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淡的白烟围着鎏金狻猊香炉盘旋环绕,一如李治此刻纷乱的思绪,他揉揉眉心,缓缓道:“我为武承嗣赐婚,并不是惩罚他的逾矩。”

    李旦眉头轻皱,目光带着疑问。

    李治道:“我这么做,是为了警告其他人,让他们不敢打十七的主意。”

    太宗李世民膝下亦有养女,当年,那位公主的出降,并没有掀起什么水花,但驸马却因为尚主,得以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其他公主的驸马,因为身份所限,必须谨小慎微,官衔也是没有实权的虚职,反而不及他风光得意。

    如今京兆府的世家公子们知道李令月早已心有所属,加上畏惧武皇后,不敢贸然亲近李令月,裴英娘是他们接近天家的唯一机会。

    攀龙附凤,从来不只是女子的晋升捷径,男人们也会谨慎选择联姻对象,以期达到青云直上的目的。

    以前裴英娘还小,李治心里虽然为她选定了执失云渐,但觉得将来说不定会有变数,这时候说这些有些为时过早。

    武承嗣的野心,让他警醒。

    现在的小十七,就像小儿持千金于闹市,一个不留神,就可能落入别人精心设下的陷阱。

    敲打武承嗣,也是敲打那些蠢蠢欲动的膏粱纨绔。

    李旦拢袖,剑眉轻扬,淡淡道,“所以,阿父不信我的话?”

    李治苦笑,到底是年轻,脾气这般暴烈,“旦儿,我信你。但以后武承嗣如果肯安分下来,昨天的事,就当是一场误会吧。”

    李旦垂眸,默然不语。

    他的沉默不是顺服,而是倔强的拒绝。

    “我知道你疼爱十七,但是她和令月不一样。”李治靠在凭几上,长叹一声,“不管令月做了什么,你母亲不会怪罪她的任性,十七不同。”

    而且,李旦还只是个懵懂的少年,他不懂男人的执念,越得不到的东西,心里会记得越牢,欲望会越强烈,直到哪天因为求不得而愤怒绝望,做出无可挽回的疯狂举动。

    轻轻放过此事,才是最妥当的。

    李旦明白裴英娘的处境。

    如果说妹妹李令月像太液池里娇养的荷花,那么裴英娘只是随波逐流的浮萍,她现在得到的富贵尊荣,完全来自于阿父的宠爱。

    阿娘的心思太难猜了,她喜欢裴英娘,但不代表她会像阿父一样真心把裴英娘当成自己的孩子宠溺。

    他可以不把武承嗣当回事,李令月也可以,唯有裴英娘不行。

    李治看着李旦点漆般的双瞳,语重心长,“旦儿,对十七来说,平安长大,然后远离长安,远离宫廷纷争,她才能过得开心顺遂。我不能照拂她一辈子,你也不能,等到时机成熟,我会下旨把她送出长安。”

    时机成熟,就是他年老衰弱,不能再继续为儿女们遮风挡雨的时候。

    李治轻轻扣住李旦的手,“贤儿、显儿是兄长,你不必管他们,你只要记得,不论任何时候,你都要护住两个妹妹。令月可以待在长安,十七必须走,如果有什么意外,我来不及送她走,你要亲自护送十七离开。”

    李旦猛然抬起头。

    李治没有错过李旦眼底的慌乱和反抗,那几乎是下意识的,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仅仅只在听到裴英娘得离开长安时,已经在激烈抗拒了。

    内殿静了静,香烟袅袅,空气里浮动着清新的甜香,父子俩相对无言。

    沉默良久,李旦的声音打破寂静:“儿子明白了。”

    他起身离开,背影依旧挺拔,犹如山野间傲然生长的青松。

    李旦从含凉殿出来的时候,内侍们已经把台阶前的积水污泥清理干净。廊檐下一盆盆芍药、菊花静静绽放。芍药妩媚,菊花清丽,花瓣层层卷卷,丝丝缕缕,肆意舒展。

    他恍惚记起几个时辰前从裴英娘发髻间摘下的那朵绿香球,玲珑娇艳,小小的,香而软,像她的脾性,柔和乖顺。

    她偶尔也会调皮,偶尔有不符合年龄的沧桑淡然,她有很多秘密,但在他面前,她总是始终如一的。

    李旦扭过头,看着含凉殿高耸的芜顶,宽袖下的双拳慢慢蜷紧,他怎么可能舍得送走裴英娘。

    因为连日阴雨,重阳的宴饮活动一推再推。这天终于放晴,帝后二人率领王公大臣和王子公主们,登高、饮菊酒、食蓬饵糕,龙首原山巅觥筹交错,一团热闹喜气。

    秋高气爽,是一年到头最宜人的时节之一。

    重阳登高,寓意高寿。

    李治原本不想应酬文武百官和宗室贵戚,让武皇后和太子代替他宴请群臣。

    裴英娘劝李治,“阿父带着我们一起登高,我们才能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针灸的疗效显著,李治的头风最近发作得少了,适量的运动,有助于让他纾解心中的郁苦。

