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是由四惠扶着下了马车。

    街道热闹,她这一出现,却是静了半响。

    赵妧外罩一身胭脂色斗篷,而围着一群狐狸毛的帽子遮了她半张脸,却遮不住她眉眼间的风华。

    她未置眼,仍往前走去,至那早点摊子,让四惠去每样点上三份...

    永安五年的第一口吃的,却是这街头巷尾的寻常小吃。

    日头已渐渐升起,而赵妧坐于这早点摊子,吃着这一口寻常,心中却是熨热的。

    她的眉眼含着几许笑。

    而后,她的眼滑向那写着“安庆”的一个旧巷子,眼中不知是如何情绪,只先搁了箸,迈了步子往前走去。

    四惠与从斯对了个眼,也忙站起身随人一道往里走去。

    身后依旧是热闹景象。

    巷子中,唯有几个妇人在门前坐着,她们的手中握着一把瓜子,一面嗑着,一面轻声说着那街头巷尾的几桩八卦事。

    有说那寡妇李氏昨日偷汉子,被抓了个现行。

    还有说那汉子平日看着老实,家中娘子也是个贤惠的,却不曾想怎的就着了这道。

    旁人便又添了几句,“我瞧那姓高的也不是个好人,别说长了个老实脸,心肠却黑着呢...我可瞧见了好几回,他那只手往那些年轻妇人摸去。可怜那些女人,都是新嫁的,怕婆家吃心,便硬憋着不说。”

    这说话间,便瞧见赵妧走来,她的身影在这日头下被拉的老长。

    赵妧抬着一张脸,目不斜视的往前走去。

    而她的身后是一对年轻男女,衣着简单料子却是极好的,男的腰间还佩着一把剑。

    待主仆三人走过,方才的几个妇人才回过神来,悄声说着,“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那衣裳怕是要不少银子吧。”

    一面是问着,“也不知这样打扮来这处,是要去寻哪户人家?”

    这方说完,众人对了个眼,心中却各自有了答案。

    这安庆巷,若还有能让贵人来的,怕也只有那街巷的徐家了。

    那徐尹氏也算是苦尽甘来,儿子在京里做了大官。

    早先几年还有人来传过几道消息,是说那徐李氏的儿媳妇还是昭元帝的女儿,当今圣上的妹妹——那是什么样的人物?

    那可是让人提起,都觉着敬畏的人物啊。

    众人这面想来,心中俱是唏嘘不已。

    偏偏那徐尹氏是个不好客的,平日除了初一、十五去上个香便没出过门,旁人便是想与之攀个关系也攀不上。

    如今这厢便有人提起,“你们说方才那人,是不是那位?”

    旁人一听,也接了话,轻声回道,“怎么可能?那位是什么样的人物,便是那知府瞧见都得给人跪下磕头的...哪里能这样便走来的。”

    这处尚还未有个结论。

    赵妧却已走到了巷尾,她的眼看向那屋上门匾,上头书写“徐府”二字,落款齐光...

    “齐光。”

    她轻声念出口。

    而后她看着那道紧闭的屋门,心中竟生出几许近乡情怯的心思来。

    这处,她只来过一回。

    却是渡过了她最轻松、最愉快的日子。

    一座普通庭院,三两简单奴仆,还有那慈祥的婆母,和睦的丈夫...

    赵妧负手站着,院子里响起了门梢响动的声音,门被打开,出来了个丫头...她猛然瞧见这幅阵仗也是愣了一回,方想说句什么,眼滑过四惠,又看向那个罩着胭脂色斗篷的女子,啊叫一声。

    她也没说话,一转身便往里跑去。

    赵妧抬眼看去,却也只瞧见丫头一个背影,她便也不再说话,迈步往里走去。

    院中仍是旧时景,墙角的老梅树开的正好,有几根老树枝丫便往那墙角外伸去——而一旁的石桌椅上,有几许梅花正落在上头。

    赵妧再往里走去,便听见那处正有人说话。

    先是一声柔和的女声,带着几许岁月静好后的安稳,慢慢说来,“是出了什么事,竟让你这般慌张?”

    而后是丫头一句仓皇带喜的声音,“夫人,是,是...长公主来了。”

    “什么?”

    那一扇屋门后有走动的声音。

    赵妧立在那庭院中,瞧见那扇门后走出一个身着一身水色衣裳的妇人。

    她的面容仍如旧时一般白净,眉目柔和,带着几许江南女子的温柔气息,让人见之便生了几许亲近,而后她听见妇人开了口,“妧妧?”

    赵妧伸手摘下帽子,露出她岁月过后平静的脸来。

    她的声很轻,亦很稳,面上带着几许笑,看着人,“久别后的一见,您还是如往日一般,让人觉着亲切。”

    徐母看着庭院中站着的妙龄女子,却想起十八年的一见,她眉眼娇娇,亲昵的与她说道,“母亲,公主是外人喊得,您唤我妧妧就好。”

    而今,她看着她眉眼中的安稳,与那面上的平静,心下竟有几许心疼。

    她...长大了。

    可若是有人护着,疼着,谁又愿意长大?

