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开远门,向西大约一里半的地方,有一座夕月坛立于道路北侧。此坛始建于隋朝开皇初年,隋文帝杨坚每年秋分都会在此举行祭月仪式,唐朝沿袭了这一制度。此刻,当王弘义一行疾驰至夕月坛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对面一人一骑正风驰电掣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马上是个白衣女子。

    这条驿道上来来往往的商旅行人太多了,很多人为了赶时间都会使劲驱赶车马,所以没有谁会去特别留意一个策马飞奔的女子。

    王弘义一行又向西驰出了十几丈,迎面只见七八个腰挎波斯弯刀的胡人正飞速驰来。这回王弘义终于留意了一下,直觉告诉他这些人有点反常,然后他立刻勒住缰绳,回头用目光询问被韦老六挟持在马上的那个掌柜。掌柜脸色煞白,黯然点了点头。

    所料不错,这伙胡人果然是那支波斯护卫队。

    可是,他们为何忽然掉头,还跑得这么急呢?

    直到此刻,王弘义脑中才瞬间闪过方才被他忽略的那名白衣女子。

    王弘义立刻掉头,飞快跟上了那队波斯护卫。韦老六也明白了怎么回事,随即一刀抹了掌柜的脖子,把他扔下马背,然后拍马紧紧跟了上去。

    从开远门到城南的怀贞坊,路程并不短,沿途要路过普宁、休祥、辅兴三个坊,然后右拐向南,行经皇城西墙及太平、通义、兴化、崇德四坊。黛丽丝进入开远门后仍旧一路狂奔,很快便来到了辅兴坊南面的一座石桥。

    桥下是潺潺流淌的永安渠,渠水从城南一路向北流经十几个坊,然后流入禁苑。由于此处毗邻皇城和达官贵人聚居的坊区,加之南面二坊之外便是西市,所以交通十分拥挤,石桥之上更是堵满了行人车马。

    黛丽丝不得不放慢了马速,在人流中焦急前行。那七八个护卫就在这时追上了她,拦住她的马头,为首护卫道:“黛丽丝,大祭司有令,你不可擅自行动。”

    “让开!我只是去向姨娘告别,随后就跟你们走。”

    “不行!现在形势很危险,你哪儿都不能去,必须立刻跟我们走……”话音未落,一枚细长的飞镖突然呼啸而至,倏地没入这名护卫的太阳穴。一串血点溅上了黛丽丝的面纱,护卫当即从马上栽了下去。

    黛丽丝和其余护卫瞬间惊住了。

    桥上拥挤的人群一见有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纷纷尖叫着抱头鼠窜。

    与此同时,王弘义、韦老六已带人飞驰而至,方才的飞镖正是王弘义所发。紧接着,韦老六从马上跃起,像一只凶猛的兀鹫一样俯冲下来,右手如同钢爪抓向黛丽丝。

    黛丽丝一声娇叱,双足在马背上轻轻一蹬,凌空飞起,同时袖子一扬,一团淡紫色的粉末撒向韦老六面门。韦老六只觉一阵异香扑鼻,落地之后竟感胸中奇痒难耐,便控制不住地呵呵笑了起来。一旁的王弘义情知不妙,连忙捂住口鼻,大叫手下们小心。

    此时两边人马已杀成一团。王弘义旋即掀起衣衫下摆,撕下一截蒙住口鼻,然后径直冲向黛丽丝,右手一扬,又是两枚飞镖激射而出,分别射向她的面门和胸口。黛丽丝急忙下腰,堪堪躲过。但等她翻身立起时,又有两枚飞镖已直冲她下盘而来。

    黛丽丝刚刚稳住重心,已来不及跃起,只能急旋闪避,一枚飞镖擦身而过,另一枚却射入了她的腿部。此时,一旁的韦老六正哧哧笑个不停——从他的眼睛看出去,周遭并不是两拨人在厮杀,而是一大群波斯美女在翩翩起舞。他看见一个美女摇摆着从身边晃过,抓了一把,没抓到,紧接着又是一个美女跑了过来。韦老六大喜,便朝她扑了过去。

