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十九年, 一月初头。

    自先前王芝从茶楼归家,便有几分异样。平日或是看着外头的景致发着呆,或是去谢亭那处坐个大半天, 连书也没看几本...

    底下的丫头瞧着稀罕, 可她们着实也不敢说什么,只好多添了几分精神气, 时刻等着人不定的吩咐。

    这会,王芝仍歪靠在塌上, 手上握着一本半开的书, 从半开的窗棂外看去...下雪了。

    十九年的, 第一场雪,终于还是来了。

    她把手伸到窗外,雪打在手心, 凉——她的心里不知在想什么,面上却很平。

    良久,她开了口,很淡的声, “备车。”

    “是。”

    丫头应声,站起了身,转身后才愣了会, 忙又转头拘了一道礼,问了声,“姑娘是说,备...车?”

    王芝侧头, 看着那个丫头,眉一挑,嗯了一声?

    那丫头一看,忙低头应了是,往外头去让人准备了。

    待王芝坐上马车的时候,外头的雪却下得,愈发大了。

    她并未定个准地,那车夫便尽职的驾着马车,车轮轧着尚未深厚的雪,缓缓的往前去。

    车厢外...雪飘飘,风飒飒,街上人无几个。

    车厢内...王芝握着丫头递来的一杯茶,从那稍稍带起的车帘,往外看去。

    跪坐的丫头看了看外头,轻轻劝道,“外头风大,奴把车帘放下?”

    王芝握着茶盏,没说话。

    她仍看着外头,眼滑过一处唤作“千脚店”的门匾,面色带着几分复杂的神色。

    半蜷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半会才开了口,“停车。”

    丫头一愣,应是...

    她转身,轻轻扣着车厢,与外头车夫说道,“停车。”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王芝由丫头扶着下了车,她仍看着那处门匾,良久才开了口,“你们在这处等着...”

    丫头方想开口,看了看王芝的面色,便收回手,低头又拘一礼,再应一声是。

    王芝的双手交握着,掩在那狐狸毛的袖子下...然后她迈了步子,往那座脚店过去。

    路上无人,脚店外头,挂着一块厚重的布帘,用来挡风。

    她的手放在那块帘上,终归还是抬了起来,屋里头烧着炭,热气扑面迎来——

    她刚站稳,那店家便迎了上来,一撞眼忙又躬身,唤上一句,“贵人来了。”

    王芝落下了帘子,点头嗯一声,她的眼滑过店里...只有三三两两几个人,正在烤着炭火,喝着热酒,闻声便转头看来。

    没有...他。

    王芝的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是有些空落落的。

    她迈步往前走去,仍是择了那日靠窗的位置,她坐下坐,才与店家说道,“两壶热酒。”

    店家笑着“哎”了一声,躬了躬身,去准备了。

    那处坐着的几个人,瞧了王芝这处一眼,先前的声便压低了几分。

    王芝仍交手坐着,她去看那糊着白纸的窗外,白花花的景,去想那心中的几桩事。

    她不知,今日为何要走进这处地,更不知为何见他不在,心下有此等心情。

    她只知,她近日所有的不对劲,都是,与那人有关。

    她这边尚未有个结果...店家就上了热酒来,他是先瞧见那屋里打起的帘子,走出一个青年,笑着喊了声,“陆先生...”后头是往王芝那处,上了两壶热酒,又欠了欠身,附了一句,“贵人慢用。”

    王芝的心一颤,忙抬了头,她看见陆致之从帘子里走出来,然后...与她的眼撞在一起。

    陆致之是先愣了一会,与王芝点了点头,他走到人面前,唤上一声,“王姑娘。”

    王芝点头,也喊他一声,“陆先生。”

    陆致之点头,也不问她,直接坐在人对面。让店家再取来一个酒杯,便斟了两杯酒,一杯递于她,“外头风雪那么大,你怎么来了?”

    王芝接过酒,道了声谢,握着酒盏的手用了几分力。

    她面上很平,心下却不稳...王芝只觉着,她这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的很快。她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情,像是这颗心,都快要跳出喉咙来。

    她低头,喝下一口酒,待气息渐稳后,才抬了头,看着陆致之,“那先生,又为何来?”