    李治经不住劝,干脆换上一身光彩鲜明的圆领锦袍,和李令月、裴英娘一起登山。

    三人手执竹杖,脚趿木屐,一路拾级而上。

    宫婢们早在沿路铺设绒毯厚毡,南坡山势缓和,道路宽阔,不算难走。

    满山菊花盛开,姹紫嫣红,映着初升的朝阳,分外艳丽。远处的山岚浅淡深浓,枯黄、淡金、朱红,层层递进,绚烂璀璨。

    攀到山顶,山间的平地上已经支起围幛。李治有些疲累,先去围幛中休息,李令月和裴英娘陪他坐了一会儿,等他盹着了,耐不住寂寞,手拉手钻出围幛,在旁边闲逛。

    裴英娘举目四望,长安城的里坊街市犹如星罗棋布,整齐划一,徐徐铺排开来。

    南北东西几条长街宽阔笔直,将长安城切割成一个个四四方方的小格子,格子中间有巷曲,有民居,有佛寺,有宅院。

    白天坊门大开,老百姓们自由出入里坊长街,高大整齐的建筑,繁华喧闹的东西市,意气风发的坊民们,组合出一幅幅昌盛繁荣的太平景象。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依稀能看到南方大雁塔高耸孤立的尖顶——虽然她其实根本没去过大雁塔。曲江池和大雁塔离得很近,但那次樱桃宴她没有单独离开过,无缘亲眼观赏一下不知抄了多少遍的《雁塔圣教序》。

    隐隐约约有丝竹音乐声传来,那是武皇后和太子李弘在另一处支设起围幛,摆宴欢庆佳节,宾客中有朝中大臣、外国使节,文人学者和少数受到邀请的僧人、留学生。

    李令月让人去请执失云渐,“原来说好请他帮忙的,没想到登高饮宴一拖再拖,不知道他忘了没有。”

    又悄悄对裴英娘道,“你听说没有?阿父封执失校尉做行军总管了。”

    裴英娘愣了一下,武官们平时领的是散官,并不带兵,行军总管是战争时期才会设置的领兵官衔。

    执失云渐要去打仗了?

    李令月唉声叹气,“早知道他要上战场,我就不麻烦他了。”

    她忧愁了一会儿,很快抛开这一点小愧疚。

    大唐建国以来,唐军纵横睥睨,横扫东西,少有败仗。朝廷上下和民间崇尚豪迈阳刚的健朗之气,打仗于公侯世家的公子们来说,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从执失云渐十一岁入选千牛备身开始,所有人都知道他将来会成为一名骁勇善战的武将。

    得知他即将远赴战场,众人并不感伤。

    不一会儿,宫婢孤身回来,“执失校尉和新罗使臣相谈甚欢,奴不敢打扰。”

    裴英娘很想问一问宫婢,她真的明白什么叫相谈甚欢吗?闷葫芦执失云渐和谄媚的新罗使者相谈甚欢,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等等,她想起来了,今天的目的不就是倭国使臣和新罗使臣吗……

    李令月两手一拍,喜滋滋道:“大郎果然守信!我还以为他忘了呢,没想到他已经动手了!”