    王弘义眼见韦老六直直扑来,知道他中了西域的迷魂香,产生了幻觉,立刻闪身躲过,随手给了他一记耳光,想把他打醒,不料韦老六竟浑然不觉,还抓住他的手亲了一口。

    黛丽丝跌跌撞撞退到一旁的石栏杆,咬牙拔下了飞镖,但腿部却不觉疼痛,反而感觉一阵酸麻。她知道飞镖一定抹了重度麻药,只要进入血液,不消片刻便会到达脑部,致人晕厥。还好王弘义暂时被韦老六缠住,脱身不得,给了她逃离的时机。黛丽丝举目四望,发现大部分马儿受惊之后已奔逃一空,只有自己的坐骑没有跑远,正孤零零地站在街心。黛丽丝拖着伤腿,一步步朝它走去。

    王弘义见打不醒韦老六,又被他缠着,急怒不已,索性狠狠一拳打在他胸口上。韦老六向后飞出,重重摔在地上,昏死了过去。此时黛丽丝已走过石桥,唤了马儿几声,那马似有灵性,闻声跑了过来,黛丽丝伸手抓住了缰绳。王弘义见状,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同时又是一枚飞镖射出,正中马匹头部。马儿一声嘶鸣向旁歪倒,恰好把黛丽丝压在身下。

    王弘义狞笑了一下,大步朝她走过去:“黛丽丝,要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黛丽丝被坐骑死死压着,拼命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

    王弘义走到她身边,蹲了下来,一把扯掉她的帷帽,但见一张令人惊艳的美丽脸庞蓦然扑入眼帘。尽管他向来不是一个好色之人,可还是禁不住呆了一瞬。

    黛丽丝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袖子一扬,一团淡紫色粉末又飞了出来。不料王弘义的反应异常敏捷,衣摆一撩,便把大部分粉末扇了开去,虽然还有少许扑向面门,但他毕竟蒙着口鼻,所以丝毫没有中招。

    “黛丽丝,我要用你换回我女儿。”王弘义把她拖了出来,从她袖中搜出迷药香囊,远远扔了出去,又把她的双手反扭到背后,“不过在此之前,你必须告诉我,你都对我女儿做了什么,这样我才好报答你!”

    此刻,两边的手下也已分出了胜负:黛丽丝这边的护卫全部被杀,王弘义的十几名手下则有一半死伤。此处离皇城很近,拖延太久必有武候卫杀到,王弘义急忙命手下牵来马匹,然后抬起韦老六等伤员,准备撤离。

    就在这时,一驾马车突然从西边疾驰而来,两旁跟着四名胡人护卫。看到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又看到黛丽丝被人劫持,护卫们惊愕万分,慌忙对马车里的人说了什么。车帘随即掀开,索伦斯走了出来。

    他是按魏徵的要求,准备把苏锦瑟送到忘川茶楼,不料竟然在此撞上了这一幕。

    索伦斯与黛丽丝四目相对,不禁在心里一声长叹。

    女人毕竟是女人,紧要关头还是让情感冲昏了头脑,居然为了跟徐婉娘告别,连命都可以不要!自己费尽心思安排的转移计划,终究还是前功尽弃了。

    “许檀越,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索伦斯站在马车上,脸上泛起一个笑容,就像看到了一位老朋友。

    “索伦斯,快把我女儿交出来,否则黛丽丝也活不了!”王弘义大声喊道。

    索伦斯无奈一笑,侧了下身子,掀开车帘,只见苏锦瑟正坐在车里,脸色异常苍白,但眼中仍有一丝倔强的光芒。

    “锦瑟……”终于见到失踪多日的女儿,王弘义眼圈一红,当即哽咽。

    “许檀越,换人吧!”索伦斯扶着虚弱的苏锦瑟走下马车,来到了石桥中间。四名护卫拔刀跟随在两侧。

    王弘义也把黛丽丝推到了石桥中间。双方相距三丈开外时,同时放开了人质。两个女子相向而行,擦肩而过,彼此目光对视,却仿佛两把兵刃相交。

    苏锦瑟走近王弘义时,强忍了多日的泪水终于无声而下,然后一头扑进了王弘义的怀中。“好女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王弘义轻抚着她的后背,看向石桥那端的目光瞬间变得无比寒冷。

