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离桑冷笑了一下,把包裹递了回去:“那个人的钱,我不要。”

    刘驿丞一怔,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楚离桑把包裹往他怀里一塞,朝马车走去。绿袖赶紧追上来,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道:“娘子,咱们现在已经身无分文了,管他是谁的钱,不要白不要!”

    楚离桑停下脚步,想了想,又走回刘驿丞面前,拿过包裹:“那我就收下了,多谢刘驿丞!”

    “这钱是萧将军的。”刘驿丞忙道,“你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他。”

    楚离桑淡淡一笑:“对,你说得对。你放心,我一定会去长安,当面谢谢他。”她在“谢谢他”三个字上面加重了语气,但刘驿丞显然没有察觉。

    暮色渐浓,一驾马车和一辆牛车在东边的驿道上慢慢走远。

    刘驿丞照例站在驿站门口,目送着扶棺归葬的楚离桑远去,就像他清晨时目送萧君默一样。

    从昨日黄昏萧君默一行入住驿站,到现在相关人等尽皆离去,恰好是一天一夜。刘驿丞感觉自己好像经历了一场亦真亦幻、似有似无的梦魇。

    太阳完全落山后,黑暗就彻底笼罩了整座驿站。

    甘棠驿像往常一样宁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长安城外围水源丰富,历来便有“八水绕长安”之称。为了满足都城内的生活用水及水运需要,隋文帝杨坚于开皇初年引水入城,先后修凿了龙首渠、永安渠和清明渠。其中,永安渠自南向北流经八个坊,当中便有魏王府所在的延康坊。

    清清渠水从魏王府中潺潺流过,为其平添了几许优美的景致。府里的亭台水榭、莲池荷塘、潋滟水波、烟霞氤氲,皆得益于永安渠水的造就和滋养。

    魏王府里还有一处隐秘的所在,同样要拜永安渠水所赐,那就是——地下水牢。在王府后花园一片由太湖石堆叠而成的假山下面,李泰修建了一处密室,然后引入永安渠水,打造了一间不为外界所知的地下水牢。

    此刻,李泰和杜楚客正站在这间水牢中,微笑地看着一个被囚禁在水池中的人。此人被铁链捆绑在一根铁柱上,脖颈被一个铁圈锁着,左右手各锁着一条铁链,铁链的另一端都牢牢固定在水牢的石壁上。

    这个人就是萧鹤年。

    他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头发散乱,身上仍然穿着司马的官服,整个身体的大部分都没入水中,只剩下头和胸露在水面上。

    李泰定定地看着他,嘴角始终保持着一丝微笑,半晌才道:“鹤年,你凭良心说,这些年,本王待你如何?”

    “平心而论,还算不错。”萧鹤年平静地回答。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背叛本王?”

    “我并未背叛殿下。”

    “你还要狡辩?!数日前,是谁把本王即将入居武德殿的消息泄露给了魏徵和太子,难道不是你吗?”

    “是我。”

    “三天前,又是谁深夜潜入本王书房,盗阅了玄甲卫捕获辩才的密奏?”

    “也是我。”

    “既然都是你,你还敢说你不是背叛?”

    “我这么做,归根结底是为了维护我大唐社稷的安宁。”

    李泰和杜楚客相视一笑:“哈哈,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不管殿下信与不信,这是萧某的真心话。”萧鹤年也坦然地笑了笑。

    “那好啊,本王今天就是想听你说一说真心话。”李泰道,“你先回答本王,你跟魏徵是什么关系?”

    “亦师亦友,志同道合。”

    李泰忍不住又笑了:“什么话到你嘴里都变得这么好听!鹤年,其实你也不必跟本王玩这些虚的。你所谓的‘志’,不就是跟魏徵一块儿抱太子的大腿吗?你所谓的‘道’,不就是巴望着太子登基后,赏给你们高官厚禄吗?这些东西我也给得起啊,你又何苦吃里爬外背叛我呢?”

    “你错了,殿下,萧某虽不才,但从不贪图非分的功名富贵,更不会靠阿谀谄媚去求取富贵!”

    “那你贪图什么?人活一世,总得图点什么吧?”