    修儿早先送来的那份信,道下的几桩事...终归是他们徐家,负了她啊。

    徐母心下是轻轻叹了口气,她往前迈步,握住人的手,是先怔了片刻。而后,轻轻拍了拍,临来千言万语也不过化为一声轻叹,“外头冷,随我进去罢。”

    赵妧笑着点头,她的手仍握在她的手心里,也添了几许温热。

    至里间的时候。

    赵妧的眼滑过里头布景,仍如往日一般...而后她看着徐母,与人开了口,“您已经知道了?”

    徐母看着她,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指腹拂过赵妧眉间沾着几许的风霜,声很柔,“修儿寄来的书信,我已看过了,他说了几桩近年来的事,我方知道你受下的苦楚。”

    她仍看着赵妧,带着几许疼惜,“你...受苦了。”

    赵妧摇了摇头,轻轻一笑,“前尘往事都已过去了...今日来,是为见一见您,亦想看一看您是否过得安好?如今见您依旧如往日一般,心下方有些宽慰了。”

    徐母看着眼前的妧妧,轻轻叹了口气。

    她握着她的手,一道坐于塌上,是让丫头去取来热水,再让人把屋中的炭火添一遍,才又问她可用过早膳了?

    赵妧笑着点头,“已用过了,外头巷子吃的一碗馄饨外加两个包子,倒是分外不错。”

    等丫头端来热水,赵妧便先解了斗篷,放于一侧。

    便见徐母已把帕子浸了水,握着她的手细细擦着...赵妧一怔,心中添了几许暖意,轻声与人说着,“我来吧。”

    她接过徐母的帕子,擦了回手和脸,把帕子递给丫头。

    而后是与人轻轻说起去年走过的地方,看过的景致,最后是化为一笑,“如今走出那一方天地,方才觉着往先事并未有什么。您不必觉着对我有所愧疚,也不必觉着他有什么不好——若说不好,还是我要多些。”

    她这话说完,是看着徐母,握过人的手。

    因着沾了方才几许热水添了几分余热,倒不似往先那般冷了。

    “我今日来,另有一话,是想与您说声抱歉。为早年那个小公主的妄为和任性...与您说声抱歉。”

    赵妧仍握着徐母的手,面上也是很温和的模样。

    而后,她的眼滑向那几幅字画,轻轻一笑,“我这一生说过的抱歉不多,却不曾想这每回抱歉竟都与早年那一桩事有关。”

    徐母随着她的眉眼,看向那几幅字画,是轻轻一句,“修儿,他自幼便是这般性子。他平日瞧着比谁都冷,不会说,不会做...其实他是怕了。”她看向赵妧,予她一问,“你还记着他那个二叔吗?”

    赵妧想起那年的徐宅,点了点头。

    徐母便与她说起来,“他那个二叔,原先不是这样的。他虽被老夫人赶了出去,可却依旧敬他的大哥,疼他的侄儿——他早年喜欢游历,若得了什么好东西,便常常送来给修儿,还常与他说起外边大好江山。因此,修儿自幼便与他这个二叔尤为交好。”

    “后来...”

    徐母是停了会,才又说道,“后来,修儿依着他二叔的建议,及冠之后便去游学。却不曾想,等他回来,家中已变了个大样...他敬重的父亲成了奄奄一息的赌鬼,而他最为敬爱的二叔,却成了徐宅的新主人。”

    话说到这儿,徐母的声却依旧很平,“修儿及冠之日,老爷把家中印章都交予了他。而他二叔,借教修儿饮酒的名义,灌醉了修儿,还趁机偷了他的印章盖了那白纸一张。”

    赵妧想起那年从斯找到的消息,其中一桩便是说那白纸黑字。

    她一怔,看向徐母。

    徐母拂过赵妧额前的碎发,轻轻嗯了一声,“这一事,修儿许久未曾走出来。他呀,一直都觉得是他害了他父亲...可谁又能想到徐乾的狼子野心,竟能藏得这般好。修儿,他也曾用心的相信过人,也曾推心置腹于人——可现实却教会了他,不要相信别人。”

    “他呀,再也付不起真心之后的代价了。”

    “他把自己困了起来,以为这世间件件桩桩只要不形于色,只要不付出真心...便不会受此重伤。”

    “妧妧...”

    徐母轻轻唤他一声,而她的手依旧轻柔的拂过她的发,“我与你说这些,不是为了替修儿辩解什么。只是想与你说,他也曾想做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可他...终归是怕了。

    赵妧想起早年有一回,徐修在月色下握盏而饮,他的面前已放了十几壶酒,而他却依旧一杯接着一杯,像是不会醉一般...她握着人的手,阻了人再饮,拢眉与人说着话,“你会醉的。”

    徐修却伸手拂过她的眉眼,轻轻一笑,“我曾醉过一回,而此后,我再也不会让自己醉了。”

    赵妧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

    她的眼前滑过几幅小像,是早年的徐修,她未曾见过,却能感之他的模样——游学归来的徐修,知道真相的徐修,失去父亲的徐修,而后是困住自己的徐修。

    她想起那年,父皇缠绵病榻。

    而她坐于马车,责怪于徐修的冷漠...

    赵妧合了眼,她袖下的手蜷了起来。而后,她看着那木头窗棂遮不住的白光处,终归是什么都未说。

    第85章 花灯

    一月十三, 徐修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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