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沉吟不语。

    李承乾冷笑:“你没提,不等于你的人没提。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次背后告我的人,一定是黄门侍郎刘洎吧?”

    李泰也笑了笑:“什么人告你的我不知道,但就算是刘洎,他这么做也是出于对父皇和社稷的赤胆忠心,更是出于挽救你的一片苦心!如果你硬要说他是我的人,那么我承认,在这一点上,刘洎和我的确是一条心!我相信,朝中所有的忠臣孝子和正人君子,也都跟我们是一条心!”

    李泰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掷地有声,无懈可击,不但替自己解了围,还帮刘洎圆了场,更重要的是随顺上意,让李世民听了十分入耳。所以话音一落,李世民当即面露赞赏之色,道:“青雀这话说得在理,若臣子均存此心,君父亦复何忧!承乾,别的事不说,在识大体、顾大局这一点上,青雀就做得比你好,你还别不服。”

    李承乾隐隐冷笑,不说话了。

    “多谢父皇首肯!”李泰喜道,“儿臣虽无德无能,但时刻谨记父皇平日的谆谆教诲,不敢暂忘。”

    “嗯。”李世民点点头,“那你日后流连青楼的时候,最好也要记得朕的教诲。”

    李承乾暗暗一笑。连李治都忍不住咧了咧嘴,却强忍着不敢流露笑意。

    李泰大为尴尬,忙道:“父皇教训得是,儿臣今后一定痛改前非,绝不再涉足平康坊半步!”

    “雉奴,”李世民看向李治,“你的两个兄长,其所作所为,何者为是,何者为非,朕的态度如何,你也都看见了,从今往后,该如何立身处世,不用朕再教你了吧?”

    李治忙道:“父皇一片苦心,儿臣自然明白。请父皇放心,儿臣今后一定小心为人、谨慎处事,绝不敢给父皇增添烦恼。”

    李世民微微皱眉:“雉奴,小心谨慎固然是对的,但你的问题不是不够谨慎,恰恰是太过拘谨,偏于柔弱了。凡事过犹不及,倘若你什么事都不敢做,那便是缺乏担当,日后又如何作为一个藩王屏卫社稷、侍奉父兄呢?”

    李治有些蒙:“那,那请父皇示下,儿臣该做些什么事?”

    “重要的不是现在马上去做什么事,而是要在平素的语默动静、言行举止之间,培养起一个皇子、一个藩王该有的胆识、魄力与担当。换言之,你该做的,不是不给朕增添烦恼,而是要主动帮朕分忧,听明白了吗?”

    李治似懂非懂,只好点了点头。

    李世民叹了口气,转头对赵德全道:“瞧瞧朕这三个儿子,一个是有胆识,却失之于鲁莽;一个是很聪明,却失之于算计;还有一个是太仁厚,又失之于老实暗弱。朕心实无聊赖啊!”

    李承乾、李泰、李治听了,不禁面面相觑。一句话把三个人的优缺点全部点明说透,既肯定了他们的长处,又不留情面地揭了他们的短,不免令三人都有些震动。

    赵德全忙道:“大家目光如炬、洞彻人心,老奴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三位皇子都还年轻,璞玉尚待雕琢,真金亦需火炼,只要大家耐心调教,假以时日,必可使三位皇子扬长避短、各成其美!”

    李世民似笑非笑:“你倒是会说话,就是太过八面玲珑,说了跟没说一样。”

    赵德全嘿嘿笑着,俯首不语了。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匆匆进殿,奏道:“启禀大家,太子太师魏徵求见。”

    李世民冷然一笑:“朕估摸着,他也该来了!”

    赵德全瞟了眼殿门,只见外面大雨如注,忍不住小声嘀咕:“雨下这么大,太师他……”

    “雨大?”李世民又冷笑了一下,“出了这么大的事,就是天上下刀子,他魏徵也会来。”然后对着殿门口的宦官道:“让他进来吧。”

    宦官领命退出。李世民环视了跪在地上的三人一眼,道:“你们都下去吧,青雀和雉奴都记着朕今日说的话;承乾先别出宫,在偏殿等候裁决。”

    承天门,大雨滂沱,天地间一片灰蒙。

    一群守门的甲士都缩在门洞里,百无聊赖地望着外面厚重的雨幕。

    突然间,雨幕中冲出了一骑白马,马上之人通身盔甲,胸前还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白衣男子,直直朝着宫门冲来。

    甲士们大为惊诧。为首队正神色一凛,一声令下:“挡!”众甲士纷纷把手中长矛指向来人,瞬间便结成了一道长枪阵。

    “我是吴王李恪,都给我让开!”马上之人厉声高喊,不但不停,反而加快了速度,“奉旨入宫,挡路者死!”

    甲士们都慌了神,赶紧看向队正。队正也犹豫了,不知该拦还是该让,因为即使奉旨入宫,也从未有人拿着这样一副拼命的架势来硬闯的。

    转瞬之间,白马距宫门已不过三丈之远。甲士们只听马蹄嗒嗒,后面俨然又跟着一队飞骑。为首的白马骑将见他们不让,唰地抽出了佩刀,身后众骑也跟着全部抽刀在手。

    眼看一场厮杀就要在宫门爆发,甲士们全都一脸惶急。

    就在李恪即将跃入门洞的一刹那,队正终于大喊一声:“让!”

