾鑫利,跑出来阻拦抢人,不敌对方人多势众,被杀死在了庙里。

    没找到人,眼看天快亮了,未免惊动村民,这伙人又原路返回,离开了小山村,不知所踪。

    “把他们的骨灰带回去交到他们的家人手中,优抚他们的家人。”陆栖行握紧双拳吩咐道。

    章卫颔首:“是,请王爷放心,末将亲自督办此事。”

    说话间,曹广派上山的两人终于回来了。

    但带回来的消息并不乐观,这群人的痕迹到山顶就消失了,他们转了一周也没有任何的发现。

    曹广瞥了陆栖行一眼,征求他的意见。

    陆栖行面无表情:“回去再说,把贾鑫利和里正都带走。”

    说罢,拽着傅芷璇就往来时的那条小路往马车停靠的地方走去。

    傅芷璇的手被他握得发疼,她瞥了一眼他如刀刻般坚毅冷冽的侧脸,没有说话,只是把另外一只手附到他的手背上,用力握了握。

    陆栖行察觉到手背上柔软的一团,扭头看了她一眼,傅芷璇朝他抿嘴笑了笑。

    陆栖行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遂即松开了她的手,但还是没放开她,两人一语不发地走在前面,直到上了马车。

    陆栖行来时是骑马,回去时,他自发坐到了马车上,手撑着下颚,望着天空上那一轮红日,脸上的神色肃穆阴沉,眸中风暴累积,像是夏日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乌云笼罩,令人心悸。

    傅芷璇有些担忧,但这事太大,就连陆栖行他们现在也不能确定贾鑫利是否有隐瞒,她也不敢多言,以免影响了他的判断。

    受到的冲击太大,曹广这会儿也没心情多语,一行人就这么默默地赶回了驿站。

    回到驿站已是半夜,又是好一番折腾。因为贾鑫利和里正身份特殊,陆栖行瞥了两人一眼,直接对曹广说:“他们就交给你了,贾鑫利你暗中想法子带回京城,一定要找信得过的人看守他。至于里正,找个地方把他藏起来,等此事一了,再送他回去。”

    这样一来,即避免了里正走漏风声,让萧氏一党提前知道了他们已经逮着了贾鑫利,另一方面,也是对这位老者的保护。

    曹广见他这样安排,讶异地一扬眉,黑了一整天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他伸出右手,跟陆栖行击掌立誓:“放心,定不负汝使命,王爷你先回京,等把安顺的事安排好,我就快马加鞭回京,此事咱们从长计议!”

    闻言,傅芷璇诧异地瞥了他一眼,曹广对陆栖行说话的语气似乎变得不同了。

    陆栖行回头就瞧见她疑惑的目光,阴沉了一整天的眸子里晃过一丝笑:“走吧,时候不早了,回去休息一下,明日我们进城与乌伯伯道别。”

    “嗯。”傅芷璇应好。

    陆栖行把她送到房门口,傅芷璇转过身,盈盈杏眸里盛满了担忧,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嘴唇蠕动了几下,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为了一句:“你也早些睡。”

    陆栖行勉强笑了笑,拉着她进门,把门关上,然后坐到榻边,两人依靠在一边,他低头望着她靠在肩上的头,慢慢说道:“你着实不必太过忧虑,今日之事,早在萧家莫名其妙对我动手时就埋下了怀疑的种子,我并不抬吃惊,只是有些遗憾。”

    他视陆谨严若亲子。看着他蹒跚学步,牙牙学语,一点点长大,结果他却很可能是皇兄今生的耻辱,这种感觉并不好受。陆栖行宁愿萧氏从未怀过孕,陆谨严只是她从别处抱来的孩子。但当时皇兄的后宫中只有她一人,两人日日相对,萧氏如何能在皇兄面前作假?

    还有皇兄,他如父如兄的皇兄,竟被人这样羞辱,只要想到这一点,他就怒不可遏。萧氏这毒妇,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

    陆栖行身上的低气压越来越低,傅芷璇忍不住抬头望着他,伸出手轻轻抚平他额头上因为蹙眉形成的褶皱,故意错开话题:“别皱了,再皱就老了。”

    陆栖行敛起身上的怒气,轻轻拍着傅芷璇的背:“睡吧。”

    这时候哪睡得着,傅芷璇不想他难过,没话找话说:“我们回去是走陆路还是水路?需要多少时日?”

