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李泰忽然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杜荷,然后一个近乎完美的计划便渐渐在他的脑中成形,令他喜不自胜。李泰随即找苏锦瑟商量,苏锦瑟也认为计划可行,并愿意在关键的环节上提供助力。

    此刻,一想到这个计划一旦成功,自己便极有可能入主东宫,李泰的嘴角就忍不住泛起了笑意。

    门外,一名宦官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道:“启禀殿下,杜长史到了。”

    “让他进来。”李泰笑意一敛,头也不抬道。

    片刻后,杜楚客走了进来,刚要行礼,李泰便摆了摆手:“坐吧。”

    杜楚客坐下,表情略有些尴尬。自从上次李泰提出要干掉杜荷,他明确反对之后,两人之间便有了一层微妙的隔膜。

    “今天找你来,是有一件事情商量。”李泰开门见山。

    “请殿下明示。”杜楚客小心翼翼,观察着李泰的神色。

    “楚客,我先问你个题外话。你下围棋的时候,倘若有一子被对手围困,基本上必死无疑,你会扔掉它不管吗?”

    杜楚客微微蹙眉,琢磨着李泰的言外之意:“当然不会。我会把死棋当成活棋来走,迫使对方接招,这样我便能抢到先手,让对方按照我的步调来下。说白了,就是利用这颗弃子之死,来换取我的最大利益。”

    李泰一笑:“没错。明明一颗棋子要弃而不用了,也不能随随便便扔掉,而是要拿它来干扰对手,乃至击败对手,这才是高明的博弈之道。”

    杜楚客狐疑地看着他:“不知在殿下的棋盘上,谁……谁是这颗弃子?”

    “你懂的。”李泰仍旧微笑着,“咱们前不久才聊过他。”

    杜楚客一下就明白了,苦笑道:“殿下还是不想放过他。”

    “你错了,不是不放过他,而是要让他发挥一颗弃子该有的作用,让他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

    “是的。你想想,如果这颗弃子之死,能在日后给你换来一顶宰相乌纱,那不就是死得其所吗?”

    杜楚客一怔,旋即恍然。李泰的意思明摆着:只有他成功夺嫡,将来当上皇帝,他杜楚客才能一展平生抱负,成为宰相。可问题是,这事跟杜荷有什么关系?

    “殿下的意思是,要利用杜荷来对付东宫?”

    “聪明。”

    “那殿下打算怎么做?”

    “你不是一直反对我干掉杜荷吗?”李泰揶揄道,“我还以为你们叔侄情深呢,现在你这么问,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改主意了?”

    杜楚客尴尬:“若是有助于殿下正位东宫,那……那我自然不会反对。”

    李泰呵呵一笑:“你心里想的,应该是有助于你当上宰相吧?”

    杜楚客越发窘迫:“我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若不能辅佐您位登大宝,属下又岂敢奢望宰相之位?”

    “这么说,咱俩达成共识了?”

    杜楚客叹了口气:“反正这小子也不是个东西,属下就当……就当大义灭亲吧!”

    “好,这才是做大事之人!”李泰拍了下书案。

    “那,敢问殿下,到底有何计划?”

    “计划说起来也不复杂,派人刺杀杜荷,然后把刺客抓了,让他反咬东宫。你想想,杜荷虽然不是什么朝廷重臣,但好歹也是父皇的女婿,堂堂驸马都尉、国朝郡公,一旦证实是被太子所杀,那太子的储君之位还能保得住吗?”

    杜楚客微微一惊:“这倒是个不错的计谋,可收一石二鸟之效,只是说起来简单,真要下手实施,恐怕也不容易啊!”

    李泰矜持一笑:“那你且说说,怎么个不容易法?”

    “首先,要把刺杀案做得像,就得帮太子寻找动机——他为何要刺杀杜荷?”

    “杜荷当初为了骗取我的信任,曾经透露过一些太子的问题,比如东宫车驾的规格、内饰等,很多细节有逾制之嫌,我明天便让刘洎把这些事上奏父皇,并指明消息来源是杜荷。杜荷是尚乘奉御,本身就是管这些事的,所以父皇看到奏章后也不会怀疑。把这一层先铺垫好,然后再动手。到时候杜荷被杀,朝廷一查,发现他曾在这件事上得罪过太子,这不就是太子报复杜荷的合理动机吗?”

