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云素摇摇头,她的手被他捉住,没有办法在手机上打字,一时间彼此都陷入沉默。

    “素素——”烈风听见身后有个声音传过来。

    冉云素抬头望过去,面色放松下来,轻轻将手从烈风手中挣脱。

    来人是吕泽,烈风认出他来,显然他也认识烈风。烈风站起身,似乎对他的出现不甚满意,看过去的眼神实在不太友好。

    吕泽扶住轮椅低头看向冉云素,柔声问,“累了吗?”

    冉云素抬手十分熟练地冲他比了个手势,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又突然将手垂下去 ,交握在身前。

    “好,我送你回去。”

    烈风刚想上前拉住冉云素的轮椅,吕泽眉峰一紧,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这副表情不知是不是诚意十足,竟然真的起到了预期的效果。趁着烈风迟疑的一瞬,吕泽背着冉云素掏出手机飞快地在上面打了四个字转给烈风看:在这等我。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大家都用这招?世界惜言如金日?

    在这等我?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素素会跟一个心理医生在一起?为什么她不肯跟自己说话?刚刚重逢的欣喜突然就被抛下九重天,失去了愉悦的重量。

    烈风恍惚而烦躁地在原地来回走了几圈,然后在长椅上坐下来。他有些懊恼地后悔自己刚刚居然那么听话,任凭吕泽把素素给带走了,难道是被他催眠了?

    烈风点了一支烟,情不自禁在脑海里回放刚刚的每一个细节,素素似乎没有怨恨他,那么,是因为对他太过失望了吗,是放弃他之后的无所谓吗?各种杂念小爬虫一般啃骨噬肉,他感觉头疼欲裂。

    足足等了半个钟头才看到吕泽从去路返回来,走到他身边坐下。

    他递了一支烟过去,“说吧,我什么都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

    吕泽没有接,“谢谢,我不吸烟。”

    他将目光投向湖面,映得瞳仁里也是波光盈盈,“等会儿我跟你说的话,也许会违背一个心理医生的职业道德,不过我觉得我不得不这么做。”

    “千万别告诉我,她现在是你的病人,或者,是你的……女朋友……”烈风转眸看向他,一双眼中冰火相撞的痛楚。

    “我现在是她的医生。”

    ☆、风大路远,江湖再见(六)

    他是她的医生——

    烈风觉得胸口突然被一颗大石堵住,随即神鬼不觉地体验了一次胸口碎大石的震痛感,一时麻木,理不清的千头万绪中只能先匆忙捡了个无关紧要的问起,“她住在这里?从什么时候开始?”

    “没多久,大概也就一两个月吧,那会儿她刚刚从法国回来。这里的房子是她母亲persephone买下来的,不过现在就只有她一个人住,还有两个照顾她生活的保姆和一名护士,白天的时候我会经常过来看她,偶尔她情况不好我也会在这里留宿一晚。”

    “她究竟怎么了?为什么需要心理医生?她刚刚用的是……手语?”一年而已,并没有苦等时感官上体验到的那么漫长,谜团却结得铜墙铁壁一般厚重,上面密布着隐忧的蛛网。

    吕泽点点头,“我们把她从法国接回来的时候,就发现她患了很严重的失音症。失音症是一种主要由心理障碍导致的疾病,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声带,没有办法发出声音。”他朝自己的喉咙比了一下,觉得烈风应该听得懂了。

    “不可能……”他听懂了却不代表能够接受,素素不会说话了?“她怎么会生这么奇怪的病?”

    “根据她在法国的看护讲,冉小姐在回国之前,至少有八个月的时间没有通过语言和人进行过交流,当然书信就更加没有。她把自己完完全全地封闭了起来。

    我刚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状况比现在还要差很多,完全拒绝沟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曾经在火场里救过她,所以她对我还有一点点的信任,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让她愿意跟我交流,我教给她手语,也是为了彼此交流起来能够更方便,她也可以多一种表达自己的方式。”

    “persephone不是一直在照顾她吗?这么不正常的状况发生了这么长时间,她都没有在乎过吗?”烈风的眼圈涨红,用力克制着声音里的激动,他的心正被一把锋利的小锉刀专捡着柔软的地方狠狠地磨着。

    “这么长时间,她并没有在persephone的身边。”

    吕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舌尖沿着齿缝转了一圈才撬开牙关接着说,“你知道詹氏和persephone之间的股权收购风波吧?詹氏当时为了让persephone收手,在冉小姐刚刚到了法国后没多久就带走了她,把她一个人软禁在巴黎市郊的一处别墅里,十个月的时间,她就在那里度过的,她画展上的那些画,大多也都是那个时期画出来的……”

    “软禁?”烈风感觉自己的发根都竖了起来,寒气从每一个毛孔往身体里钻。从吕泽口中得知的信息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和认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起来,“你是说,在法国有人囚禁了素素十个月那么久?persephone知道吗,她为什么不报警去救她?”