    “萧某心中所念,唯‘仁义’二字。”

    杜楚客一听,不禁冷笑插言:“鹤年啊,既然你这么喜欢仁义,那当初何苦做官呢?官场就是个名利场,既然你和我等俗人一样混迹其中,说到底不还是贪图富贵吗?”

    “萧某做官,是为了安社稷、利万民。至于富贵,若义之所在,当取则取;若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李泰呵呵一笑:“连孔子都搬出来了!那照你的意思,追随本王就是不义,效忠太子就是义喽?”

    “太子是嫡长子,是储君,是未来的大唐天子!身为人臣,维护他,便是义;危害他,便是不义!”

    “就凭太子的人品,还有他的所作所为,他也配当天子吗?!”李泰有些怒了。

    “太子人品如何,配不配当天子,自有圣上裁断,非人臣所敢置喙。”萧鹤年依然平静,“但只要还在东宫一天,他就是一天的大唐储君。”

    “也罢,我不跟你扯这些!”李泰拂了一下袖子,盯着他,“我现在就问你,你为何要盗取辩才情报?是不是受魏徵指使?辩才和《兰亭序》背后到底有什么秘密?你和魏徵到底想干什么?”

    “殿下,我刚才已经说过,我这么做,是为了维护社稷的安宁。”

    “照你的意思,是不是《兰亭序》一旦被找到,秘密被揭开,社稷就不安宁了?”

    萧鹤年闭上了眼睛,没有说话,但已有默认的意味。

    李泰目光一动,和杜楚客对视一眼,似乎都有些兴奋。“鹤年,”杜楚客笑了笑,放缓了语气,“只要你说出《兰亭序》的秘密,殿下便不会为难你,毕竟你在府上也干了好几年了,殿下会惦记这个情分的。”

    “山实,你和殿下都不必费心了。”萧鹤年仍然闭着眼睛,“今天就算圣上在此,我也不会说的。”

    “你宁可死,也要保守这个秘密吗?”杜楚客加重了语气。

    萧鹤年睁开眼睛,忽然笑了笑:“人固有一死,死又何足惧哉?”

    “萧鹤年,”李泰的目光变得森冷,“你可以不怕死,但是,你有没有替你的儿子想想?他还那么年轻,风华正茂,前途似锦,你忍心让他被你牵连吗?”

    “殿下!”萧鹤年紧张了起来,“此事与他没有丝毫干系,你不可株连无辜!”

    “没有干系?”李泰冷笑,“只要我告诉父皇,说是萧君默把抓获辩才的消息泄露给了你,你说与他还有没有干系?”

    萧鹤年一震,登时说不出话。

    “鹤年啊,识时务者为俊杰。”杜楚客道,“只要你把该说的说了,殿下定可保你们父子无虞。你自己不要富贵,你儿子总要吧?何必这么认死理,闹得大家不愉快呢?”

    萧鹤年把头耷拉了下去,半晌才道:“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想。”

    李泰和杜楚客相视一笑。

    “行,你在这儿好好想想。”李泰道,“想好了随时喊一声,我马上把你放了。”说着和杜楚客转身朝外走去,走到一半,忽然又停下来,回头道:“对了,这水牢里有不少老鼠,经常饿得两眼发绿,要是不小心咬了你,你可得赶紧叫人,否则被老鼠咬死可太冤了!”

    李泰说完,又跟杜楚客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都暗暗发笑,随即走上一旁的台阶,上面立刻有人打开了一扇铁门。

    稍后,铁门哐啷一声关上,整个水牢就安静了下来。

    萧鹤年依旧垂着脑袋,怔怔出神。

    水牢石壁的上方有个小小的通气孔,一束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给这个阴暗潮湿的地方带来了些许光明。萧鹤年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水面,与自己的倒影对视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似乎暗了,那一束光芒一点一点消隐,水牢随之变得昏暗,可萧鹤年仍旧一动不动地盯着漆黑的水面。

    渐渐地,水面在萧鹤年眼中仿佛亮了起来,然后水上慢慢浮现出一个画面。

    画面中有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一张胖嘟嘟的小脸惹人怜爱。年轻时的萧鹤年,把一只纸风车递给男孩。男孩接过,边跑边吹,高兴得咯咯直笑。萧鹤年在一旁看着,也跟着笑了起来。片刻后,画面中又出现了一个年轻男子修长的身影。男子服饰华贵,气质雍容,但却看不清脸。他慢慢走到男孩身前,蹲了下来,抚摸着男孩的脸颊。男孩有些怕生地躲了一下,却没有跑开。

