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半道遇着陈伯衍的人了,交了下手,可不就变成这样了么?”鬼罗罗说着,直起身来,拿过一旁的衣裳披着,抬脚跨出浴桶。

    他赤着脚擦着头发往外走,举止仍如从前一般放浪。

    颐和细细品味着他的话,若放在从前,她必不会追问他为何要与陈伯衍的人动手,他们之间总是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可如今,她又不免想起缠花仙子与她说过的话来,这便让颐和忍不住想——那日在狮子楼里,鬼罗罗如此担心自己,难道他……

    “你为何要与陈伯衍的人动手?”她不禁追问。

    “你想知道吗?你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鬼罗罗在宽大的太师椅里盘腿坐下,闲适地靠着椅背,嘴角含笑。

    颐和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犹豫,道:“我想知道。”

    闻言,鬼罗罗的眸光不禁温和些许,道:“陈伯衍此人可与孟七七不一样,孟七七没有的野心,他有。你若想与孟七七合作,必定绕不过他去,早些与他交个手,探探底也好。”

    他知道自己与孟七七合作之事了?那孩子的事呢,他是不是也知道了?颐和心中一跳,可鬼罗罗的表情毫无异样,又让她摸不准。

    顿了数息,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陈伯衍难道对皇位也有兴趣?”

    鬼罗罗却又摇头,“区区一个皇位如何在他眼中?”

    末了,鬼罗罗又补充道:“此人城府极深,便是我也无法全然参透。只看如今这局势,孤山剑阁、陈家、五侯府甚至于天姥山皆听他一人调遣,仙门之内,竟无人提出异议。便是这神京城内,恐怕亦有他的内应。”

    颐和瞬间明白了鬼罗罗的意思。陈伯衍能做到这个地步,以他的身份,不无可能。可距离他回到陈家才多久?这么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甚至很少出现在人前的人物,在短短半年时间里就能取得如今的成果,令人咋舌。

    “机缘巧合”这四个字,终归只是用来骗骗愣头青的话,无论是颐和还是鬼罗罗,都更倾向于陈伯衍早有准备。那么此人的城府心计,便着实可怕了。

    “不过比起陈伯衍,你更应该担心孟七七。皇陵里的棺材,是空的吧?”鬼罗罗一句话,让颐和再次惊讶。

    “你如何知晓?”

    “猜的。”鬼罗罗语气淡然,不欲多谈,紧接着又抛出了一个跟孟七七一摸一样的问题来,“若尧光真的还活着,你打算怎么做?”

    颐和望着鬼罗罗平静的脸,忽然明白过来为何孟七七要在分别前问她这个问题。

    世间有传言,孤山剑阁孟秀乃是尧光帝转世,是真正的真龙天子。

    从前的颐和是万万不信的,这充其量不过是白面具为了挑拨离间而散播的谣言。可是如今,事实证明尧光已不在棺椁中,而孟七七呢?

    他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来历不明。无论是她的人还是鬼罗罗的人,能够查到的有关于孟七七的线索,都断在他的十七岁。

    世人熟知的孟七七,只存在于他遇到陈伯衍和沈青崖之后。但在这之前的孟七七呢?他来自哪里?姓甚名谁?

    “你的意思是……他不是什么转世,他就是尧光?”

    面对她的疑问,鬼罗罗道:“他是不是,取决于你如何想。”

    真相如何,对于一个上位者来说,其实并不重要。鬼罗罗深深地望着颐和,他知道颐和明白这个道理,她一路走到这里,应该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可正确的选择是什么呢?

    鬼罗罗也不知道。

    他隐隐感觉颐和正与他越走越远,明明仍在一起,可脚下的路却开始分岔。他时常不能控制自己心中暴虐的情绪,可每每面对着颐和那张脸,便又下不去手。

    甚至于,他总在做一些他本不该去做的事情。

    良久,颐和道:“若非万不得已,我不想与孟七七为敌。”

    鬼罗罗毫不意外于这个答案,道:“小疯狗确实可爱,叫人不忍下手。不过殿下,你得记着一件事,他是陈伯衍唯一的软肋。”

    说罢,鬼罗罗似是累了,起身回屋歇息。

    颐和这时才又看到他身上的伤,把人拉住,唤来如笙替他上药。鬼罗罗却摇头,轻佻地上下打量了如笙一眼,道:“我自己来便可,殿下难道放心让你的小婢女与我独处?”