    “这的确是一个动机,只是……感觉力度还不太够。”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动机是现成的。如今朝野上下,谁都知道杜荷是我的人,连父皇也这么认为。既然如此,太子就有理由对杜荷怀恨在心。有了这一条,再加上刘洎的奏章,那便是新仇加旧恨,所以太子一怒之下便派人刺杀了杜荷,这不是顺理成章吗?”

    “看来殿下对此已是深思熟虑了。”杜楚客思忖着,“还有一点,就是咱们抓捕刺客的过程必须很自然,否则就容易露出破绽。”

    “这我当然想到了,所以抓捕刺客这事,咱们不必自己动手,就交给我三哥了。”

    “吴王?”

    “对啊,最近他接连抓捕姚兴和杨秉均,又刚刚官拜左武候大将军,风头正健,交给他最合适,这样父皇也不会起疑。”

    杜楚客点点头:“最后的问题就是,有什么样的人甘愿为殿下赴死,并且无论碰到什么情况都能死咬东宫而不松口?”

    李泰又是一笑:“这样的人当然有,他们的名字,就叫死士!”

    “莫非,殿下已经有人选了?”

    “我之所以跟冥藏联手,不就是为了今天吗?像天刑盟这样的江湖组织,最不缺的,便是死士。”

    “那殿下打算如何实施?”

    “找个地方,约杜荷过来喝酒,然后在宴席上干掉他。”李泰停了一下,看着杜楚客,“为了把这场戏演得更逼真一些,我觉得,你或者我,也有必要挂点彩。”

    杜楚客一惊:“苦肉计?”

    “是的,这一环必不可少。”

    杜楚客眼睛一转,微微苦笑:“如果非这么做不可的话,那也只能是属下挂彩,殿下万金之躯,岂能有所损伤?”

    其实李泰想听的就是这句话,却装作不以为然,道:“话是这么说,不过本王自幼练习弓马,身子也没那么娇贵,受一两刀还是不成问题的。”

    “万万不可!”杜楚客连连摆手,“刀剑无眼,殿下绝对不可冒这个险,此事还是交给属下吧,殿下就别争了。”

    李泰做出一脸不忍之色,叹了口气:“既如此,那就委屈你了。”停了停,又补充道:“我会嘱咐他们,务必拿捏好分寸,顶多就是受点皮肉之苦,不会让你伤筋动骨的。”

    杜楚客苦笑:“属下说过,这条命就是殿下的,只要能帮殿下成就大业,属下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李泰闻言,顿时有些感动。他这回的感动是真的。

    “楚客,本王向你保证,来日我若坐了天下,一定拜你为相!”

    第十一章 夜杀

    三桅帆船从洵阳县出发,沿汉水东下,一路顺风顺水,于六日后抵达了荆州江陵。

    萧君默一行五人既易了容,又穿着一身捕快行头,所以顺利通过了沿途十几个州县的关卡盘查。比起之前在秦岭经历的千难万险,这五六日的行程就像是在游历大唐的壮丽山河,颇有几分轻松和惬意。

    江陵县是荆州治所,自古便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最早为楚国国都郢。从春秋战国到隋唐年间,先后有三十余位帝王在此建都,历时近五百年。江陵西控巴蜀,北接襄汉,襟带江湖,指臂吴越,乃东西交通之枢纽,也是连接中原与岭南之要冲,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隋末唐初的南梁政权萧铣,便于此建都称帝。

    萧君默判断,当初智永和辩才驻锡江陵大觉寺,一定是在暗中辅佐萧铣,而此次辩才到江陵来的目的,定然是联络潜伏在此的旧部。

    一行人由北门进了城,找了一家名叫“云水”的客栈落脚,然后脱下捕快行头,换回了普通装束。楚离桑和华灵儿依旧女扮男装,不过二人都嫌扮相太难看,于是不约而同都把胡子摘了,妆容也洗了,露出了细腻白皙的皮肤,看上去就像两个英俊的白面小生。

