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甲的军士很快便把守住了各个路口,领头的将士却不敢表现得太过强硬,抱拳与众人说了什么,而后亲自去与陈伯衍说话。

    孟七七远远看着,那银甲上折射出的耀目日光刺得他眼痛。他收回视线隐入阴影中,随手捏起一块小石子,打在沈青崖的窗户上。

    不一会儿,愁眉苦脸的蔡东家挎着菜篮子从客栈里出来。天姥山大弟子沈青崖为他开道,温和有礼地对众人道:“请各位让让,东家买菜。”

    众人迟疑着让开一条道来,犹如众星拱月般目送着蔡东家离去。

    蔡东家腿肚打颤,挎着篮子走得极快,并发誓待会儿再也不从前门走了。

    过了大约二刻光景,东家回来了,还带了一个送菜的菜农。两人这次从后门进,众修士总不可能去帮他搬菜,即便瞧见了,也很快移开视线。

    只是他们都没有看到的是,菜农进入客栈后立刻把帽子一掀,撕下人皮面具丢给了迎面走来的沈青崖,问道:“鬼罗罗呢?回去了?”

    沈青崖一边慢条斯理地戴上面具,穿上菜农的衣服,一边答道:“跑了,不过刚才外面有好几个人在暗中窥伺,不知道他在不在里面。不过以鬼罗罗的性格,十有八九会折回来。”

    孟七七点头,道:“你出去的时候小心点儿,宁愿事情办不成,也不要暴露了身份。刚才在四海堂我就感觉不大妙,神京这地方卧虎藏龙,比我们想象得还要难搞。”

    “你放心吧,我有分寸。”说罢,沈青崖整了整衣领,这便出去了。

    孟七七换回自己的衣服,转头看了一眼已经呆愣在原地假装自己是一颗大青菜的蔡东家,道:“东家辛苦了,去歇会儿吧。”

    蔡东家不辛苦,他一想到刚才在众多修士眼皮子底下玩了一出偷龙转凤,就觉得身体里充满了无穷的力量,够他从神京一路逃到关外。

    孟七七无奈,他也没办法啊,谁叫客栈里就他们几个人呢?于是他朝东家眨眨眼,道:“放心吧东家,天塌下来有我孟秀撑着呢。”

    蔡东家不禁莞尔,摆摆手很是嫌弃:“去去去,忙你的去。”

    孟七七无辜地耸耸肩,转身找大师侄去。

    大师侄正在门口与禁军的林校尉说话,林校尉是来询问详情的,他得确保神京不会在禁军眼皮子底下出乱子。

    校尉虽官阶不高,可大夏重武,禁军直属皇帝,权利极高。而且禁军之中不乏修士的存在,如眼前这位林校尉,也是一位二境的修士。

    林校尉半只脚踏在仙门中,对陈伯衍自然恭敬有加。禁军在他的指挥下散开,只分布在几个重要的位置静静戍卫,并不干扰吉祥客栈前发生的一切。

    但是,似孤山小师叔这样的大人物出现在神京,是需要逐级上报的。林校尉安排好一切便要离开,谁知客栈里却忽然传出一声慵懒抱怨,让他又忍不住回头。

    “大师侄,是谁在外面吵闹?”

    众人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朝里面看,却什么都看不到。陈伯衍转身朝屋内颔首致礼,道:“是禁军的林校尉来了,还有许多仙门道友,希望见小师叔一面。”

    孟七七便答:“在下说了今日不见客,又无甚大事,何苦堵我的门,扰我清修。都散了吧,大好时光不思修炼,我区区一个孟秀有什么好见的?”

    话音落下,众人连忙解释并非刻意堵门,许多来凑热闹的便都散了。林校尉也再次告辞,却又被孟七七点名叫住。

    “禁军的校尉大人,赵将军如今可好?”孟七七问。

    赵将军是前任禁军统领,官拜骠骑大将军,显赫一时。十年前元武之争后隐退,据说是旧疾复发,一直未曾再回到军中。林校尉入伍时,赵将军早已退了,对他了解得甚少,于是只能答道:“回孟仙君,赵将军目下正于京中静养。”

    林校尉有些好奇,据说这孟秀也年轻得很,甚至比他年纪还要小,怎么会忽然问起赵将军?

    孟七七却再未多言,寒暄了一句便让他走了。

    片刻后,吉祥客栈门口的人终于散得差不多了,仍有几位想要递拜帖的,便被孟七七一句话打发了。

    “明日午时,百花楼。”

    得到准信的人乐呵呵地走了,包括鬼罗罗留下的那位公主府的下人。大师侄的脸色却似乎比刚才更冷了些,他拂袖收了剑篱,巨剑崩裂,片片如冰晶般闪耀夺目,如同下了场碎光般的雨。

    孟七七便从楼上探出头来,见此情形,道:“大师侄,东家快被你吓死了。”

    恰好从孟七七门外走过的蔡东家:“……”

    陈伯衍回了二楼,孟七七正盘腿坐在床上比对着一大一小两块血晶石,神情专注。

    陈伯衍站在他面前,问:“小师叔明日要在百花楼设宴?”