    颐和想起鬼罗罗的暴虐脾气,不由默然。

    鬼罗罗摇摇头,这便走了。负着手掀开珠链慢悠悠地走向里屋,嘴中似乎还在哼着什么调子,一如既往地让人捉摸不透。

    颐和望着他的背影,终是没有追过去,转身独自去了书房。

    可是看着满屋子的案卷与书册,颐和的心仍是静不下来。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孟七七,不断回忆着他方才离去时的神情,不知该如何应对。

    思绪太过杂乱,她便干脆拿出字帖练字,熟料随手抽出一张字帖,便是尧光帝的《神京赋》。

    她怔住,久久没有动作。

    良久,她放下字帖遥望窗外明月,此刻已是丑时,可今夜似乎格外漫长,长到望不见日出的踪影。

    蓦地,她揉了揉眉心,再次唤来如笙,“备药,我去看看鬼先生。”

    吉祥客栈里,孟七七亦在窗前书桌上写字。

    萧潇替熟睡的小玉儿掖好被角,而后走到孟七七身边,不无担忧地道:“公主殿下那边,真的没问题么?”

    孟七七道:“何谓有问题?何谓没问题?这神京城里希望我死的人大概不在少数,皇室一众更视我为眼中钉,难道我还怕了他们不成?便是我明日去城楼上昭告天下,言明我没有丝毫争夺天下的野心,又有哪个能信我?”

    闻言,萧潇哑然,他这师父年岁比他大不了多少,看得却比他通透太多了。于是他便干脆不想了,挽起袖子为孟七七磨墨。

    片刻后,孟七七终于写好了,将信纸拎起来吹了吹,递给萧潇:“替我送给你大师兄,要最快的。”

    萧潇郑重接过,还以为上边写的是什么机密,结果余光一扫,开篇就是四个字——亲亲吾侄。

    皇天在上,请戳瞎我的眼睛。

    第252章 立太子

    孟七七是真的很想念陈伯衍, 想念他宽大的手掌, 想念他一本正经的表情,尤其是在这危机四伏的神京城里, 想念便似黑夜那般浓稠。

    可是高高的城墙阻隔了他的相思, 他从窗户里望出去时, 不仅望不见那远方的芳君,连明月都遍寻不着。

    乌云蔽月。

    这可不是个好征兆。

    思念情郎而不得的孟七七蓦地生出一股烦闷, 这股烦闷一直持续到翌日的早朝, 也未曾消去。

    朝堂上空了一小半,因为那一小半的人或死或伤, 都被孟七七弄没了。可略显冷清的朝堂并没有因此迎来平静, 因为皇帝抛出了一句话——朕欲立太子。

    皇帝拖着病重的身体出现在朝堂上, 第一句话就是要立太子,要表达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哪是立太子啊,这是要直接传位。

    颐和公主虽为女流,可因为在金陵一役中立下大功, 得以上朝述职。她静静地站在几位皇兄与大臣之间, 不显山不露水, 好似在听一件与她浑然无关之事。

    朝堂上的大多数人,也觉得此事与她无关。

    孟七七再度光临天宝阁,一边翻阅着书籍卷宗,一边听萧潇巨细靡遗地把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复述给他。

    小玉儿也装模作样地捧着本书仔细看着,遇到不认识的字便鼓着包子脸蹙起眉,恁的可爱。

    “……呼声最高的是二皇子, 此人素爱交际,礼贤下士,笼络了许多门客。退朝后他就往颐和公主那儿去了,看着很是熟稔。”

    萧潇说着,跪坐在地上为他师父泡茶。

    孟七七倚在小案几上,手里盘着两颗大核桃,眯着眼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末了,他道:“别去管他们,公主殿下有鬼罗罗这把凶剑,还轮不到我们出手。”

    萧潇点头应下,道:“季月棠仍没有下落,我们找遍了与尧光帝有关的地方,便是连唐察、屈平的影子都没有瞧见。倒是有进京的修士说,曾在城门口看见过陈伯兮,可惜他跑得太快,没能拦住他。”

    “许是进城了吧。”孟七七的目光仍落在书卷上,仔细想从上边找到季月棠可能的藏匿地点,可仍一无所获。

    护城大阵有古怪,他不仅不杀季月棠,反而在保护他。甚至于,陈伯兮、屈平等人能顺利通过大阵的检验,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城内,一定也有他的手笔在。

    这让孟七七的心里生出一个非常可怕和令人难以接受的猜测,他只希望是自己想错了。

    可季月棠不现身,他便无法验证自己的猜测。

    他是故意不现身的吗?

