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四郎眉心紧皱,脸色阴沉如水。

    阿福劝他:“公主平易近人,不代表咱们真的能放肆。那人是相王的随从,你快收起你那张鬼脸吧,公主会偏心你,相王可不会!”

    蔡四郎垂下头,双手握紧成拳。

    阿福向裴英娘禀报卢雪照等人最近的状况,末了,问道:“公主要不要见见他们?”

    “不见。”裴英娘干脆道,还没到时候。

    她问了些其他事务,随意找了个借口遣走阿福和其他人,唯独留下蔡四郎,“查清楚了吗?”

    蔡四郎瞥一眼守在廊檐下的杨知恩,“回禀公主,都查清楚了,卢雪照几人来京兆府以后,曾接连去过几位国公爷府上毛遂自荐,无一例外被府中门客随意打发了。他们只和城中学子或是坊中游侠偶有往来,几乎不和其他人交际。”

    裴英娘听完,若有所思。

    “还有那些胡人。”蔡四郎等裴英娘喝了几口茶,接着道,“他们果然是鉴宝高手,我带他们看过库中的珍宝,将近有三成是用其他劣质玉石烧制成的,并非货真价实的琉璃宝石。”

    醴泉坊库房里的珠宝大多是其他王公贵族在宫宴上送给裴英娘的,李治、李旦、李令月送她的在宫里,没运出来。

    饶是裴英娘早有心理准备,还是不由愕然,三成是假货,这比例未免太高了!

    连见多识广的世家豪门贵妇们都频频上当受骗,市面上有多少以次充好的珠宝首饰就更别说了。

    宫里的那些珠玉里头应该也有假冒伪劣的,胡人不仅擅长辨识假货,其实也精通造假。

    说到造假,琉璃现在这么珍贵,李令月当年曾经把那只琉璃碗当成世所罕见的宝贝,如果让胡人烧一批没人见过的琉璃出来……

    此时世家贵族们迷信日常使用金银器物有延年益寿的功效,疯狂追捧金银器和各种各样的西域宝器。裴英娘在宫里生活多年,平时用的、玩的、看到的器物,不是金的、银的,就是从西域传入中原的舶来品。

    这时候瓷器质量粗劣,不受重视,远远不像后世那样受欢迎。李治、武皇后和李令月从来不用瓷器的用具。

    裴英娘以手支颐,陷入思索:琉璃不好烧,还可以烧瓷器呀!胡人长期垄断商路,她需要找到一个能撬动他们墙角的突破口……

    她半天不说话,蔡四郎一动不动地站在廊前,静静等着。

    这时阿福去而复返,匆匆走进庭院,“公主,裴拾遗求见。”

    裴英娘愣了一下。

    蔡四郎冷笑一声,道:“裴拾遗近来常遣人在府门外打探。”

    醴泉坊和金城坊只隔一条长街,所以裴拾遗能来得这么快。

    裴英娘皱眉道:“不必理会他。”

    她现在连将来的宣传部长卢雪照都没时间见,哪有心情去应付裴拾遗。

    羞愧也罢,懊悔也罢,父女疏远的局面是裴拾遗自己造成的,哪怕裴拾遗这会子病入膏肓,马上就要咽气,她也不会心软去见他。

    阿福迟疑了一下,“裴拾遗在前门,倒是好打发。还有两个女子在侧门纠缠,求见的人递上来的是张娘子的帖子。”

    张氏要见她?

    裴英娘抬起头,嗤笑一声,示意半夏,“你去侧门看看。”

    张氏想见她的话,怎么会这么小家子气,大大方方让半夏带个话征求她的同意就行了,何必这么迂回婉转,遣人在侧门撒泼?

    那两人肯定不是张氏派来的。

    半夏穿过重重回廊,缓步走到府门前,没有出门,只站在门槛背后往外遥遥扫两眼。

    阿福指着两个穿窄袖襦裙、作婢女打扮的少女,“就是她们,她们说张娘子想念公主,想得茶饭不思,非要我进去通报。”

    半夏一甩袖子,道:“那不是张娘子的使女,撵走罢。”

    她不知道张娘子身边的使女是不是换了人,但裴十二娘的贴身侍女,她一眼就能认出来。

    有了半夏的暗示,阿福不再犹豫,呵斥道:“哪里来的刁奴!连公主都敢瞒骗!贵主跟前,岂容你们放肆!”

