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而让他想起,那些因为年岁太远, 藏在他脑海里的几件事。

    谢亭四岁的时候。

    那时他因为逝去的父亲,躲在屋子里哭的很伤心,那是他在谢府的第一次哭泣。

    外头鞭炮喧天, 是在迎新岁。

    屋里哭声低低,是在念逝人。

    谢亭那会还是粉粉嫩嫩的一个小团子,就蹲在他的身前,拿着袖子给他擦着脸上的泪。

    她说, “晏琛哥哥不要哭,你有阿亭,阿亭就是你的家人。”

    谢亭十二岁的时候。

    她爱上了骑马,常常拉着他就往马厩跑。

    那会他怕的很,生怕她一不小心掉下来,便常常陪着她。

    可谢亭却一点也不怕,她说她喜欢这样策马狂奔的感觉。

    然后,她看着他,带着最明媚的笑,“因为,有你在身边。”

    谢亭十四岁的时候。

    那时他已经入仕,不能常陪她左右,便连回谢府的时间也愈发少了。

    有一回,他很晚回去。

    谢亭便坐在地上,手撑着腮,听见脚步声便抬了头。

    她的眉眼在月色下,显得很好看。

    她站起身,朝他走来,轻轻与他说道,“晏琛,我长大了,你可以娶我了。”

    ...

    晏琛的心,就像是被一只手,狠狠的抓紧。

    他再也提不起剑,一手扶着树干,喘着气...然后,他的脑海里,是一页又一页的画像划过。

    爱穿红衣的谢亭,策马狂奔的谢亭,爱笑爱说话的谢亭,娇娇俏俏喊着他“晏琛哥哥”的谢亭...

    他的心越来越疼,紧闭的双眼落下泪来。

    这是他长大后,第一次哭泣。

    是他...把他的小女孩,弄丢了。

    “少爷。”

    老管家正捧着脸盆过来,瞧见晏琛这幅样子忙快步上前,问他怎么了。

    晏琛摇头,他站起身,重新把剑放回剑鞘。

    他看着这满堂苍凉,哑声开了口,“刘叔,晏家的担子,太重了。”

    晏琛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悲伤。

    让老管家的鼻子一酸,他看着晏琛,心中一叹,他的少爷活的太苦了。

    老爷一生只为金戈铁马,常年不归家。而夫人...那个可怜的女人,她把一生都被系在了老爷的身上。

    她让人教导少爷学武、背书,却从来不曾过问过少爷喜不喜欢——

    她所做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等老爷回来,让他高兴。

    他想起早年间有一回,他路过少爷的屋子。

    那会天已大黑,晏琛的书房里却点着灯。他走进去,看见晏琛趴在书桌上。

    小小的身子,脚还够不着地,一张脸通红通红的,是受寒了。

    后来,大夫说,好在及时发现,若过了时辰只怕往后...

    怕是要成傻子了。

    夫人大吵大闹,训了伺候少爷的一顿。

    可她不是担心少爷的身体,只是怕少爷当真变成了一个傻子,老爷怕是要生气。

    从那一回,他的少爷就像变了个人,变得不爱笑,也更加不爱哭。

    他仍旧用功学习,却再也不会为了夫人的高兴,而紧张得失了。

    老管家背过身去,拿着衣袖抹了抹眼角的泪。那时候,他以为,他的少爷再也不会哭,也再也不会笑了——

    直到遇见那位谢相家的姑娘,他的少爷有了鲜活气,爱笑了,也终于活得像一个人了。

    可是,现在...

    他的少爷,又该怎么办?

    老管家低头拧了帕子,转身递给晏琛,他仍低着头,“少爷,放下吧。”

    “放下?”

    晏琛接过帕子,他的声仍还有些哑,“你是让我放下晏家的担子,还是放下...谢亭。”

    老管家轻轻叹道,“不管是晏家的担子,还是谢三姑娘,都请您放下吧——您太累了。”

    晏琛抬头,秋高气爽,可他的心里却一片荒芜。

    他到底什么也没说,扔了帕子,往外走去。

    ———

    汴京城,依旧如往日一般热闹。

    王珂坐在马车里,桌子上摆着一副棋,手里握着一本棋谱...