    众甲士唰地一下收起长矛,向两边闪开。李恪犹如疾风一般从他们身边掠过,紧接着那队飞骑又嗖嗖嗖地与他们擦身而过。

    直到李恪跟他的飞骑消失在宫城的雨幕之中,守门队正才吞了一口唾沫,喃喃道:“这吴王莫不是疯了?!”

    李恪抱着浑身是血的萧君默冲进太医署的大门时,着实把里头老老少少的太医全都吓了一跳。

    “赶紧救人,都愣着干什么?!”李恪一声怒吼。太医们这才回过神来,赶紧七手八脚地把萧君默抬进了屋里。

    “救不活他,本王唯你们是问!”李恪扔下这句话,又大踏步走进了雨中。

    太医们面面相觑,静默了一瞬,然后便各自冲向自己的药箱……

    “朕命你教导太子,可你就教出了这么个结果?”

    甘露殿里,李世民冷冷地对站在下面的魏徵道。

    雨水浸透了魏徵的乌纱和官袍,又滴滴答答地淌到地上,片刻之间便在他脚边积成了一小摊水。

    “臣失职,有负圣恩,还请陛下降罪!”魏徵说着,扑通一下跪在那摊水上。

    李世民皱了皱眉,有些不忍,给了赵德全一个眼色。赵德全赶紧搬了一张圆凳过去,低声道:“太师,地上凉,大家让您坐着回话。”

    魏徵却执拗地跪着,朗声道:“启禀陛下,臣知此次太子犯了大错,理应严惩,但不知陛下打算如何惩戒?”

    赵德全尴尬,只好把圆凳放在一边,悄悄走回李世民身旁。

    “朕正在考虑,是否该废黜他。”

    魏徵知道皇帝肯定会这么说,便道:“陛下,请恕臣直言,此时废黜太子,有三不可。”

    “哦?”李世民眉毛一挑,“原来你冒着大雨入宫,不是来请罪的,而是来劝谏的?”

    “回陛下,臣的本职便是直言进谏,这么多年都是如此,陛下可以不听,但臣不能不说。再者,事有先后,臣把该说的说了,然后陛下再治臣的罪,臣绝无怨尤!”

    “也罢,那你且说说,何谓三不可?”

    “谢陛下!毋庸讳言,近年在诸位皇子中,魏王最蒙圣眷,所获荣宠一度超过东宫,以至对储君之位渐生觊觎,此乃朝野共知。若陛下此时废黜太子,改立魏王,则无论此次娈童事件是否与魏王有瓜葛,都会给朝野上下造成一种印象,认为储君之位可经营而得。设若陛下后世子孙皆纷起效法,必不利于我大唐之长治久安,故臣以为不可。”

    事实上,这也正是李世民的顾虑之一,但他却不动声色,道:“接着说。”

    “此次事件牵连陆审言谋反案,事涉宫闱之秘,暂且不论这个秘密是什么,若因此而废黜太子,必然会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令万千臣民对此秘密皆生好奇探求之心,这定非陛下所乐见,故臣以为不可。”

    李世民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自己更深的一层担忧。当年武力逼宫囚禁高祖之事,所知之人甚少,若因此次娈童事件而被掀开,的确是极大的不智。纵使朝野皆不知真相为何,但仅仅是臣民之间口耳相传或心存腹诽,便是李世民无法接受的。

    “那第三又是什么?”

    “储君乃为国本,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言废黜。此次太子所犯之错,归根结底只是德行不修,并非真的意欲谋反,若予以废黜,则有因小失大之嫌。如前朝隋文帝,因小事而废黜太子杨勇,另立包藏祸心、矢志夺嫡的晋王杨广,以致社稷倾覆,二世而亡,此殷鉴不远,来者可追,还望陛下三思,切勿重蹈覆辙!”

    魏徵说完,李世民顿时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他发现,魏徵的这“三不可”,无一不切中他内心的隐忧。因此,与其说魏徵是在劝谏,不如说是在帮李世民说出在心里想却不便说出的话。换言之,这是给李世民搭了张梯子,好让他下台。这么多年来,李世民之所以屡屡接受魏徵的犯颜直谏,非但不为之恼怒,反而还觉其言“妩媚”,原因就在于魏徵的谏言总是能够击中要害,让李世民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就在李世民的沉默中,魏徵突然打了一个异常响亮的喷嚏。

    一时间,大殿上的气氛有些尴尬。

    李世民忍不住笑出了声,赵德全察言观色,也赶紧放声而笑,最后,连魏徵自己也不得不跟着笑了起来。于是,尴尬的气氛便在君臣三人的笑声中涣然冰释,而这场突如其来、惊心动魄的储君危机,也就在这阵笑声中悄然消散、化为无形了……

    第十九章秘阁

    李世民最后采纳了魏徵的谏言,打消了废黜太子的念头,随后针对该事件颁发了一道诏令:一、将称心斩首弃市;二、太子禁足三个月,在东宫闭门思过,其间不得观赏任何歌舞伎乐;三、将每月发放给东宫的钱帛、物料扣除三成,为期一年。

    这样的处理结果显然是程度最轻的惩戒了。李承乾接诏时,居然有点不太相信,愣了好一会儿,直到赵德全催他赶紧领旨谢恩,他才回过神来。

    尽管自己在这起事件中毫发无伤,可一想到从此便要与称心阴阳永隔,李承乾的心里不禁痛如刀割。但事已至此,他也无可奈何。

    最后,李承乾把这笔账记在了魏王和刘洎头上。

    他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让他们付出血的代价!