    吕泽深深叹了口气,“是不是特别的匪夷所思,我和你的想法一样,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

    不过后来persephone给我看了一份文件,原来冉小姐的生父,就是詹纪明。

    带走她或者说绑架她的,是詹家的人,大概就是她某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或姐姐……总之,这件事情说得严重些是非法拘禁,但如果说她的亲人带走她照顾她,也不是完全解释不通。

    毕竟,他们没有对她进行任何人身伤害,还找了一堆人好吃好喝地照顾她,以詹氏的实力,根本不难找到一个律师来摆脱这种非法拘禁的指控。

    除非把冉小姐推上法庭指证对方……我问过她,她不想……我猜,她不仅是不想面对,也是因为对方是她血缘上的至亲,豪门丑闻,牵涉的事情和人都太多了。”

    “这根本就是精神折磨!”烈风已经没办法再控制自己的音量,“她父母就这样任由他们伤害自己的亲生女儿?!他们一点儿都不痛心吗?”

    “persephone跟詹纪明的个人恩怨我作为一个外人不好评说,大概她觉得对方是冉小姐的亲生父亲,虎毒不食子,他们带走她也只是想藉此来逼她就范,放弃对詹氏的收购。

    所以她选择了赌一把,赌对方不会伤害冉小姐,可能她觉得冉小姐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画画。persephone看到冉小姐那些作品,起初还很高兴,直到她派人把她接回来的时候,才知道情况跟她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吕泽心中也是万分唏嘘,“她的亲生父母,一个是商界大鳄,一个是艺术圈的女皇,居然也能让她把生活过得这么悲惨,真是令人难以想象。”

    烈风觉得他需要绷紧自己脑子里的十二根弦,才能勉强维持思考能力,“她……还会好起来吗?还能重新开口说话吗?”

    “失音症治愈的病历有很多,主要还是心理上的问题,如果她能够敞开心扉同别人交流,也许自然就会好起来了。”

    提到冉云素的病,吕泽还是表现出了信心,“我之所以违背职业道德把这些话告诉你,是因为刚刚我看到她对你笑,我想,她应该已经很久没笑过了……

    你知道她第一次肯主动跟我交流是因为什么吗?有次她被送去医院,慌乱中不知在哪弄断了她的项链,她第一次主动拿起笔写字给我,请求我帮她把项链找回来。还好我不辱使命,就是那个q,你送她的吧?”

    烈风默默点头,“我会让她好起来的。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很差吗?我看她又瘦了很多。”

    “不太好,她在过去一年里的就诊记录有一本大百科全书那么厚,营养不良、厌食、失眠、幻肢痛……有过六次注射杜冷丁止痛的纪录。”

    吕泽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子弹一样射进他的心里,简直千疮百孔、皮开肉绽,“怎么会这样?她受到过虐待吗?”

    “身体上的虐待倒是没有,相反,她每次生病都有详细的就诊记录,我仔细看过,没有关于不明伤害的内容。在那段时间里,她也有自己的看护、营养师,各种照顾她饮食起居的人。

    对了……可能问题比较严重的是她的腿,当初詹家人带走了她,为了以示威胁,将她的假肢快递给了persephone。

    根据现在的情况来看,她应该在过去的一年里都没有使用过假肢走路,一直在用轮椅代步,所以她原本健康的左腿也有轻微的肌肉萎缩迹象。

    不过这些你也不必太担心,都是可以通过康复恢复的。只是重新适应使用假肢会是一个比较痛苦的过程,就像她刚开始接触时的那样,一开始戴着假肢走路会疼,要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才能重新适应。”

    烈风紧紧捏着手中的手机,血色从指节上褪去,“剥夺她走路的权利,这还不算虐待?她一直都很介意自己的腿,向来不喜欢坐轮椅,他们却逼得她整整坐了一年……”

    吕泽也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没错,这一年里她经历了很严重的心理创伤,主要还是因为身边对她捅刀子的都是她的至亲,好像没人真心待她、爱她。

    有一次我去医院看她,她把看护削水果落下的一把瑞士军刀握在手里……那种表情我实在太熟悉了……

    一个人的生命正因为不只是自己的,因为有牵绊,才会显得贵重。如果没有任何一只手拉住她,她也不再留恋什么,放弃,是再容易不过的选择……

    你看过她的画展了吧?前四个单元都是她在那十个月里画的,这个工作量相当巨大,我猜她那段时间里除了画画和生病,没有做过其他任何事情。

    另外,除了第三单元那个人鱼的故事,其他所有的作品都透着绝望和痛苦,就算不懂油画的人都能轻易产生共情。我想那个人鱼的故事,大概是她那段时间里唯一觉得尚有色彩的回忆。”

    尚有色彩的,居然是他让她伤心的那一幕,这该有多讽刺。

    “我要跟persephone谈谈,我要带她走,让她回到我身边来让我照顾她。”烈风看着吕泽,很认真地说,“这次我一定会带她走!没人拦得住!”