    陆致之也握着酒,他眉眼很平,面上带着淡淡的笑,亦饮下一口酒,“此处有几个孩子,也算是我的学生...”他这话说完,看向王芝,仍挂着笑,“今日,我为他们而来。却不想,遇见了故人。”

    王芝看着他面上的笑,握着酒盏的手也一顿,忙避开了他的眼,轻轻嗯了一声...开了口,“这处酒不错,我来尝尝。”

    她这话说的不高明,陆致之却只是笑了笑。他搁了酒盏,再斟两杯酒,与王芝一碰,“第一杯,为你这句不错,而饮。”

    王芝眉一挑,举杯与他一碰,饮尽。

    陆致之再斟两杯酒,又道,“第二杯,为在这冬日的第一场雪,你我同坐一堂,而饮。”

    王芝嗯一声,再举杯,一碰,饮尽。

    陆致之再抬手,斟酒,他举杯...悬于半空,望进王芝的眉眼里,“至于这第三杯...是为这美酒,为你,而饮。”

    王芝的手一顿,她的手放在酒盏上,并未举杯而饮。

    此间一时无话。

    良久,还是陆致之举了杯,饮尽。

    他仍笑着,看着王芝的眉眼,缓缓开了口,“慧极汴京的十六姑娘,迟疑了。”

    王芝仍低着头,指腹磨着酒盏的纹路,“学生素来是个直白人...”

    良久,她才抬了头,看向陆致之,“先生,却是话里有话。”

    “王芝,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陆致之这是头一回,这样来唤她。他唤过她王姑娘,十六姑娘...可此次,他唤她,王芝。

    王芝搁下酒盏,面上端着无懈可击的笑,矜贵,而又端雅,“学生不明。”

    陆致之闲适的面上,也带着笑。他往后靠去,手交握放在膝上,一瞬不瞬的看着王芝,一字一字说来,“悠悠我心,岂无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

    他说完这句话,坐起身,看着王芝,声很淡而悠远,“如此,你可明白?”

    王芝心下一动,手指轻轻翘起,面上很稳,回道,“学生愚钝。”

    陆致之嗯一声,端了一副为人师表的模样,“你是愚钝。”

    然后,他看着王芝,面色仍很平,“我悦卿卿兮,卿卿悦我乎?”

    王芝眉心一动,忙往四处看了一眼,却不知何时人已都走光了。这才又看向陆致之,淑女模样不在,只作咬牙,“谁是你卿卿!”

    陆致之便笑,他端坐着,声调微微上扬,“亲卿爱卿,是以卿卿,你不卿卿,谁当卿卿?”

    你不卿卿,谁当卿卿——

    这话入了王芝的耳,竟让她有一瞬痴了,她那颗心随着他这句话,跳的愈发快了。

    她看着陆致之,口一张,呐呐一句,“你...”

    这一桩话,着实是未持续下去。

    王芝不是头一回,见他的无赖模样,亦不是头一回,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可却是打头一回,语无伦次的告了辞。

    她回时的步子走得匆忙,连个酒钱都未付。那店家瞧了瞧还在晃动的帘子,又瞧了瞧自斟自饮的陆致之,摇头笑了笑,继续算账去了。

    丫头瞧王芝匆匆而来,心下大惑,忙迎了上去。等扶人上了马车,把暖炉推到人脚边,烤着先前因风雪而湿的鞋子。又斟了碗热茶递给她,才问道,“姑娘,是出什么事了?”

    王芝没说话,她握着热茶,贴着手心。

    马车尚未动,她从半打的车帘外望去,只瞧见大雪纷飞,一块门匾,以及那厚重的门帘。

    卿卿——

    她一想起方才陆致之说这句话的面容,那颗心就忍不住又快速跳动起来。

    王芝放下热茶,一只手握着车帘,待稳了气息,良久...才落了车帘。

    马车缓缓驾了起来,王芝仍靠着车厢,右手紧紧掐着左手。

    她想起那日秦清说的,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

    王芝这会才有了几分明白,其实——她待他,还是有几分感觉的。

    不是她单单以为的病了。

    她确实看见他,会开心。见不到他,会失落。听到他说的话,面色会红,心跳会加速。

    王芝的眉眼很清明,她仍握着一盏茶,喝下一口...茶香四溢,侵入她的脾肺。而后,她搁下茶盏,往后靠去,闭了眼睛,右手掐着左手。

    只是,她得好好想想,想想他说的那些话,想想她自己这颗心,再想想...

    再想想,她到底是要什么?

    第53章 贴春联

    一月。

    连着下了几日雪, 如今雪已深的,迈过了人的脚踝。

    天还大早,东院便有丫头先扫起雪来, 是要先开出一条道...

    免得过会, 愈发不好走路。

    偌大的东院,除去几个扫雪的丫头, 便只余几个守夜的丫头坐在廊下。

    屋子里尚未动静,她们也不敢说话, 便围着暖炉, 静悄悄的打着络子。

    徐修醒时, 赵妧早已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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