    陆栖行一一作答:“走陆路,水路太慢了,一天都行不了多远。昨夜去找贾鑫利的很可能是萧氏的人马,他们知道我来了安顺,坐不住了,我们也不能耽搁,得尽快回京,只是要辛苦你跟着我舟车劳顿了。”

    “我不怕。你不是被申饬,闭门思过三个月吗?这次回去,他们会不会给你罗织罪名?”傅芷璇担忧地问道。

    陆栖行摸了一下她的头:“无妨,三月之期早已过。他们抓不住我的小辫子。”

    听他说得肯定,傅芷璇心里的阴云总算散去了一些:“那就好。还有,你与曹广是不是达成了什么一致?”

    “你观察得真是仔细。”陆栖行没有瞒着她,“没错,我与曹广虽未言明,但若陆谨严不是皇兄之子,曹广势必会站到我这一边。他心里其实有些怀疑我与贾鑫利做局骗他,我把贾鑫利交给他看守,正是为了消除他的怀疑,取信于他。”

    原来真不是她的错觉,傅芷璇替陆栖行高兴,曹广相信他,他又将增加一个助力。只是这样一来,他以后是不是就会更上一层楼?那他们将何去何从?

    见傅芷璇久久无言,陆栖行以为她睡着了,轻轻唤了一声:“阿璇?”

    傅芷璇轻轻闭上眼,没动。

    陆栖行端详了她半晌,轻轻起身,把她抱回了床上,又替她盖上被子,这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等关门声一响,傅芷璇僵硬的身体立即动了一下,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里面一片清明,哪有一丝睡意,她盯着床幔看了许久,直到眼睛开始酸涩,忽然忍不住自嘲一笑。她也开始患得患失了,其实大可不必,再差能比前世还差吗?她还好好的活着,还有一方安身立命之所,能自食其力,有何惧之?

    ***

    次日,陆栖行看到傅芷璇的时候有些意外,她眼底青紫,明显没睡好,但精神却极好,看着他笑盈盈地福身行了一礼,宛如晨间初绽的蔷薇,美丽动人,宛如换了个人一般。

    连带他的心情也好了许多,两人带着章卫和闻方几个,轻装简行,再次进城。

    只过了一天,城里已经大变样,街上没了四处乱窜的逃兵,昨日那成堆的尸首也不见了踪影,甚至还出现了零星的百姓。如果不是地面上还残留大片大片暗红色的血迹,傅芷璇都会以为昨日的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进入三塘巷时,他们迎面就碰上了阿杨。

    阿杨一身白衣,眼眶发红,看到他们,惊讶地张大了嘴:“你们……你们怎么才回来,乌老伯昨晚去了!”

    “去了?好好的怎么会去了?”陆栖行犀利的眼神死死瞪着他。

    阿杨叹了口气:“乌老伯走得很突然,当时是隔壁邻居听到他的痛呼声,跑来叫我,我跑过去时他已经快不行了,最终没能等到大夫赶来就咽了气。”

    陆栖行没理会他的说辞,大步前往乌文忠的院子。

    堂屋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口棺材,乌文忠就躺在里面。陆栖行走过去掀开棺木,往里一看,乌文忠换了一声新衣,面容祥和,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他盯着看了许久,然后朝闻方招手。

    闻方会意,走到棺材前,弯腰靠近,仔细检查了一遍乌文忠的尸体,然后对陆栖行轻轻摇了摇头。

    确信乌文忠不是被人所害之后,陆栖行的脸色才稍微放缓,转过身对阿杨颔首道:“多谢你为我舅舅操办后事。”

    看着气势大涨,与以往完全不同的陆栖行,阿杨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轻轻摆了摆手:“不用,不用,大家都是街坊邻居。况且乌老伯以前还教过我……小人拳法,算是小人的师傅,这是小人应当做的……对了,老伯给你们留了东西,小人这就去给你们拿来。”

    说完,急匆匆地跑进了隔壁,不一会儿,抱着一个红漆木的小匣子走了过来,递给了傅芷璇:“这是老伯特意留给你的。”

    “我?”傅芷璇惊讶地眨了眨眼,接过匣子,犹豫了一下,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排竹篾编制的小动物,有蚂蚱、乌龟、青蛙等小动物,一样一只,极为精巧神似,编制之人显然极为用心。

    瞧傅芷璇一脸感动,阿杨也欣慰地笑了,挠挠头说:“老伯说,以后留给你们的孩子做个小玩意。”

    傅芷璇耳根一红,羞涩地低下了头。

    陆栖行替她把盒子盖上:“好好收着吧,这是乌伯伯的一番心意。”

    听到他的称呼,阿杨诧异地瞥他一眼,想了想,还是没多问,接着中袖袋里拿出一封信:“这是老伯留给你的。”

    陆栖行接过信,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四个大字:勿忘初心。

    陆栖行见他拿着信盯着看了半晌,一直没动静,好奇地戳了他一下。

    陆栖行回过神来,走到棺木前又看了乌文忠一眼,感慨道:“这是乌伯伯作为一个长辈,给我的忠告。乌伯伯一生没有子嗣,今夜你与我一道给他守灵,我详细跟你道来。”

