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弄的?”穆瑾找来医药箱,小心翼翼地帮她处理伤口。

    “客户那边的电梯故障,我爬了19层楼梯上去的,厉害吧?”

    “厉害?!”穆瑾盘腿坐在她面前,挥着棉花棒吼她,“你怎么不去攀登珠峰啊?哪个客户这么变态,不懂得怜香惜玉的吗,让一个女孩子爬19楼,他怎么不去死?”

    “他不知道我是残疾人。”

    “那你自己也不知道吗?还逞能!”穆瑾心疼地瞪她,“这下好了,你起码一个星期不许穿lisa,如果你的客户再见到你,一定就可以知道你是残疾人。”

    有些字眼只有从穆瑾嘴里说出来,她才可以真的不介意,冉云素小声地问她,“真的要一个星期那么久吗?不会吧——”

    “你不听话试试!”穆瑾丢下这句威胁,提着医药箱蹦下沙发,“对了,我回来的路上叫了外卖,大概这会儿就快到了。”

    “一轮到你做饭就叫外卖。”冉云素小声非议她,她摇着轮椅回卧室换衣服,然后改用拐杖。william这种大家伙在房间里移动不够方便,chris就好很多,当然她最爱的还是lisa,只可惜不得不跟她小别几天。

    “那个方舒又要开个展了?”穆瑾将披萨摊开来,捡了块儿馅料最足的递给冉云素,“我回来的时候从你们画廊门口路过,看见了她画展的海报。”

    “嗯,之前她闭关了几个月,应该准备挺充分的,你要不要去看?”

    “嘁,就她画那种四不像我才不稀罕呢,什么黑色骷髅浮在彩色河流上……要多变态有多变态!”穆瑾十分不屑地皱皱鼻子,“她不就是方晋的亲妹妹嘛,整天这里那里的作秀做噱头,我觉得论水平她比你差远了。”

    冉云素嚼着披萨鼓着嘴笑,“你呢,是对她有成见,人家那叫后现代派表现主义,着重宣泄内心的情感,看不懂就别瞎说。”

    “哦,她是宣泄了情感了,要不是她当年急着去看秦烈风做嘉宾的演出,会闯红灯把你给撞成这样吗?”穆瑾放下果汁,很严肃地看着冉云素,“你真的觉得,你受伤的事情秦烈风就一点都不知道吗?”

    “他当然不知道,而且以后也不会知道。”冉云素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意思是只要你不多嘴的话。

    “可是他爸是知道的呀?再说了,害你受伤他也有一定的责任吧?”

    “穆大小姐,你不要这么侮辱医生的职业道德和智商好吗?秦医生当然会替他的患者保护隐私,还有,方舒去听他的演唱会撞伤我,这完全不代表他和我的受伤之间有任何直接的因果关系好不好?照你这么说,如果当天方舒是赶着去美国,那是不是三亿多美国人民都要对我负责呢?”

    穆瑾憋着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可怜兮兮地绕过餐桌颠颠蹭到冉云素这边来,“素素,抱抱,人家心里难受——”

    “都过去那么久了,我自己都不介意了,你干嘛还非要跟自己过去不呢。”冉云素拍着她的背安慰她。

    “你以后别这么傻了,把自己弄伤成这样。”

    “你这么敏感,还怎么当医生啊,医生可都是见惯生死的大神,不应该总是被人间的悲春伤秋困扰的。”

    “可你有多不容易,就只有我知道啊——”

    *

    这一晚,那个十七岁之后时不时就出现的梦境又来了,冉云素太熟悉这个梦了,熟悉到只要一开头,她就可以清楚地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天空中弥漫着很浓很浓的雾,十七岁的冉云素捧着手机从美术教室里跑出来。冉薇去世之后,画画成了她思念母亲和排解孤独的唯一方式,那天是刚刚过了高考没几天,她把自己窝在美术教室里尽情地画了一整个下午加晚上,连饭都忘了吃。

    她看到手机上二十七分钟之前发来的一条留言,烈风说,冉云素,我在去表演之前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学校对面的星巴克等你。这时的冉云素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过烈风了,秦颂和尹静祎送他去了美国,他走或者他来,一片影子是没有知道的必要的。

    冉云素背着书包拼命地往学校门口跑,她知道烈风说等她三十分钟,那就不会是二十九分钟,也不会是三十一分钟,哪怕就看他一眼也好,一秒钟也好。

    梦里,马路上的过街指示灯变成绿色,冉云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她还是阻止不了自己冲出去的脚步,好像那双腿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一辆火红的跑车从侧面冲出来,冉云素只看见明亮的车灯在眼前晃了一下,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她看见自己倒在路边,右腿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扭曲着。

    一个白衣长发的女孩儿蹲在旁边大哭,她是方舒,冉云素有些困惑,明明被撞伤的是自己,怎么反而这个姑娘比她哭得还伤心。远处,星巴克绿色的双尾美人鱼头像在灯箱的照射下正在朝她微笑,冉云素的视线渐渐模糊,直到眼前一片漆黑,万籁俱寂。