    男子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在男孩眼前晃了晃。

    那是一枚玉佩,上面好像还刻了字。男子似乎对男孩说了什么,然后把玉佩挂在了他的胸前。男孩拿起玉佩看了看,又看看男子,开心地笑了起来,阳光把他的小脸照得一片明亮……

    萧鹤年开心地笑着,可忽然间,水上的画面就模糊了,紧接着光亮慢慢隐去,画面渐渐消失,水面复归漆黑。

    萧鹤年的脸上一片忧伤。

    此时,水池的一个角落泛起了圈圈涟漪,一只硕大的老鼠把头脸露出水面,胡须灵敏地抖动着,四肢在水里快速划行。

    它前进的方向,正对着萧鹤年。

    很快,水池的各个角落相继冒出一只又一只老鼠。它们从四面八方向萧鹤年游了过去。黑暗中,萧鹤年突然发出了惊恐的叫声,然后双脚在水里用力踢踏,身子拼命扭动,把绑在他身上的铁链弄得叮当乱响。

    在他的周围,老鼠越来越多,几乎已是成群结队地向他拥去……

    水牢外,两个看守站在铁门边,细听着下面的动静。

    “肯定是被老鼠咬了,要不要下去救他?”甲看守道。

    乙看守又听了一会儿,道:“殿下说了,除非他叫人,否则就别管他。”

    水牢下传出的动静越来越大,有铁链的扯动声、踢水的哗啦声、老鼠叽叽啾啾的叫声,还夹杂着萧鹤年痛苦的惨叫和咒骂。

    “再这么下去,不会把人咬死了吧?”

    “你操那么多心干吗?大活人还能被老鼠咬死?实在受不了他就叫了,等他叫再下去。”

    水池里,老鼠已经爬满了萧鹤年的肩膀和头脸,叽叽啾啾响成一片。

    萧鹤年扭动的幅度慢慢变小,然后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狠命地甩了甩头,把五六只老鼠甩了下去,但更多的老鼠立刻又爬了上来。

    他安静了片刻,接着猛然张嘴,咬住自己的舌根,又一用力,一股鲜血就从他嘴里冒了出来。

    萧鹤年的头往下一勾,之后就一动不动了。

    铁门遽然打开,两个看守慌慌张张地从台阶上跑了下来……

    萧鹤年躺在水池边,一张脸血肉模糊,身上的官服被老鼠咬得破破烂烂,脚上的鞋子也脱落了一只。一个仵作蹲在他身边查验。李泰和杜楚客站在一旁,眉头紧锁。那两名看守站在他们身后,躬身俯首,神情紧张。

    片刻后,仵作站了起来。

    “怎么样?”李泰急切问道。

    仵作摇了摇头。

    李泰顿时大怒,一回身就给了甲看守一巴掌,接着猛一抬腿,把乙看守踹进了水池里。“窝囊废!竟然让一个大活人在眼皮子底下被老鼠咬死?!”

    “殿下恕罪!”甲看守慌忙跪地,“小的也想下来救来着,可……可又想起了您的吩咐……”

    “你们是死人吗?”李泰声色俱厉,“就不会随机应变?!”

    “殿下息怒。”一旁的仵作道,“据卑职初步查验,萧司马并非死于老鼠噬咬。”

    “那是什么?”

    “咬舌。”

    “咬舌?”李泰眉头一皱。

    杜楚客想着什么,狐疑道:“我听说,咬舌不可能马上就死人,所谓咬舌自尽只是以讹传讹罢了。”

    “杜长史说得没错。”仵作又道,“通常情况下,咬舌并不能立刻致人死亡,但很多时候,剧烈的疼痛会使舌根收缩,或者引起呛血,从而堵塞气管,导致窒息。萧司马的死亡原因,正是这个。”

    李泰和杜楚客恍然。

    “殿下,事已至此,只能赶紧处理尸体了。”杜楚客低声道。

    李泰叹了口气:“拉到城外,找个偏僻的地方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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