    “大祭司,对不起……”黛丽丝走到索伦斯面前,咬着嘴唇,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走吧,有什么话,回去再说。”索伦斯宽容地笑笑,正要去拉她的手,忽然身子一顿,下意识低头一看,一枚飞镖正插在他的心口上。

    “大祭司……”黛丽丝和众护卫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把他扶住。

    此刻,长街的东边传来了急促而杂沓的马蹄声,显然是皇城里的武候卫出动了。

    王弘义把苏锦瑟交给了一名手下,然后抽刀在手,带着其余手下又扑了过去。

    既然已经开了杀戒,便不能留下一个活口!

    这是王弘义行走江湖多年从未改变的信条。

    转眼间,王弘义等人已杀到眼前,四名波斯护卫只稍稍抵挡了一阵,便相继被砍倒在地。黛丽丝从地上抓起一把刀护在索伦斯身前,但她只会幻术,不会武功,所以那把刀一下就被王弘义挑飞了。

    黛丽丝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索伦斯见状,反而挺身挡在了她身前——尽管他的身体一直在摇晃,几乎已站立不住。

    “敢伤害我女儿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王弘义怒吼着,手中横刀划出一道弧光。

    索伦斯看见眼前白光一闪,然后便觉自己飞了起来,天地在眼中不停旋转。

    我怎么变得如此轻盈?索伦斯想,一定是光明之神阿胡拉来接我了,他一定是要带我去永生的天堂吧?

    黛丽丝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睁着惊恐的双眼看着索伦斯的头颅飞离肩膀,慢慢飞向空中,然后急速地向桥下的渠水坠落。

    王弘义再度挥刀的刹那,黛丽丝毅然翻身跃过了栏杆。

    远远望去,黛丽丝就像一只追逐猎物的白色飞鸟,紧随着索伦斯的头颅没入了碧绿的渠水之中。

    一小一大两朵水花依次绽放。刹那之后,水面便恢复了平静。

    黛丽丝在水中拼命游动,终于赶在索伦斯的头颅沉入水底之前,把它紧紧抱在了怀中。然后,她用一只手使劲划水,两条腿也像鱼尾一样用力摆动,试图尽快游离石桥,并且找地方上岸。

    然而,腿部却在这时开始麻痹了。先是受伤的那条腿再也无法摆动,紧接着另一条腿也越来越僵硬。

    慢慢地,黛丽丝感觉自己的下半身一点一点失去了知觉。

    她整个人在往下沉,只剩下一只手在徒劳地划动,可她却始终不愿放弃另一只手上的头颅。

    随着身体的下沉,水中的光线越来越暗。黛丽丝索性放弃了任何挣扎,任由自己的身体仰面朝天地向黑暗的水底沉下去、沉下去……

    在最后一丝光明消失之前,黛丽丝看见了一张美丽而慈祥的脸庞,那是她八岁那年见到的徐婉娘的脸庞。

    黛丽丝脸上泛起了一个平静的笑容。

    娘。

    她在心里喊了一声。

    翌日清晨,华灵儿拎上一只包裹,告别了三个当家和千魔洞的徒众,便与萧君默四人一起离开了。她走得很干脆,仿佛只是下山兜一圈就要回来似的。

    乌梁山大大小小的溶洞足有数百个,而且很多都彼此连通。华灵儿领着萧君默四人在迷宫般的溶洞里穿来穿去,约莫花了一个时辰才走出乌梁山,来到了山下的一处河岸。华灵儿打了一声呼哨,很快便有一只橹船摇了过来。