    接下来应该发生什么了?梦中的冉云素在意识里翻看台本,然后应该是她在医院里醒过来,看见秦颂皱着眉站在她面前,他很冷静地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仿佛她不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他并没有顾及她是否能承受得住这么大的打击。

    也是从那天开始,她突然就长大了。她记得自己哑着声音对秦颂说,请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也是从那天开始,冉云素失去了一条腿,变成了一个残疾人。

    方舒的哥哥方晋是个十分尽职的加害人家属,他几次三番地来道歉、赔偿,后来还说服冉云素放弃了不适合她的医生道路,动用自己的关系让她进入中阳美院学习油画,毕业之后,冉云素就一直在方晋的画廊“一方阁”做签约画家。

    方晋对她在经济上和职业上提供的帮助,已经远远超出了交通肇事责任赔偿的范围,冉云素一直接受着他的指引和安排,她一度以为自己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现在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工作和生活,半点也没有改变的意愿。

    可惜今晚的剧情卡在了黑暗里,以往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么漫长的黑暗时间,冉云素期待着头顶的白炽灯亮起,她有点儿害怕这无尽的黑暗。

    突然,面前出现了一张烈风的脸,他仿佛自带光芒,每一个表情都被她看得清清楚楚。他朝她伸出手来,笑着。

    梦里的场景突然切换到机场接机大厅的门口,无数的粉丝站在烈风身后,举着鲜花和荧光板,烈风冲着跌坐在地上的她伸出手来。冉云素低头,看到自己右腿的裤管塌瘪地拖在地上,她慌忙伸手去挡,不行,烈风你不许看。

    冉云素笃地惊醒,望着夜色里熟悉的房间轮廓躲在被子里大声喘息。

    只是一个梦而已,别怕,她在心里安慰自己。伸手探向自己的右腿,轻轻地抚在疼痛的部位,和十七岁时相比,这一点都不算疼好吗?素素,你要再勇敢一点。她抬头看了看静静立在床边的lisa,埋头将眼泪蹭在枕头上。

    ☆、两只刺猬的距离(一)

    三天后,欧阳城打来电话,询问冉云素的工作进度。

    “我已经将初稿做好了,如果您什么时间方便,我可以先给您看一下。”

    “那就今天吧,下午五点,在画廊见好了。”

    冉云素呼出一口气,幸好不用再去十九楼,“好的,再见。”

    画廊距离她和穆瑾租住的房子不远,步行一刻钟的距离。冉云素穿好lisa,从衣柜里挑出一条黑色毛呢长裙换上,内搭珍珠粉色的衬衫,又在外面加了一件米色棒针开衫毛衣。她很瘦,穿了好多层仍然不显得臃肿。

    伤口还没有完全恢复,走路仍然会疼,出门时,冉云素拿了右手的肘拐帮助自己支撑身体。被一个客户见到自己不良于行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情,或许对方只当她是扭伤了脚踝。

    “小冉,你来了,欧阳先生还没到。”画廊的前台见她撑了拐杖,就过来扶她。

    “没关系,我去里面等他。”冉云素婉转地挡开对方的帮助,撑着拐杖朝展区走过去,穿过展区有一排会客室可以坐下来休息。这个时间画廊里没什么人,她走进展区的时候,只有一个高大的身影驻足在里面,像是认真欣赏着某幅作品。

    那人见有人走近,突然转过身来看向她,抬手从鼻梁上勾下墨镜,嘴角带着一抹笑意。

    “烈风?”冉云素觉得自己心跳乱了几拍,她要紧紧抓住拐杖才能站稳。

    他看到她撑着拐杖,瞳孔骤然一缩,是那天的恶作剧让她受伤了?

    她看到他的目光认真地在自己的拐杖上逡巡了一圈,偷偷地咬了咬下唇。“你跑来这种地方,不怕被粉丝围追堵截吗?”

    “你们画廊的前台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我进来之后,从头到尾只看到你和她两个人,你是我的粉丝吗?”他身形高大地挡在小小的她面前,很有压迫感。

    冉云素心想,他总是这样没正经,“画廊当然不会像蔬果超市那么热闹,不过你还是快点走吧,万一被人知道了,你只有一个人,发生危险怎么办?”

    “不是还有你吗?”他又向前走了一步,她的头顶几乎要碰到他的下颌,“而且,你还带了一支……武器。”

    冉云素尴尬地后退了两步,他捉弄自己俨然已经成了本能,分开这么久了,见面就能想起来。

    “你的腿,受伤了吗?”他又向前走了一步,气息吹在她的头顶。

    “一点点,不要紧。”她继续后退。

    身后响起前台小妹柔和的声音,“冉小姐,不好意思,欧阳先生刚刚致电取消了今天的见面,他让我跟您道歉,说改天再约时间。”

    冉云素从烈风的身影里探出头来,“我知道了,谢谢。”

    她已经无路可退,身后就是展示墙,她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毛衣擦到了画框上。

    “既然你的预约取消了,那就陪我一起吃个饭吧,好久不见了。”