    孟七七不由蹙眉。季月棠不现身,而他的调查毫无进展,他便像被困在迷宫中,急切地想要寻找到出口,却总是找不到正确的那条路。

    可他又无法从这个迷宫中跳出来,他只能留在神京,因为他很清楚,所有的症结都被埋藏在这里。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时而会在肋骨处传来的疼痛中记起一些从前的事儿。渐渐的他开始恍惚,分不清楚那些记忆究竟是谁的,尧光、季月棠?还是他自己?

    他又是谁呢?

    那些记忆杂乱无章,多是零碎的片段。有时是季月棠与尧光在那个隐士村落里开心说话的场景,有时又是杀声震天的战场。

    他看到季月棠与尧光相逢在雾江之畔,尧光在雾江的那一边,而季月棠在雾江的这一边。两人隔江相望,他与他的眼眸中满是错愕与欣喜交织后的复杂神情。

    许是那个眼神里包含的感情太过浓烈了,以至于孟七七都受到了影响,从回忆的场景里出来时,还捂着心口久久回不过神来。

    无意中伸手摸到眼角,竟然发现自己哭了。

    这可把小玉儿给吓到了,抱着他师父的胳膊好一阵担心。

    孟七七也很担心,他怕自己有一天醒过来的时候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可是他又无法控制自己,甚至为了探寻最深层的真相,迫使自己去主动追寻那些记忆。

    他愈发烦闷,便愈是想让自己静下来,看一卷书,品一口茶,抑或是练一会儿剑,像陈伯衍从前在孤山时一样,沉潜、静心。

    天宝阁就像一个避世的孤岛,任外头风雨飘摇,传到孟七七耳朵里时,永远只剩下萧潇那几句平静的诉说。

    不出一天,二皇子驶过洒金街时被一群地痞流氓惊了马,从马车里摔了下来,卧床不起。

    隔日,三皇子过府探望,结果中毒而死。

    接连两个噩耗传入宫中,皇帝为此大发雷霆,持剑斩碎了一地纱帘。而孟七七还悠哉悠哉地坐在天宝阁里,倚着案几喝茶看书。

    但若你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隔许久才能翻一页,因为压根看不进去。

    “老子不读了。”孟七七把书一甩,闷到翻白眼。

    “师父,如今神京城内人心惶惶,大家都在说两位皇子的事情是你干的。”萧潇淡定地为他倒上一杯热茶,使了一个眼色给小玉儿,小玉儿便立刻跑到孟七七身后,殷勤地给他师父捏肩。

    孟七七道:“鬼罗罗干的事儿,凭什么算在我头上?”

    萧潇答:“师父您不是不在意吗?”

    “是鬼罗罗我就在意。”孟七七看碟下菜,非常记仇。

    “那师父有何吩咐?鬼罗罗近日每日酉时都会出现在白花楼,他兴许是在等你主动过去。”萧潇不明说,大家也心知肚明。如今神京城里流言四起,未必没有鬼罗罗在推波助澜。

    孟七七挑眉,却并不言语。

    萧潇又道:“鬼罗罗的行事风格较之以往似乎有所变化,很明显,他在为颐和公主铺路。手段虽一如既往的狠辣,却不够绝。若是以往,二皇子不可能有活下来的机会。”

    二皇子最受爱戴,他一旦暴毙,必定引起朝野上下极大的反弹,对颐和日后登上宝座不利。不若留他一命,却剥夺他称帝的资格,最为稳妥。

    可稳妥二字,恰恰与鬼罗罗最不搭界。

    “人总是会变得嘛。”孟七七想起鬼罗罗与颐和之事,心情又变好了许多。他忽然很期待看到那两人最终的结局,若是鬼罗罗也有真心,妖兽亦有情了。

    但是孟七七的好心情并未持续多久,来自五峰岭的消息就让他变得脸色煞白。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萧潇,“你再说一遍?”

    “师公他去了。”萧潇跪在地上,黯然垂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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