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颐和公主一定是去见孟七七的,可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五道山人已经被认出来了,当年的事情就像一个留着毒液的脓包,若不把它及时戳破,恐怕会毒死更多的人。

    “请掌柜的再通报一声,陈某就在此静候,请让我见孟仙君一面。当年的事是陈某之错,请孟仙君明察!”语毕,扑通一声,陈诚也跪下了。

    四下哗然,蓦地,人群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呼,“禁军来了!”

    整齐的脚步声和银质盔甲的摩擦声不期而至,凑热闹的百姓们几乎顷刻间散开,给禁军让开一条道来。

    禁军在神京的威慑力,可见一斑。

    皇帝的眸光,忽地又暗了一分。

    颐和公主看在眼里,却识相地闭紧了嘴,静候一旁。

    此次禁军出动,林校尉赫然在列,只是以他的军衔,此次只能屈居第二。因为带队的,乃是防卫司三把手顾明义。

    顾明义一到,乱局立平,就连百花楼里的修士们,认得此人的,都不敢在顾将军面前多有放肆。

    嘈杂声渐去,皇帝幽幽的叹息声便格外明显。

    颐和公主不禁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恰在此时,顾明义让林校尉去请孟七七的话传入她的耳中,让她忍不住也想像皇帝那般叹一口气。

    却是喜悦中掺杂着无奈的一口气。

    何必呢,上赶着来送死。

    皇帝转过身去,再不愿多看。他随手解下腰间的令牌丢给颐和公主,一边往后门走,一边道:“把门外喧哗之人统统关去玉林台,此事交由你全权处理,禁军不得插手,不得问询,凡有僭越者,立斩不赦。”

    “是,父皇。”颐和公主的头深深低下。

    立斩不赦四个字,太重了。当年周自横斩下的剑痕还留在玉林台上,风霜都磨不平,如今又有这么一批人关进去,恐怕……神京又要热闹起来了。

    思及此,颐和公主低垂的眼眸里,不禁泛起了一丝笑意。

    距离百花楼不远处的茶摊上,孟七七丢了几个铜板在干净的茶碗里,丁零当啷几声,脚步渐行渐远。陈伯衍与沈青崖一左一右走在他身侧,言谈中,沈青崖的话语里还有一丝好奇与疑惑。

    “陈家堂的人,为何这么莽撞地把自己推到台面上来?我们还未找上门与他们算账吧?”

    这也正是孟七七疑惑之所在,昨日不过是吓了他们一吓,当年满神京追杀他们的人,何至于主动前来告罪?

    即便他们让那陈堂少主跪在地上,博得围观者一时同情,又能如何?他们能借此对孟七七施压么?不能。

    思及此,孟七七道:“当年陈家堂与禁军互相勾结,但实际上我们看见的也不过是冰山一角,是最表面的那一层。那背后呢?或许,这就叫壮士断腕,陈家堂就是被断掉的那只手。对方是想借此向我们示好,让我们不要再继续纠缠。”

    沈青崖若有所思,道:“这也不无可能,但如今你把事情捅到皇先生面前,对方恐怕会狗急跳墙。”

    “我们又不是来神京夺权的,神京的水那么深、事情又那么杂,光凭我们三个,稍有不慎便会呛水。把事情推出去让别人帮我们解决,才是正道。不过……你什么时候也会用狗急跳墙这种成语了?”孟七七惊讶。

    沈青崖无奈,“这不是跟你学的么。”

    孟七七道:“冤枉,谁叫你好的不学学坏的,是不是,大师侄?”

    陈伯衍道:“小师叔说的极是。”

    沈青崖彻底无言,摇摇头走在前头,不搭理他们了。

    孟七七便瞅着陈伯衍,打算秋后算账,“大师侄,方才公主殿下最后回眸看你那一眼,欲言又止,万般情意在心头啊。”

    陈伯衍正襟危坐,道:“小师叔莫要拿我开玩笑了。”

    孟七七挑眉,“我怎么开玩笑了?你刚才都不敢看她,肯定有猫腻。”

    陈伯衍:“……”

    孟七七:“我有说错吗?”