    不由分说,指挥两旁甲士,一顿乱棒打下去,把两个假借张氏身份颐指气使的使女打得惨叫连连。

    账房里头的阿禄听到府门外的求饶声,背着双手走出来,忧愁道:“你怎么当街打人?小心坏了公主的名声。”

    阿福嘴里叼着一根甜草根,坐在台阶前,摆摆手,“你放心,我有分寸。幸好是我,如果是蔡四,她们早见阎王去了!”

    两名婢女意识到即使有张氏的帖子,也不能蒙混进宅邸,不敢再继续磨缠,抱着脑袋狼狈逃走。

    裴拾遗堵在前门,她们怕被郎君认出来,特意绕了一个大圈,回到金城坊裴宅,径直奔进内院,哭诉道:“十二娘,公主府的人把我们打出来了!”

    裴十二娘手中的茶盅翻到在地,嘶声道:“成事不足的东西!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把张氏的名帖偷出来,你们连这点差事都办不好……”

    她气得发抖,尖声道:“打死!通通拖出去打死!”

    婢女们惊慌失措,连忙磕头求饶。

    裴十二娘不为所动,掀翻食案,“来人!”

    她喊了半天,没人理会。

    半晌过后,才有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人慢吞吞走进房,瞟她一眼,低头拍拍裙摆上的灰尘,懒洋洋道:“十二娘,我劝你还是老实点吧!你以为府中的婢女是你能随意打杀的吗?你真敢打死她们,明天大理寺的人就会来捉拿你。”

    “我叔父是朝中拾遗……”裴十二娘涨红了脸。

    妇人两手一拍,哈哈大笑,“今时不同往日,郎君看到十郎和十二娘就倒胃口,怎么可能纵容你打杀婢女?她俩是我们裴府的家奴,十二娘很快就不是我们家的人了,没有资格决定她们的生死。”

    两个婢女听了妇人的话,自觉有了底气,对视一眼,挺直腰杆。

    她们又不是十郎和十二娘的私奴,为什么要对十二娘忠心耿耿?府上是郎君和娘子说了算,现在郎君已经厌弃他们兄妹,娘子也不理睬十二娘,她们为什么还这么糊涂,听信十二娘的威逼利诱,跑去醴泉坊冒犯公主?

    如果刚才不是她俩逃得快,早被人打死了!十二娘根本不关心她们的死活,只会拿她们泄愤!

    两人心底发寒,再看向裴十二娘时,两人的眼神带着明显的不屑,根本没有丝毫敬畏可言。

    裴十二娘脑袋里一阵阵发晕,踉跄了两下,颓然倒地。

    连最后两个贴身侍婢都不听话了,她果然到了大势已去、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

    第73章

    前几天, 裴十二娘无意间听到张娘子和身边的婢女说, 叔父想把他们兄妹送回新野县老宅去。

    裴家老宅不在邓州新野县, 张娘子说的老宅,是十二娘他们这一支的老宅。从她阿耶没了以后,那老宅只留了两个老仆看守,房屋年久失修,破败不堪,哪能住人?!

    而且新野县穷乡僻壤,怎么比得上繁华热闹的京兆府?真回去了,她以后怎么结交王孙公子,怎么嫁入侯门世家?新野县连个像样的望族人家都没有, 回到老宅, 她只能下嫁给当地的芝麻小吏!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

    裴十二娘咬紧牙关,不管怎么样, 她绝不离开京兆府!就算卑躬屈膝, 她也要留下!

    庭院里响起使女说话的声音:“郎君回来了, 快去预备香汤、澡豆供郎君洗漱, 去灶房催蔗浆和茶食。”

    裴十二娘推开中年妇人,奔向前院。

    叔父那么疼爱她和十郎, 真的忍心送他们走吗?她不信!一定是十七娘对叔父说了什么,叔父才会忽然像变了个人一样,叔父心里还是疼他们兄妹的!

    她径直冲进前院厅堂,迎面看到裴拾遗阴沉着脸往里走,鼓起勇气小跑过去, “叔父!你真的狠心把我和十郎赶走吗?以后你不管我们了?”

    她扯着裴拾遗不放,“叔父忘了刚把我们接来的时候说过的话吗?叔父答应会照顾我们兄妹一辈子的!”