    “如果冉小姐愿意回到你身边,如果你能够好好照顾她,我想那样自然是对她来说最好的。我可以帮你安排去见persephone,不过,也希望你能给冉小姐多一点时间。”

    吕泽起身,“每天早上九点钟,我会推她过来这里晒太阳,希望可以准时遇到你。”

    *

    “我不管,我现在就要去找她!就算她不肯见别人,也一定会见我的!”穆瑾听烈风讲了冉云素的事情,简直气得快疯了,不顾一切转身就往门外跑。

    秦烈峥一把拉住她,“穆瑾,冷静点!她现在在生病,你知道一个病人的心理状态和常人是不一样的,她未必想马上见你,先不要去刺激她——”

    “那我也要把她找回来啊,凭什么我好好照顾了十几年的素素只不过短短的一年时间就给她亲爹亲妈折磨成这个样子,他们还有一点人性吗?!”

    穆瑾哭得不能自已,“这次她一定伤心死了,如果是别人伤害她也就算了,偏偏一个是亲妈一个是亲爸!

    还有你啊秦烈风!你现在就去跟她把你那些什么狗屁误会给我解释清楚,让她以为你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了,你怎么不一刀捅死她啊你!”

    烈风陷坐在沙发里,一手拿着烟,另一手捧着烟缸,面颊上濡湿一片。他蹙着眉用力将烟头按熄,沉声问,“你们觉得,她还能好起来吗?至少可以让她重新开口说话。”

    秦烈峥一手有节奏地揉捏着穆瑾的肩膀,试图让她冷静下来,一边谨慎地回答,“心理问题不是我的专长,吕医生是很优秀的心理医生,他说有希望应该就是机会很大的,你不用太担心。我也会把素素的病历发给我在哈佛的同学,看看是不是有更好的办法。

    这段时间,你保护好她,不要让她在媒体上曝光,尽可能给她安全感。”

    烈风点点头,拨了个电话给欧阳城,“我找到素素了,她情况不太好,你帮我跟公司说一下,最近我要停掉所有的工作。”

    “她在哪儿?”欧阳城也是一惊,“怎么不好?病了吗?我过去看看她——”

    “她现在不在我这儿,以后再慢慢跟你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只是早了一点点,好在也不算食言,也算早更了~

    留言留言,聊天取暖。

    今儿好像要该供暖了吧,今后大概就一直甜到完结这样的节奏了,你们稀饭吗?

    ☆、风大路远,江湖再见(七)

    “手怎么这么凉,冷吗?”烈风握着她的手轻轻摩挲,骨节细小柔软,手背的筋络清晰凸起,皮包骨大概也就这样了吧。

    冉云素摇摇头,她抽出一只手来,从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塞进他的掌心里。烈风摊开来看,一支棒棒糖,不禁疑惑地看向她。

    冉云素在手机上敲字,随即转过屏幕:不要吸烟。

    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着一缕淡淡的笑,那笑容浸在阳光里,纯净而美好。那一瞬,烈风恍惚觉得吕泽对他说过的那些仿佛都不存在,素素她只是生了一场病有些虚弱而已,并没有加诸在她身上的那些伤害和侮辱。

    面对他的时候,她总是能将自己那些伤口都遮得严严实实。

    烈风冲她点点头,随后站起身,摸出口袋里的烟盒,用力揉皱了丢到旁边的垃圾桶里。

    他取出一条手链,拉过她的手腕要帮她戴上。冉云素的手突然用力一缩,那条“独一无二”空落地悬垂在他指尖。

    “素素,这个是独一无二的,你看到唐姿玟戴的那条,不是我送的……还有那一晚,我没有和她在一起,我没有做过背叛我们感情的事。”

    烈风把之前的误会解释给她听,“素素,是我冷落了你,让你一个人在外面受了那么多苦,我知道错了,你还愿意原谅我吗?”

    :不是你的错,我没有怪过你。

    “跟我回家好吗?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不要再给我更多的同情。

    她的目光黯淡下去,似乎在努力克制着濒临崩塌的情绪。他想着吕泽的忠告,不敢再多提一个字,僵立在原地。

    冉云素拨通了吕泽的手机,响了两声后挂断,没一会儿吕泽就过来接她回去了。

    烈风紧紧握着手心里的棒棒糖,但凡他的素素还有最后一丝力气,也都用在了他身上,这样的她,怎么是一句同情能够概括的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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