    陈伯衍:“小师叔所言极是。”

    这回轮到孟七七无言以对了,眯起眼来,浑身散发的杀气让擦肩而过的路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陈伯衍却似完全感觉不到那冷意,从袖中神奇地拿出了一朵酒杯大小的淡粉色花,递过去,道:“我寻了百花,却不想都叫别人看了去。这是最后的第一百零一朵,赠与小师叔。望小师叔别再生师侄的气了,好么。”

    熙攘的人群,百花已渐渐远去。

    最后的第一百零一朵,绽放在指尖,飘出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春风轻轻吹过,最外面的那片花瓣打着旋儿落下,忽然之间,无数的花瓣便落满了孟七七的心海。

    孟七七想,陈伯衍大约是他命里的克星。要他欢喜,要他忧愁,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他伸手接过那朵花,幽幽叹道:“大师侄啊,你这么会说话,叫我还怎么相信公主对你没意思呢?”

    陈伯衍:“…………”

    孟七七见他脸上都快挂不住那冷峻,蓦地笑了,眼疾手快地把粉色小花插在陈伯衍鬓角,冲他眨眨眼,如风般远去。

    那可真是一阵风,只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独自走在前头的沈青崖看着忽然出现在他身侧的孟七七,不禁问道:“你又与他拌嘴了?”

    “哪有的事。”孟七七脸不红气不喘,负手而行,风流倜傥。

    沈青崖莞尔,回头看了一眼,没瞧出什么名堂来,遂作罢。

    不多时,赵宅到了。

    赵海平辞官之后便从原来的大将军府搬到了最为幽静的城北一角,三人逐渐远离热闹的街市,一路打听,这才找到了这一处被竹篱环绕的偏僻所在。

    “神京城中,原来还有这样的地方。”沈青崖望着眼前竹影重重、草木幽深的模样,深吸一口气,只觉口鼻中萦绕的都是清爽之意。再回头遥望,碧波之上波光点点,把俗世的喧嚣都隔得极远。

    城北有一处大湖,赵宅就坐落在湖与城墙的犄角里,安身一隅。从湖的那一面望过来,这儿只有茂密的竹林,却不知竹林里还有一位曾显赫一时的大将。

    孟七七轻叩竹扉,“赵伯伯在吗?周四郎的后生来看您了。”

    清越的声音传入林中,换来竹叶莎莎。三人喊了两声便静候着,态度比在百花楼面对皇帝时更加恭敬。

    拜访赵海平是孟七七一早就定好的事情,当年的元武之争他并不了解,但是无论皇帝在他面前如何懊悔如何痛惜,他都无法将之单纯的作为周自横的友人看待。他首先是个帝王,逼得周自横自此不入神京的帝王。

    孟七七永远记得当年周自横带他路过神京时,站在城门外遥望着高耸城墙时的情景。

    那是多失望、多痛心,才会让周自横重情重义的人立下那等誓言。那时孟七七还很不理解,有什么能比命更重要?周自横都受伤了,就该进城修养,可周自横死活不干,什么伤到了他眼里都是一壶酒就能治的。

    于是他又喝着酒,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那就是一个酒鬼,孟七七想,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一定是喝酒喝死的。

    不过赵海平是不同的,周自横曾对他说过——若有一日你去了神京,记得替我拜会一下我二哥。有什么事,你也可以找他帮忙。

    不多时,安静的竹篱内终于有了回音。一个十来岁的青衣小童小跑着从里面出来,不谙世事的澄澈双眸扫过孟七七三人,腼腆地向他们作揖,道:“客人久等了。”

    孟七七笑道:“没事儿,赵伯伯在里面吗?”

    “在呢。”小童点点头,开了门请他们进去。

    三人在小童的带领下很快便来到了一处绿竹掩映的小竹楼前,小童让他们稍等,提着衣摆正要去喊人,一道洪钟般的男声便从竹楼后面传来。

    “来了来了,哪个是四郎的后人?”一个打着赤膊身上还挂着汗珠的健壮男子大步走来,虽已年过半百,可仍精神抖擞。

    孟七七上前一步,弯腰见礼:“孟秀见过赵伯伯。”

    赵海平几步就走到孟七七面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这么一个威武大汉,眼眶倏然就红了。他急忙把人扶起,“贤侄快别见外,我们不讲这个虚礼。”

    “义父、义父!”小童连忙扯他的衣服,小声提醒:“先把衣服穿好啊义父。”

    赵海平这才一拍脑门,想起自己是在练武途中急匆匆跑来的,还光着膀子呢,太失礼了。于是他留下小童招呼客人,自个儿忙不迭跑回屋里换衣裳。

    小童捂着脸有点儿不好意思,沈青崖便温和地揉揉他的脑袋,问:“怎么还不请我们进去坐呀?”