    吴王李恪脱掉铠甲换上朝服匆匆赶到甘露殿的时候,鬓发凌乱不堪,发丝还在淌水。李世民看到他狼狈的样子,皱了皱眉,问他为何不避雨。李恪便将自己在白鹿原遭遇的事情一五一十做了禀报。李世民顿时一惊,道:“萧君默现在如何?”

    “应该没有性命之忧。”李恪道,“虽然受了些伤,不过都未伤及要害,只是失血过多,目前还在昏迷,儿臣已经把他送入太医署了。”说完又想到什么,赶紧道,“父皇,此事有点不合规矩,儿臣未及向父皇请旨便自作主张,还请父皇恕罪。”

    “人命关天,你这么做是对的。”李世民道,“更何况,萧君默是辩才一案的有功之臣,朕更不能让他出事。就让他留在太医署养病吧,这段时间,你替朕多照料一下。”

    李恪大喜,赶紧谢恩。辩才一案,他在安州也有耳闻,只是没料到父皇对此案如此看重,连带着还对萧君默如此重视。

    “这回朕免了你的都督一职,你可有怨言?”李世民看着他。

    李恪洒脱一笑:“父皇多虑了。儿臣就当是一次回京向父皇尽孝的机会,感激还来不及,岂会有怨言?”

    李世民又看了他一会儿,知道他没有说谎。

    事实上,除了三个嫡子,李恪是余下八个庶子中最让李世民看重的,因为李恪兼有文韬武略,为人英武果敢,最似青年时代的李世民。所以,假如李承乾被废黜,那么李恪便是李世民心目中最有条件继任太子的人选之一。此次李世民以免职为由把他召回朝中,真正目的其实是想把他留在身边备选。职是之故,尽管目前李世民暂时打消了废黜李承乾的想法,可还是决定把李恪留在京城住一阵子。

    “朕在亲仁坊给你安排了一处宅子,你先住进去。”李世民道,“需要什么东西,可随时禀告,朕让德全给你安排。”

    “谢父皇!”

    李世民忽然想起什么:“方才你说,在白鹿原有命手下去追那帮刺客,结果如何?”

    李恪摇摇头:“没追上,那帮亡命徒看来都训练有素,既凶残又狡猾,不好对付。”

    李世民想了想:“这样吧,朕交个差事给你去办。”

    李恪一喜:“父皇请讲。”

    “查一查这帮刺客,看看是什么样的亡命徒,敢在天子脚下刺杀朝臣。”

    “儿臣遵旨!”

    萧君默万万没料到,自己营救辩才父女的计划,竟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搁浅了。

    而他更没料到,自己居然被安置在了宫中的太医署养伤。

    其实他的伤势不重,经太医调理数日,喝了一些补血补气的药后,便大为好转了,只是几处较大的伤口还未愈合,身体还有些虚弱。萧君默惦记着营救的事,执意要出宫,李恪却死活不让,还派了两名亲兵守着他。萧君默哭笑不得,感觉自己好像被软禁了。原本住在宫外,他还可以利用禁苑的漏洞,化装成宦官潜入后宫,可现在住在宫内,反而寸步难行,跟楚离桑仿若咫尺天涯,连给米满仓递个话的机会都没有,着实让他郁闷难当。

    李恪一天来太医署看他两三回,没少损他。萧君默闲得无聊,就跟他打嘴仗解闷。这天,萧君默在太医署的院子里练拳,李恪又来了,一看到他便笑道:“现在有劲了?那天躺在我怀里,软得跟个女人似的。”

    萧君默叹了口气:“你一个堂堂亲王,除了天天来损我就没正事干了吗?”

    “现在照料你是本王第一正事,父皇旨意。”李恪正色道。

    “其实我已经好了。”萧君默舒展了一下筋骨,挥了挥拳头,“能请你别再照料我了吗?放我回家。”

    “真的好了?”

    “当然!”

    李恪看着他,突然出手,当胸一拳打了过去。萧君默慌忙格挡,大叫道:“有你这么偷袭的吗?太卑鄙了!”李恪不理他,连连出击,拳掌交替。萧君默拼尽全力抵挡,无奈脚底虚浮,两只手也使不上劲,不过四五个回合,一个不慎便又向后倒去。

    李恪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了他的腰,笑道:“你现在除了嘴巴硬,全身上下都是软的,还敢吵着回家?”

    萧君默气急败坏地推开他,怒道:“方才是你偷袭,不算,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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