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就不大好看了。

    中山王叹口大气,挥手让人将圣人扶下去看太医,背负双手几乎是志得意满地看着殿中打斗。

    保皇派没了主心骨,本就绵软的抵抗在圣人倒后更是乱了套,龙鳞卫也如一盘散沙似的被冲散,被羽林卫三下五除二地绑了。

    “慢着!”

    就在羽林卫欲将残余龙鳞卫一刀一个解决了,杨宰辅出言阻止:“中山王,还是莫要太过。”

    中山王眼见胜利在望,对杨宰辅出言并不恼怒,瞥他一眼,杏仁眼眯起,笑得格外文雅:

    “便听叔父的。”

    是叔父,只是是隔房的叔父。

    杨宰辅唇角微掀,默认了中山王的招抚。

    中山王早就打探清楚,敬王父子多年失和,杨宰辅大权在握,并无意废帝立新,是以他用重金砸开了宰辅夫人的门板,以枕头风吹得宰辅大人靠向自己——再不济,在他举事时,保持中立便可。

    如今看来,这枕头风果真极有用。

    中山王筹谋多日,一朝翻身,终于扬眉吐气,便看着满地狼藉、尸首乱飞,也毫不介怀,顺心顺意地踩着血肉铸成的道路往外走。

    诺大瑰丽的明华宫,早已成了人间修罗之地,几无下脚之地。

    圣人这一昏,他自觉不大放心,生怕是纵虎归山,便干脆跟着李公公与太医院几个一道去了乾元宫,只交代羽林卫莫要放人,言语客气地请众臣呆到中山王来为止。

    杨照这一昏,便是半日。

    朝臣们与女眷们也都被拘了半日,在晨光熹微将明未明之时,圣人终于醒了。

    他睁开眼,举目四顾,发觉自己还躺在熟悉的寝宫内,不由叹了口气,原来是一场梦啊。正自侥幸间,却见眼泪涟涟的李公公哭丧着脸道:“圣人,您终于醒了!”

    圣人觉得不大对劲,翻身欲起,却发觉身上一点劲儿都没有,之前的经历才一点一点在脑中回放了出来。

    李公公满脸哀色,圣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方才种种,竟是真实,不由闭了闭眼:

    “公公,孤……输了,是也不是?”

    李公公垂着脑袋没吭声,反是床旁另一道最近听熟了的嗓音替他答了,这声音里,有志得意满的轻佻,更有扬眉吐气的畅快:

    “我的好弟弟,你当然输了。”

    中山王笑眯眯道。

    圣人微微侧过头去,不欲看这人的得意,嗤地自嘲一声:“孤当真是眼瞎。”

    白白养了这一头狼许多年。

    中山王并无意听手下败将的自我剖析,负手道:“旁的多说无益。圣人若想好好活着,这有纸有笔,不若写份禅位书,好让哥哥安心。”

    圣人朝他呸了一声,口水溅到中山王面上,他不在意地以袖揩脸,哑然失笑:

    “圣人,莫怪哥哥赢了你,哥哥这许多年,可都是这么唾面自干着过来的。”

    “写吧。”

    “如若还要圣德太后后半辈子安生的话。”

    “你——”杨照气得脸红脖子粗,偏生除了一点勉强握笔的力气,连坐起的气力都没了:“你无耻!”

    “我无耻?”杨彻赫赫发笑,笑声穿透宽阔的乾元殿,传入远处的云霄:“总比不得圣人您,连恭太妃您阿爹的女人,圣人您都能拉得上床、受用得去。”

    圣人面上一瞬间的变色没有逃过杨彻眼睛,他摇摇手中折扇,笑道:

    “想知道大兄我怎么知道的?

    “那这便说来话长了,还记得十年前,我头一回来长安时,送圣人的一只金刚鹦鹉么?”

    那可真是一只稀罕又华丽的鸟儿。

    圣人眨了眨眼,他确实记得,确实稀罕,还会说几句俏皮话,中山王声音低沉,似还带着一点追忆时无可奈何的怅然:“阿巧可是我打小的伙伴,我没舍得留在中山便带来了长安,孰料圣人看上,一句话便弄了过去。”

    弄过去便弄过去了,可孰料没出十日,他便在圣人的宴上见到被拔了羽翅炖得香喷喷光溜溜的阿巧。

    “圣人可还记得当时您如何说的?您说,您不过是想试试——这金刚鹦鹉的滋味是不是与白乳鸽一样。”

    说起往事,除了眸光还有些凶狠,中山王那张文秀的面上依然笑意盈盈得不惹人讨厌,“这是我头一回知道,什么叫权势,什么叫屈辱。”

    心爱之物被夺去,被糟蹋,最后还要说句“又老又柴,不怎么样”,中山王笑着拿折扇点了点圣人下巴,道:“恭太妃帮着我一道将圣人丢弃的阿巧葬了,我二人总有些莫逆情意。”

    “哦,对了,还有许多消息,包括您那容妃的先知先觉,也都是太妃暗中传与王兄的。”

    中山王说起恭太妃时,并不如口中那般看中,反是有些轻慢。

    圣人抿了抿嘴,倔道:“孤不会写的。”

    “何况便是禅位,也不该是你中山王,我嫡支还有敬王杨廷,如何轮得到你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中山王?”