    王家有两个棋痴,一个是在宋宫的王皇后,一个便是王家的六姑娘。

    王皇后是痴棋却不解,王珂却是当真的棋中痴子。

    她如今已过了及笈,面貌也是长开了,虽无赵妧娇艳,亦无谢亭明媚...却是眉眼清明,瞧着让人很是舒服。

    王珂着一身天青色褙子,头发简简单单挽了个髻,上头只有几串明珠点缀。

    她今日是要去宋宫,前头王皇后送了这本棋谱来,让她来解。

    王珂解了十几局,如今却难在这一局...

    她蹙了眉靠在车厢,手便轻轻搭在下颌,这是她素来想事的习惯。

    瞧了好一会,她才伸了手拿了黑子放在一处,再瞧棋盘,才点了点头。

    身边的丫头便也看了看棋盘,问她,“小姐解出了?”

    王珂笑了笑,点了点头。

    这会两人正在说话。

    外头的车夫却大呼一声,原是不知道从哪跑出来一个小童,正在大街上乱跑,这会正往王家这个马车跑来。那车夫一瞧,忙扯了缰绳避了去,小童是无事,马却因着这事慌了神,抬了马蹄惨叫起来。

    晏琛正赶马路过这,瞧见这一回事,忙快马加鞭过了去,然后是翻身上去牵住了缰绳。

    那马厮叫着又转了几个大圈,才慢慢停了下来。

    晏琛轻轻拍了拍马,等它不再动了,才又翻身下了马。

    车夫忙过去作揖道谢,一面是禀告了家门“小的是乌衣巷王家的”,一面是道“多谢恩人出手相救”...

    晏琛听到“王家”忙抬了头,往那马车看去,心中有一丝悸动。

    是...她吗?

    车里的王珂也终于坐稳了身体,她靠在丫头的身上,轻轻揉着眉心。

    听见外头的声,她从余光的车帘,往外看去。

    是...他。

    这厢说话间,赵妧的马车也到了这处。

    先前因着那桩事,路上的人都围了过来,马车自是不好过去。如今人慢慢散了开,赵妧便也撩了半边帘子,让从斯过去瞧瞧,是个什么事?

    从斯去瞧了一回,再来报,是说王家的马车方才动乱了下,这会已被晏大人稳下了。

    赵妧嗯了一声,让人继续往前,等到那处是让人停下。

    四惠撩了半边帘子,赵妧是先朝那马车看了一眼,才又看向晏琛,“晏大人。”

    晏琛看向赵妧这处,忙收了神上前与她拱手,“公主。”

    赵妧便嗯了一声,那厢王家马车的车帘也被撩了开,出来一个头戴帷帽的青衣姑娘...

    晏琛握着的手一动,转头望去,有些失望,却也松了一口气。

    不是她。

    王珂由丫头扶着走过来,是先与赵妧行了一礼,轻轻唤了声,“表姐。”

    然后是朝晏琛福了一礼,“方才,多谢晏大人了。”

    晏琛拱手还礼,声很淡,“举手之劳。”

    他说完这话,便与赵妧再拱手一礼,“下官尚还有事,先告退了。”

    赵妧点头,等他走,便看向王珂,让她进来坐。

    余下的几个丫头,便去了王家那个马车。

    路上的时候,赵妧便与王珂说道,“那位,就是晏琛...你幼时该是见过的。”

    王珂抬了头,她已摘下帷帽。

    素面朝天的脸上,干干净净的,带着笑,“幼时年纪小,倒记不大清了——”

    王珂素来早慧,心里有事旁人是瞧不出的,是个乖巧,也是个招人疼的姑娘...

    她袖下的手指磨着衣料,其实她说了谎,她是记得的。她曾见过他几回,幼时的年岁,如今的宋宫...她都见过,也都记得。

    早年跟在谢姐姐身后的沉默少年,如今却已成为了,一位英勇的大将军。

    她为他贺喜,也为他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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