    孟七七头也未抬,反问:“不是你说要请我去百花楼吃饭?”

    “师侄只请了小师叔一人。”陈伯衍道。

    “得了吧。”孟七七支着下巴看他,道:“你又没恢复记忆,就我们师侄二人在百花楼,互相看着打坐修炼吗?”

    “若我想起来了,那该如何?”陈伯衍问。

    “那得等你想起来了再说,小师叔很忙的,没时间陪你玩儿。”孟七七可不上他的当,随手把指甲盖大一小块血晶石抛过去,道:“哝,从四海堂偷出来的,你看看。”

    陈伯衍无奈,是真无奈,他体会到了自出生以来最大的无奈。他捏着血晶石仔细看了看,道:“这是真的。”

    “真的?”孟七七若有所思。

    “假不了。”陈伯衍很笃定。

    孟七七又问:“那魂草又是什么?”

    陈伯衍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忽然沉默下来。他的沉默,必定代表着什么不能说的隐秘,而当孟七七以为他会再次拒绝回答时,陈伯衍却问:“小师叔当真不知道我在阴山镇守的是什么东西吗?”

    孟七七略显狐疑,问:“难道我应该知道吗?”

    陈伯衍道:“这是每一代孤山小师叔都应该知道的事情,即便阁主不知道,你也应该知道。之前我一直怀疑你是否在试探我,可直至此时我才确定,周自横可能真的没有告诉你。”

    孟七七挑眉,忽然很想骂娘,但正事要紧,他忍着这股冲动,皮笑肉不笑地问:“我究竟应该知道什么?”

    陈伯衍坐下来,大有长谈的架势。他没直接说答案,而是问:“小师叔知道这天下共有几处秘境吗?”

    “十八处。四处大的,分别在王家、天姥山、苍庭和我孤山剑阁手中,还有十四处小的,分散各处。”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孟七七回答得很快。

    陈伯衍却摇头,道:“错。”

    “嗯?”孟七七挑眉。

    “十八处,四处大的,十四处小的,小师叔不觉得这几个数字很奇怪吗?”

    孟七七蹙眉,忽然灵光乍现,惊道:“五山十四洲!”

    陈伯衍道:“五加上十四,应该是十九,这最后一处被忽略的秘境,就在阴山。但是阴山的这一处秘境,从一开始就一直是处于开启状态,无法闭合。”

    闻言,孟七七不禁觉得头皮发麻,“你是说……秘境无法闭合,那里面的妖兽岂不是就……”

    倾巢而出。

    孟七七的脑海里闪过这个词,他也忽然明白为何陈家那么特殊,族中竟设立了军制。

    “阴山之秘事关重大,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向外泄露。但谁都无法保证陈家能永远镇住阴山,所以其余十八个仙门世家中必定有知此隐秘的知情人,以便在紧急时刻能够伸出援手。而在孤山剑阁中传承这个秘密的,就是每一代的小师叔。”陈伯衍道。

    闻言,孟七七眉头紧蹙,抿唇不语。这么大的秘密,周自横真的没有告诉过他,或者说——他还没来得及说,便失踪了。

    “我能告诉你的,仅有这些。魂草也与妖兽有关,但更深的渊源,我至今也无法全然知晓。”陈伯衍望着孟七七的眼,沉声道:“关于王家秘境之事我已修书回禀我娘,只是家中还未回复。之前在张家时我便说过,当年我被人追杀,这其后恐怕隐藏着一桩事关阴山的大事。如果采石场的那只妖兽来自阴山,你觉得事情的走向会变得如何?”

    孟七七的心海泛起狂澜,无数疑惑在笼罩着迷雾的海中翻涌,忽然,一点白光在海上显现。孟七七朝那儿看去,沉声道:“六年前天姥山秘境,有一只妖兽也跑了出来。”

    第82章 发乎情

    阴山、秘境、妖兽, 无数的疑惑在孟七七心头交织, 就像一张细密的蛛网。他越想越觉得这些事都太过蹊跷,下床找了纸笔开始涂抹。他把所有的事情按照时间顺序罗列, 企图发现什么。

    “八年前, 一只妖兽出现在张家采石场。七年前, 大师侄你也出现在这里,被人追杀, 此事极有可能牵扯到阴山。六年前, 一只妖兽跑出了天姥山秘境,被当场击杀……我在想, 再往前或往后推, 还有没有可能有别的妖兽, 也跑出来了?”

    “可我并未听到任何传闻。”陈伯衍道。孟七七说的不无可能,但那样的话,情况就太糟糕了。或者说,他没听到任何传闻才是最糟糕的是, 因为极有可能有人像张家一样, 把妖兽藏了起来。

    可张家是为了血晶石, 别人又为了什么呢?