    倭国使臣和新罗使臣一直时有摩擦,除了他们两国之间的矛盾之外,还因为这两国都想争当大唐的头号狗腿子,以期吸收中原王朝的先进文化技术,得到更多好处,和另一方抗衡。

    裴英娘不能把倭国使团怎么样,干脆另辟蹊径,选择从新罗使臣下手,让这两个本身互看不顺眼的使团彻底撕破脸。

    她并不是随随便便找个替罪羊出来。新罗近几年趁大唐无暇东顾,一直在暗中蚕食南部百济的国土,同时吞并北部高句丽。李治曾多次派遣使臣前往新罗问责,新罗国王屡教不改,次次乖乖谢罪,表示自己的绝对忠心,献上几箱珍奇礼物,送走使臣后,转头继续扩大疆域。

    一个表面谦卑,实则野心勃勃,一个两面三刀,厚颜无耻,正好凑一对。

    李令月提醒宫婢:“记得,一定要把倭国使臣的席位安排在新罗使臣前面。”

    至于怎么激怒新罗使臣和倭国使臣打起来,就得看执失云渐架桥拨火的本事是不是和他的武艺一样出类拔萃了。

    宫婢抿嘴一笑,“公主放心,奴一定会把公主的差事办妥的!”

    李治打了个瞌睡,醒来时,发现李令月和裴英娘笑得眉眼弯弯,像两只刚刚偷吃了珍馐的小狸猫。

    他正想细问,武皇后领着太子李弘、六王李贤、七王李显和八王李旦过来敬酒,三位王妃也在其中。

    宰相、宗室王孙和三省六部官员紧随其后,乌压压一大群人。

    大臣们轮番歌功颂德,然后是使臣们繁荣啰嗦的贺词,接着是六王李贤和新科进士们的斗诗大会……

    裴英娘光是坐在一旁听着,都觉得累。

    趁着众人的目光都被侃侃而谈的李贤吸引走了,她执起鎏金舞马衔杯纹银壶,走到李治的坐席前,屈身跪坐,为李治斟酒。

    菊花酒甘美清凉,养肝明目,正适合李治饮用。

    李治打发走一拨拨献殷勤的朝臣们,专心和坐在右手边席位的太子李弘说话。

    李弘入秋以后时常生病,面色有些苍白。

    李治细细问他每天几时起身,几时就寝,一日膳食吃得香不香,事无巨细,有些问题连太子妃裴氏都答不上来。

    裴英娘看太子妃有点窘迫,含笑道:“阿父歇口气,尝尝今年新酿的菊花酒。”

    李治笑了笑,示意宫婢给裴英娘添座。裴英娘年纪还小,没有单设坐席。

    太子妃裴氏低头整理臂上的藕荷色夹缬披帛,悄悄松口气,太子近来行踪缥缈,像是有什么事瞒着她,李治问的问题,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

    宫婢抬来一张胡床,安放在李治身边。胡床并非床榻,是一种方便携带的坐具。

    裴英娘左右看看,太子李弘、太子妃裴氏,六王李贤、六王妃房氏,七王李显和七王妃赵观音分别坐在李治的左右两侧,唯有李旦的坐席前只有一张食案,瞧着有些孤零零的。

    李令月耐不住性子,急着看热闹,已经迫不及待观察倭国使团去了。

    裴英娘想了想,让宫婢把胡床挪到李旦的坐席旁边。满朝文武和宗室们都在宴席上盯着呢,这时候坐在李治身边太打眼了,还是挨着李旦自在些。

    李旦正襟危坐,手里握着一只玛瑙杯,杯中酒液晃荡。他的心神显然不在美酒中,眼睛望着远处的群山叠嶂,神色平静。

    察觉到身边的动静,他撩起眼帘,看到裴英娘捧着一盘蓬饵,高高兴兴走到他身旁,矮身坐在胡床上,低头吃铒糕。

    她吃得慢条斯理的,动作不快不慢,优雅端庄。但对面的太子妃和房氏、赵观音似乎还是被她的好胃口惊着了,时不时扫她一眼,目光中带着惊异。

    她歇口气,饮下半盏三勒浆,目光逡巡,视线最后落在李旦的食案上不动了。

    李旦垂眸,伸手把自己没动过的茶食推到裴英娘面前,“自己拿。”

    “多谢阿兄。”裴英娘甜甜一笑,很不客气的把整只花口高足盘端走。

    李旦笑了一下。

    宴席上真正能静下心来吃喝赏景的人少,只有她能吃得这么热火朝天的。

    他看着她臂上斜簪的茱萸枝,想起李治说的话,握紧玛瑙杯,手指微微扭曲。

    以前不觉得,只要想到裴英娘可能离开长安,可能永远从他身边消失,那种孤独寂寥感顷刻间铺天盖地涌过来,彻底将他淹没。

    如果没有遇到她,也就罢了。

    一旦遇上了,这辈子注定无法忘怀。

    李旦暂时分不清这是什么感情,但至少有一点他可以确定,裴英娘不能走。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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