    “哦。”傅芷璇点头。

    乌文忠在本地并无亲戚,只有几个热心的邻居替他张罗,因而他的葬礼很简单,也免去了奔丧等环节,只在屋里停留一夜,第二日就出殡。

    这些阿杨都张罗好了,无须傅芷璇和陆栖行操心,两人换上了白衣,守在灵前。

    陆栖行拿过纸钱扔进火盆里,缓缓说道:“乌伯母原是安顺人氏,后来为了躲避战火,全家迁去了京城,与乌伯伯相识成亲,夫妻感情极好。他们夫妻本有一子,只是乌伯母早产了,孩子没保住,受此打击,乌伯母的身体每况愈下,拖了几年就去了。临终前,乌伯母最想念的就是家乡。乌伯伯很后悔当初为了功名利禄,没有好好陪她,索性放下了京城的荣华富贵,带着乌伯母的骨灰回到了她的老家,在此度过余生。阿杨家其实就是以前乌伯母年少时的居所。”

    妻子病逝,丈夫携带她的骨灰坛回到她的家乡,住在她老家的隔壁,睹物思人。说起来平淡,但又有几人能做到。

    傅芷璇长吁了一口气,浅浅笑道:“生同寝,死同穴,乌伯伯的心愿也算达成了。”

    陆栖行握从怀里拿出乌文忠留给他的那封信,拆开递给傅芷璇。

    傅芷璇看着上面的“勿忘初心”四个大字,疑惑地抬头:“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陆栖行握住了她的手,声音带着淡淡的唏嘘:“这是乌伯伯对我的忠告。他与乌伯母情投意合,两人情深意笃,只是乌伯伯年轻时为了建功立业,对家里多有疏忽,酿成终身遗憾。他是担忧我万一走了他的老路,被野心或其他欲望迷晕了眼,疏忽自己最重要的人,抱憾终身,因而留下这四个字劝诫我。”

    傅芷璇没想到那个刻板性子并不算好的老人还有这样细腻的心思,心里很是感动。

    陆栖行拿起旁边木框中的竹蜻蜓,丢了一只进火盆里:“乌伯母的阿公曾是一位手艺极好的篾匠,乌伯母最喜欢的就是他编的竹蜻蜓。这是乌伯伯特意为乌伯母编的,也让它们一起下去陪乌伯母吧。”

    “嗯,想必这也是乌伯伯的心愿。”傅芷璇也拿起一只竹蜻蜓,放入了火盆里,火苗窜起,瞬间把竹蜻蜓吞没,在火光中,她似乎看到了乌伯伯的微笑。

    次日一早,傅芷璇与陆栖行和阿杨一道埋葬了乌文忠,让他与其妻子合葬,了却了他半生心愿。

    陆栖行再次谢过阿杨,准备带着傅芷璇出城,直接回京。

    阿杨见他们要走,连忙叫住了二人,然后递上一物:“这是乌老伯家的房契,他托我保管,我昨日忘了,傅……公子,你拿好。”

    陆栖行没接,朝阿杨笑了笑:“既然是乌伯伯送你的,你就收下吧,不用给我。”

    被他戳穿,阿杨有些踌躇:“可是,这是乌伯伯的财物,我一个外人拿着不妥……”

    “你若觉得有愧,就逢年过节给他们二老上一炷香吧。”陆栖行打断了他,带着陆栖行坐上了停在巷子口的马车。

    马车一路朝北,往北门而去,走到半路已近正午,染上热气的阳光洒满大地,烤得马车里闷闷的,傅芷璇撩起帘子,通通风。

    没走多远,她忽然看到远处挤了许多百姓,不由好奇一问:“外面怎么回事?”

    骑在马上的章卫抬目瞥了一眼,说道:“这是安顺那群逆贼的伏法之日。”

    傅芷璇听懂了,她抬起头往人群里望去,但因为人太多,只看到了一堆黑乎乎的人头。

    刑台上的季文明一脸菜色,旁边跪着的钱世坤笑得癫狂,临死前还朝他吐了一口唾沫:“狼心狗肺的东西!”

    季文明没有力气与他吵架,他抬头望了一眼在阳光上泛着冰冷白光的大刀,心一寒,下意识地避开了眼。这一侧头正好扫到远处马车上手肘支在车窗上的傅芷璇,她的侧颜美好,嘴角弯弯,显然过得很顺心。

    擦身而过,手起刀落,季文明的时光永远地定格在了这一刻。

    到了城门口,傅芷璇就瞧见赖佳远远地站在大门西侧为,笑盈盈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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