    孟七七又道:“别忘了我们在王家秘境中发现的事,妖兽已经开始诞生灵智,它们在不断变化,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觉得一只能像人一样思考的妖兽,它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

    “此题无解。这不是我们能控制的。”陈伯衍道。

    “是啊,不能控制, 但如果想借此搅风搅雨,却是可行的。”孟七七双眼微眯,再度看了一眼纸上的字,把它团成一团烧掉,道:“你们阴山的魂草每年都有产出么?卖给了海茶商会?”

    “此事原先是我经手的,所有从阴山出去的东西,必须得有我的章。但是我离开陈家以后,这件事就交到了芳信手上。”陈伯衍微微蹙眉,好似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你弟弟?”孟七七问。

    陈伯衍点头,道:“对,而且之前与我合作的并非海茶商会,而是另一家。只是海茶不断壮大,于三年前把那一家吞并了。”

    孟七七低眸沉思,看来这魂草落入海茶商会手中,纯属巧合。可是孟七七怎么就感觉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呢?他隐隐有些担心,这种担心更多的是一种直觉,无法言说,却又挥之不去。

    “小师叔仍有疑虑?”陈伯衍问。

    孟七七负手在屋内来回踱步,慢悠悠地从这头走到另外一头,而后掀起衣摆又一屁股坐到床上,盘腿望着陈伯衍,忽然说道:“你说,周自横是不是因为知道了什么,所以被灭口了?当年他就一直在追查有关秘境的事,他失踪前给我留了一张地图,指引我到达了秘境的深处,那儿留有周自横的字迹。纸条上是他与另外一个人的对话,他约那个人在日落之时相见。后来,我就在那里遇见了一个同样能使一百零八剑莲华的人。我不相信那是周自横,或许,他的莲华被人夺走了,他真的已经死了。”

    孟七七虽然总骂周自横“老匹夫”,可没有周自横,他或许就只是丢了情郎的小疯狗,躺在烂泥地里化成一堆腐肉,等不到沈青崖回来找他,他就死了。

    他们的关系亦师亦友,亦父子,这么多年孟七七从未放弃过寻找。他根本不相信周自横就这样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尸骨无存。

    可这件事牵扯的人越多、事态越严重,周自横还活着的可能性就越低。

    “小师叔?”陈伯衍唤回了稍有些走神的孟七七,可孟七七仍控制不住地开始焦虑。他紧簇着眉,感觉到了时间的紧迫,却又无能为力。

    忽然,他的肩头被人握住。他转头,视线顺着肩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一路往上,陷进陈伯衍深邃如夜的眸子。

    “别担心,周自横乃千年来第一剑修,他不会那么容易有事的。”陈伯衍的声音低沉中带着一丝别样的柔和,仍是冷,却冷得恰到好处。

    孟七七在心中深吸一口气,良久,他平静说道:“大师侄你知道吗?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之一。”

    “之一?”陈伯衍的声音更低,也更轻了。

    倏然,孟七七感觉握着他肩头的那只手稍稍收紧了些。他眨眨眼,道:“是啊,千年第一剑修,小师叔的风采无人能敌。当年他不仅救了我,还领我踏上了修仙路,所以……”

    “所以?”陈伯衍直直地看着孟七七,神情平静得可怕。

    孟七七觉得他要把自己给拆了,微笑道:“大师侄,发乎情止乎礼,不要忘了你是个君子。”

    陈伯衍眸光微暗,却听话地放了。他觉得此刻的自己有点……失态,他不该这样。可他笃定孟七七是故意的,他的这个小师叔心思蔫坏,总是隔三差五就要来气他一气。偏偏他还没有恢复记忆,对孟七七本能的占有欲却此消彼长,强硬得毫无缘由。

    看看此时孟七七那狡黠的眼神,他一定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果然,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孟七七又摆起了小师叔的架子,支使陈伯衍去倒茶。拿到了茶,他捧着茶杯喝了一口,道:“借你吉言,老匹夫确实厉害,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话音落下,孟七七又无奈叹气,话锋一转,道:“可是你小师叔我可差得远了,方才你那样抓着我,我肩上肯定都青了。大师侄,你要负责啊。”

    若是无厌道人在这里,一定气得活过来。

    陈伯衍不答话,目光灼灼地盯着孟七七,那平静的深潭里忽然迸出一点火星。

    孟七七悠哉悠哉地喝了口茶,见他不回答,便道:“怎么,不相信我,你要我脱掉衣服让你检查一下吗?”

    “小师叔。”陈伯衍实在是……无奈至极。

    “你现在想起来我是你小师叔了?”孟七七挑眉,道:“方才抓着我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我是你小师叔,动手动脚、目无尊长,芳君啊,你这样一点都不乖。”

    “师侄知错了,但凭小师叔惩处。”陈伯衍低头。

    孟七七勾起嘴角,立刻从须弥戒中掏出一个小玉瓶来,“那你过来帮我上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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