    五人为了方便,各自开了一个房间。萧君默在自己房间匆匆洗了把脸后,便来到辩才房中,趁没有旁人在场,向他提出了一个埋藏在心中许久的问题:

    “法师,事到如今,您是不是该跟晚辈交个底了,您到江陵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辩才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萧郎这一路走来,虽九死一生,却初心不改,贫僧十分感佩!你说得没错,事到如今,是该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正如你之前预料的一样,贫僧来此,是想联络天刑盟的分舵,目的你肯定也猜到了,便是阻止冥藏重启天刑盟。”

    果然不出所料!萧君默又问:“那您具体要做些什么,才能阻止他?”

    辩才闻言,忽然眯起了眼睛,像是被强光照射到一样,可现在他们是在客栈的房间中,辩才也背对着窗户,根本看不见阳光。凭经验,萧君默一眼便能看出,辩才是在抗拒自己内心的某个想法。

    “毁掉《兰亭序》真迹,毁掉天刑之觞!”

    辩才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说完后,他的肩膀便塌了下去,就好像这一句话便耗尽了他的全部精神。

    萧君默一听,心也猛地揪了一下。他完全能理解,作为天刑盟的左使,辩才说出这句话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气和决心。

    “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萧君默问。

    辩才失神地摇了摇头:“冥藏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要得到《兰亭序》和盟印,有了这两样东西,他便能号令所有分舵,重启整个组织,然后与朝廷对抗,甚至是……颠覆大唐社稷!”

    “您说的天刑之觞便是盟印?”

    辩才点头。

    “那《兰亭序》真迹里面到底隐藏了什么,能够让他获得重启组织的力量?”这个问题已经困扰萧君默太久了,他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辩才苦笑了一下,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萧郎若愿意陪贫僧做完这些事,自然有一天会见到《兰亭序》真迹。到那时候,所有的谜底便揭晓了,你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萧君默稍感遗憾,但辩才不说,他也不便再追问,于是换了一个问题:“《兰亭序》真迹和天刑之觞,都藏在江陵吗?”

    “不,不在这里。”

    “那在何处?”

    辩才迟疑了一下,轻声道:“在越州。”

    “既然是在越州,那我们为何来江陵?”

    “因为要取出真迹和盟印,需要……需要一些物件。”

    萧君默想了想:“那您的意思,这些物件是在江陵的分舵手上?”

    “是的。”

    “那法师介意告诉我是哪几个分舵吗?”

    “都到这会儿了,我还介意什么?”辩才笑了笑,“一个是东谷分舵,一个是回波分舵。”

    东谷?回波?

    萧君默迅速在记忆中搜索兰亭会上的那些诗。很快,有两首诗便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他先念了其中一首:“温风起东谷,和气振柔条。端坐兴远想,薄言游近郊。这是当年王羲之的友人、时任散骑常侍的郗昙所作的诗。这么说,现在这个东谷分舵的舵主,便是郗昙的后人了?”

    辩才点头:“没错,如今的东谷先生,正是其后人郗岩。”

    “踪畅何所适,回波萦游鳞。千载同一朝,沐浴陶清尘。”萧君默又念出了第二首,“这是时任会稽郡五官佐谢绎的诗。如今的回波先生,便是这个谢绎的后人了?”

    “是的,他叫谢吉。”

    “那法师所谓的物件,到底是什么?又为何会在他们手上?”

    “萧郎既然能背诵兰亭会上的所有诗文,想必也能背出王羲之本人所作的那首五言诗吧?”辩才不答反问。

    “当然。晚辈还记得,王羲之的那首五言诗最长,足有二百六十字。”

    辩才不禁哈哈一笑:“连字数都记得,萧郎果然是下了一番苦功啊!”

    萧君默淡淡一笑:“晚辈说过,无论如何,也要查清家父拿命守护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辩才收起了笑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萧郎不愧是年轻人中的翘楚,你的胆识和意志,实在非常人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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