    “呀,快请进!”小童顾不上不好意思了,勤快地把他们带到竹楼旁专门用来待客的亭中,又转身去端茶水。

    茶水还没现成的,他便自个儿拿了个桶去井边打水,小小年纪,倒是懂事得很。

    孟七七四下打量着,此处似乎只有赵海平和小童二人,一眼望去皆是绿意,耳中萦绕着的,也都是落叶与鸟鸣之声,着实幽静得很。

    “此处真是个好地方。”沈青崖目露喜色,他天性喜静,即便在喧闹人群中也一定是最安静的那一个,这种地方对他再适合不过。

    此时,赵海平回来了,他似乎是个急性子,三句寒暄都撑不过,便直入主题:“四郎如今怎么样了?找到他了吗?”

    孟七七摇头,“至今还未有任何音讯。”

    顿了顿,他又问:“赵伯伯可想过要离开神京去找他?”

    赵海平默然,刚毅的脸上露出一丝苦色,“不是我不想去找,而是我走不了。神京不是我的地盘,我虽然交了帅印,可若是有一个人不信我,那我就走不了。”

    “是……当今陛下?”孟七七问。

    “你能猜出来,想必四郎应当把许多事都告诉你了。当年他俩决裂,我劝不住,最后也心灰意冷,干脆辞了官。可陛下终归是陛下,我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他怕您为了我小师叔,也与他反目成仇?”孟七七道。

    “谁又知道呢。”赵海平低沉的声音里似乎藏着一丝嘲讽,末了,他摆摆手,复又笑道:“不提这个了。你远道而来,我本该好好招待你,不过四郎当初离开前曾有一物放在我这儿,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你跟我来,我先把它交给你。”

    第86章 小葫芦

    赵海平从屋内拿出一个酒葫芦, 孟七七认得这个葫芦, 周自横的葫芦每个都长得差不多,再普通不过的葫芦, 便要配一个玉做的壶塞——翻过来一看, 果然, 葫芦底部刻着一个“周”字。

    “你打开看看。”赵海平道。

    孟七七遂打开壶塞,发现酒葫芦里装着什么碎布一样的东西, 很轻, 但壶口太窄,倒不出来。可这难不倒孟七七, 他随手在须弥戒里摸索着, 找出一根细簪子来, 手指轻轻一捏,就把簪子的尾巴弯成了小钩子状,轻而易举地把酒葫芦里的东西给勾了出来。

    那是一张破旧的颜色暗沉的羊皮纸,纸上有被酒液浸染的痕迹, 又因为一直被塞在酒葫芦里, 弥漫着一股酒气。

    孟七七拎着它挥了挥, 散了散酒气,这才把它在桌上摊开。另外三人齐齐凑过来,只见这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什么,只是由于时间过去太久,又被酒液浸染,看不大清楚。

    “这写的是什么?”赵海平眯着眼, 眼睛似乎不大好了。

    孟七七摇摇头,问:“赵伯伯没拿出来看过吗?”

    赵海平亦摇头,道:“没有,四郎说这东西很重要,轻易不要给别人知晓。我怕我一不小心泄露出去,便干脆没看。”

    此时,沈青崖忽然轻咦一声。

    孟七七立刻问:“看出什么了?”

    沈青崖没有答话,拿起羊皮纸走到阳光下更仔细地看着。孟七七不敢打扰,更伸手拦下赵海平,小声道:“放心吧赵伯伯,这是我过命的朋友,信得过。”

    沈青崖自幼饱读诗书,若论博学程度,恐怕仙门年轻一辈之中无人能出其右。孟七七猜他一定发现了什么,他们能做的,唯有等。

    可沈青崖似乎也陷入了困境,眉头深蹙,目露迟疑。良久,他才回过头来,不甚确定地道:“这似乎是一份曲谱,只是它记录的方式很怪,与一般的曲谱不大一样。”

    “曲谱?”孟七七挑眉,想到周自横那不靠谱的老匹夫,道:“难不成是什么行酒令?”

    “不是。这更像是什么大型的宫廷曲目或是军中的战曲。”沈青崖道。

    闻言,陈伯衍道:“若是砥砺军士的战曲,我黑羽军中也有,且威力不小。”

    孟七七忙问:“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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