    冉云素心里盘算着拒绝他的理由,又觉得各种借口都显得矫情和小家子气。

    烈风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冉云素笑了笑,迈步跟了出去。

    画廊后身的停车场里,一眼就能看见一辆与众不同的嚣张跑车,银灰色,底盘很低,像是会贴地飞行的外星人战舰。它的显眼程度与它的主人不相上下,冉云素知道那大概是一个很奢侈的牌子,她对豪车了解甚少,幸好这品牌的logo设计十分厚道,冉云素拼读着壮硕公牛上面的一行字母:兰博基尼。

    烈风替她打开车门,等着她慢慢坐进去,然后接过她的拐杖放到后排,再替她关好车门。冉云素低头微微笑了一下,二十七岁的男人,到底还是和十八岁不同的,他再拒绝成长,也还是不可避免地长大了。

    他坐到她身边,通身线条紧致优美,不复当年的单薄,又不失曾经的活力,烈风他永远都是那么美好。

    “安全带。”他转头提醒她,看见她微微愣神,干脆俯身过来帮她系好。冉云素的耳垂发烫,她拢了拢头发遮掩,他已经侵入了她觉得安全舒适的范围,而这个优雅的入侵者却又显得那么自然和无所谓。

    冉云素心想,她差一点就忘了他是属于娱乐圈的人,他和每一个合作过的女主角都传过绯闻,虽然没有什么实质上劲爆的内容,但一同吃饭、一起脚踏车、用自己的保姆车送对方回家……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可能再平常不过了,自己却在这里各种心理活动,是不是很白痴。

    “想什么呢?”

    “没。”

    “这么多年,过得开心吗?”

    “还好。”

    “你很紧张?”

    “没有。”她答得太快,声音里还带着欲盖弥彰的颤音,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招认。

    果然,烈风的嘴角又勾起一个得意的弧度,“很多女孩见我都是这种反应,我还以为你会不一样。”

    冉云素暗暗深吸一口气,她真的很想跟那些女孩不一样,她不屑沦为被他嘲讽的那些迷妹中的一员,为什么他一定要这么诋毁自己,还是自己真的表现很差劲。

    “停车,我想回家,我有点不舒服。”冉云素的大脑还没有考虑清楚,她就听见自己这么说,就像一个娇病醋坛子,她有点讨厌自己。

    他真的把车靠边停下来,看着她徒劳地解开安全带急着想推开门。

    “你生气了?”烈风的手抚上她的鬓角,食指和中指轻轻地将她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她红得冒火的耳垂就这样暴露在他面前,“素素,你从前不是这么小气的。”

    是啊,从前她总是被他捉弄,骗她在学校门口等他放学,结果她一直傻等到天黑才知道他早就跟乐队的狐朋狗友跑出去玩儿了。她默默一个人走夜路回家,身边每经过一辆车,她的心都惊跳一下。那个时候,她也不曾对他发脾气。

    “烈风,那次约在星巴克,你真的去了吗?”冉云素听见自己又口先脑后地问出了一句,烈风一顿,她听见自己心腔破裂的轻响,他果然已经忘记了,如果他那一次也是在逗她玩,她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他。

    “我等了你三十分钟,”他笑着转头看她,“你没来,是故意报复我的吧?”

    冉云素弯起嘴角笑了笑,“开车吧,我饿了。”

    他带她去了一家位置隐蔽的私房菜馆,这馆子连个招牌都没有,只在门前挂着的一只灯笼上写着个遒劲有力的“崇”字。她猜这种地方一定就是传说中专门为他们这种明星大腕服务的私定餐馆,都是要提前预约才行的。

    他怎么知道今天会偶遇自己,又或者他原本是约了别人的,和自己一样被爽了约。

    烈风停好车,绕过来帮她开车门,拿出拐杖递给她。

    “也可以不用这个。”冉云素觉得她应该以尽量完好的形象同烈风走在一起,带着拐杖不太合适。

    烈风将拐杖放回车里,“也好。”他冲她伸出一只手。

    他愿意充当她的人肉拐杖吗,冉云素递过手去,他的大手紧紧拉住她柔软的小手,她随着他向廊檐深处走去。

    烈风带她进了一间包房,古香古色的装潢,服务员很快端菜上来,她甚至都没有看到烈风什么时候有点过菜。

    “你的脚,伤得不轻吗?”

    “没事。”一定是自己刚刚扶他手的时候太用力了,她心想。

    “去医院看过了吗?我大哥就在人民医院,骨外科,你知道的吧?跌打损伤他也可以看的,我等会儿带你去找他。”

    “不用了,我有自己的私人医生,你也认识的,穆瑾。”

    烈风笑着点点头,“听说她很不走运,是我大哥带的学生。”

    “你都不知道烈峥大哥有多么受欢迎,穆瑾白天被他骂了晚上做梦都能笑出来。”那可是他专门对我一个人说的话诶,冉云素想起穆瑾花痴的模样也觉得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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