    很显然,船上的艄公也是浪游舵的人。

    五人上船后,沿祚水南下走了一个时辰,便见水面渐渐宽阔,两岸的山脉也逐渐平缓。萧君默知道,这里便是汉水的支流洵水了,沿洵水往东南方向再走一个时辰,便可到达洵水与汉水交汇处的洵阳县。到了此处,就算彻底走出秦岭了,之后再沿汉水一路东下,不消五六天便可直抵荆州江陵。

    虽然现在暂时摆脱了裴廷龙,但他们四个人的海捕文书早已传遍天下,上面都有画像,而从这里到江陵的沿途州县,肯定都会有官府设卡盘查,所以待会儿一到洵阳县,当务之急便是要化装易容,并弄到假过所,才可能顺利走到江陵。

    倘若是在长安,萧君默要找一两个黑道的人来办这些事一点不难,可眼下人生地不熟,这种事也只能找“地头蛇”华灵儿了。

    萧君默把此事跟众人一说,华灵儿当即说没问题,这事包在她身上。

    洵阳县位于洵水与汉水的交汇处,北倚关中,西接巴蜀,东连襄樊,也算是一处水陆要冲之所,舟车辐辏,四方商贾往来频繁,故当地县廨在城南码头上设有税关,凡过往船只及货物,均须靠岸查验,课以相关税费。

    此刻,码头和税关上除了税吏和捕快之外,竟然又多了一些玄甲卫的身影,税关门前的告示牌上更是赫然张贴着萧君默四人的海捕文书。

    橹船在距码头三四里外的地方靠上了北岸。

    五人上岸后,拣了条偏僻无人的小径往县城北郊走。华灵儿对萧君默道:“这一带有个绰号千面狐的家伙,化装易容是把好手,也能弄到假过所,就住在北郊麻溪村。”

    “千面狐?听这名字就透着股邪气啊。”辩才插言道。

    “干这营生的,哪能不邪?”华灵儿道,“这家伙原本姓胡,因为易容术厉害,江湖上人称千面胡,后来叫着叫着就成狐狸的‘狐’了。”

    “他最快多久能弄到过所?”萧君默问。

    “据我所知,他有个表亲在洵阳县廨里当差,若是顺利的话,应该今天就能弄到手。”

    “这个千面狐靠得住吗?”楚离桑插了一句。

    “放心吧,黑道上的人,不就图个财吗?只要咱出得起价钱,别的都不必担心。”

    萧君默听她这么说,眉头微微一蹙,若有所思。

    麻溪村不大,看上去也就百来户人家,坐落在秦岭南麓的山脚下。千面狐住在村西头,一进村就到了。萧君默等人跟着华灵儿来到一户独门独院的农舍前,只见外面一溜五六尺高的土墙,墙头崩塌了几处,也未修补,里面一个小杂院,四五间旧瓦房,看上去很普通。

    这个千面狐倒是个谨慎低调之人,赚到钱也不露在明处。萧君默想。

    华灵儿拍了拍黑漆剥落的院门。片刻后,里头传出一个男人嘶哑的声音:“谁?”

    “合吾,不是威武窟的马子。”华灵儿不假思索道。

    楚离桑、辩才、米满仓都听不懂黑道切口,顿时一脸迷惑。楚离桑忙扯了扯萧君默的袖子,低声问:“她说什么?”

    这些黑话对萧君默来讲当然不是问题。他笑了笑,给她翻译道:“都是道上的朋友,不是衙门来的官吏。”

    楚离桑、辩才、米满仓这才恍然。

    “所自何来?”里头的人又问。

    “千魔洞开山立柜,坐底子来的。”

    “地盘在千魔洞,坐船来的。”萧君默又低声翻译。

    “所为何事?”

    “扇面子,扯活。”

    “扇面子是脸,扯活是跑路。”萧君默又道,“意思就是易容和过所的事。”

    “几根?”

    “五根。三根孙食,两根尖斗,全是火点,老元良放心,赶紧亮盘吧。”

    “五个人。三个男的,两个女的,全是有钱人,老先生放心,赶紧露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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