    裴拾遗一扫袖子,甩开裴十二娘,冷冷道:“你们父亲的忌日就快到了,为人子女,回去为亡父扫墓,理所应当。”

    裴十二娘眼里滚出泪水,涕泪横溢,倔强道:“我不回去!我父母双亡,得叔父抚养,才能吃饱穿暖,平安长大,叔父就是我的父亲!我要留在叔父身边,回报叔父的养育之恩。”

    裴拾遗脸色铁青,“你们兄妹父母双亡,我好心好意收留你们,你们是怎么回报我的?十七娘是我的女儿,你们轻贱她,欺负她,现在还有脸面说想回报我的养育之恩?”

    “明明是叔父默许的!”裴十二娘再度扯住裴拾遗的长袍一角,抹了胭脂妆粉的脸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扭曲,绝望道,“从前我把十七娘当成使女吆喝,叔父你明明在场,不也什么都没说吗?为什么事到如今……”

    裴拾遗变了脸色,勃然大怒,“你们怎么能和十七娘比?此前只怪我裴玄之识人不清,被你们兄妹这种忘恩负义之徒蒙骗!裴府蓬门草户,留不得你们!”

    他说完话,冷笑几声,抬脚即走。

    裴十二娘想抓住裴拾遗的胳膊,刚伸出手,就被使女们拦下了。

    “谁敢拦我?!”她扫视一圈,恶狠狠道。

    使女们愣了一下,继而噗嗤一笑,跟看百戏杂耍似的看着她,目含鄙夷,“十二娘,郎君不想见你,你还是回房去吧。”

    七手八脚,把裴十二娘强行送回房。

    裴十二娘又哭又闹,指甲在婢女们的手腕上抓住一道道血痕。

    婢女们疼得嘶嘶直吸气,烦不胜烦,干脆把门带上,守在门外,不许她出去,生怕她惹怒裴拾遗,连累她们受训斥。

    裴十二娘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扑倒在床褥上,痛哭流涕。

    仆妇把前院的争执禀报给张氏听,张氏手里摇着一把刺绣百花绢扇,慢悠悠道:“看紧了她,别让她闹出什么丑事来。”

    裴十郎是小郎君,天天出去吃酒应酬,她拦不住,裴十二娘是内宅小娘子,她还是能管一管的。

    软弱了半辈子,她总得学会硬气起来。

    仆妇躬身应了,压低声音道:“娘子,郎君说要过继一个小郎君到您名下,您看要不要和公主说一声?”

    张氏嘴角微微勾起,端起一盏酸甜的乌梅浆,浅啜几口,“罢了,这事我已经托付给我娘家兄弟去办,何苦烦扰公主?裴家的事,和她没关系。”

    她管不住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十七娘在她眼皮子底下被欺负,她隔岸观火,没有费心去维护十七娘。如今裴家又将迎来一个孩子,等郎君把那个抱养的孩子接到裴家,她一定要竭尽全力,好好抚养那个孤苦孩儿,不能再重蹈覆辙。

    这一次,她一定会当一个尽职尽责的好母亲。

    公主说得对,郎君凉薄自私,她得早点为自己打算,小郎君才是她日后的依靠。

    等小郎长大,说不定能给公主添个助力。

    蓬莱宫,紫宸殿。

    李旦快走到侧殿东面的回廊前时,忽然脚步一滞,意识到他刚才可能乱中出错,让母亲瞧出端倪了。

    吐蕃和中原隔着莽莽荒山茂林,消息不通,吐蕃使臣根本不知道现在宫里有两位公主。而且吐蕃王室从第一次向唐请婚时起,就想娶一个有真正皇家血统的公主为王妃,这一次他们指名向李令月求婚,朝廷要么婉言拒绝,要么欣然应允。

    除非吐蕃主动要求,朝廷不可能用其他人代替李令月。

    英娘暂时是安全的。

    李旦心里陡然一松,轻轻舒出一口浊气。

    至于被武皇后看出心里的隐秘,并不重要,和英娘的安危比起来,这些不过只是细枝末节而已。

    “八弟怎么在此?”

    十几个头戴纱帽的宫人簇拥着六王李贤走下阶梯。

    李贤穿一袭紫色圆领花绫罗袍,腰束玉带,脚踏锦靴,神采飞扬,一边走,一边侧头和员外郎王洵交谈着什么。看到李旦,诧异了一下,凤眼微微上挑,含笑问:“可是有什么要事向阿父禀报?”

    李旦神色淡然,垂眸道:“繁琐小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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