    这话原也在理。

    “原先我还在头疼这事——不过,这还得多谢圣人相助,圣人您不是让容妃安排去放火烧庄了么?”中山王摊手无辜道:“想来那现在赶过去,那边边也该只剩一堆枯骨了。”

    可怜京畿第一美郎君,岫云杨郎,死时也不过是寥寥的枯骨一堆。

    圣人面色发白,捂着胸口“你你你”地说不出话来。

    “哦对了,还有件事,也与你说一声,”中山王拍了拍杨照的脸,戏谑道:“圣人不是一直怀疑自己不能生育么?那该去问问您的好姘头,恭太妃每回与您私会时,让您不可自拔的香,是什么香。”

    “噗——”

    圣人怒急攻心,喉头发甜,又喷了一口血出来,脸如金纸,再无人色。

    “圣人今日所得,皆是您咎由自取,可怪不得我。”中山王慢吞吞地将宣纸与御印置于榻旁的几上,示意身旁留下两人监视,才大笑着扬长而去。

    圣人捂胸喘息,只觉便是从前皇叔欺人,也从无一日这般生恨。

    “圣人,中山王连太医都不让给您真看,这药……也不对症,若您继续这般执拗下去,恐怕……性命不保啊。”

    李公公痛哭流涕,跪在地上求他。

    圣人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他从无一刻这般清醒地知晓:他这条命,久不了了。

    他活不了多久了。

    “外边如何了?”

    李公公摇摇头茫然不知:“奴才不知。”

    “没想到……这么多年来,孤身边,只剩下你这么一个忠心之人。”杨照喟然长叹:“孤恨啊。”

    李公公揩了揩泪,伏地劝他:

    “圣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先顺着中山王,啊?”

    “休想!”杨照胸口喘息不定,恨声道:“我大梁王朝便是万劫不复,也不能给了这狼子野心之人!还不如与……与了敬王。”

    “敬王?”

    李公公惊疑不定:“敬王他不是被一把火……”

    圣人痛苦地闭了眼睛,半晌又睁开,常年阴鹜的眸中此时透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公公速速去将中山王唤来,便说,说……孤愿意传位给他。”他伸手,拍了拍李公公枯瘦的双手。

    李公公望着龙塌上从前威风凛然的圣人,如今成了病恹恹的一条虫,面上恍惚,半晌才反应过来,颤巍巍起身,朝门口走去:“老奴这便去。”

    监视之人中,面面相觑着默默分了一个人跟去。

    往日里繁盛而浩荡的乾元殿内,此时只燃了一盏幽幽的烛火,清晨熹微的光给大殿映上一层清冷的光,整个宫殿透着一股浓郁的死气。

    监视的侍卫朝床榻上看了眼,发觉圣人死生不知地躺在榻上,生怕这人还未写旨便过了身去,垂头欲探一探鼻息,脑后一阵剧痛袭来,眼前便模糊了,口中的惊呼还未出,人便倒在了地上。

    “哐当——”一声,身体重重落在地面上的钝响惊动了一直模模糊糊的圣人。

    杨照睁着眼睛,艰难地转过头,看着床前慢慢走进的方正脸盘,黑衣短打,身形伟岸,仿佛照亮了这一地天光:

    “阿……阿阳?”

    谢道阳行动如风地伏在圣人床前,眼中先含了不忍:“圣人,臣来晚了。”

    杨照的疑心一下子去了。

    可他太疼了,胸口风箱似的喘不上气,他揪着手掌心,才缓声道:“阿阳今日为何……”

    “臣,臣有罪。”

    谢道阳蓦地跪下身去,“臣听闻容妃娘娘派人去了敬王府,臣……不忍见圣人兄弟阋墙,”他伏地谢罪道:“欲止大火烧庄——”

    “敬王被你所救?”

    杨照体内突生一股力气,急急打断他,脸上的笑方要出来,却被谢道阳的颓唐给冻住了,谢道阳哀声道:“臣无能,去得晚了,敬王……敬王还是去了。”

    “如此。”

    圣人歇了口气道,胸口热辣辣的疼痛,让他忍不住泪盈于睫。

    其实若当真要将皇位传于中山王,以杨照睚眦必报的性子,必是万万不肯的。

    “阿阳,有一事。”

    谢道阳附耳过去,随着圣人语声,瞳孔睁得越发大,呼道:“圣人万万不可!”

    “阿阳你与孤相伴多年,孤时日无多,这点子微末心愿,你也不肯?”

    谢道阳怔了半晌,方重重地垂下头去,伏地施礼,沉痛道:“臣,遵旨。”

    那边中山王满怀得意地乘了辇车出门,方出乾元殿,转至御花园,便发觉身后颤颤巍巍追来的李德富李公公。

    “李公公所来何事?”

    他叫停了辇车,纡尊降贵地问。

    李公公俯身施礼,只道:“圣人……肯了。”

    ——肯了?

    中山王立时领会到所指何意,心中狂喜,再顾不得前殿之事,一叠声吩咐辇车回转,走至半途,突又吩咐身边侍卫去将内殿女眷们领出好生安抚,莫要当真惹恼了宫内众臣,才又匆匆往乾元殿去。

    “圣人当真是少年俊杰,识时务得很。”

    中山王一跨入乾元殿,便笑着道。

    他没注意殿内侍者,光顾着朝龙榻旁的桌几上瞧去,远远瞧去,本来空白的御旨上密密麻麻一段黑字,皇位唾手可得,中山王欣喜若狂,不疑有他,快步过去,拈起御旨一目十行地看去,果见圣人亲笔禅位之书,只欠了一方御印。

    “满意了?”

    圣人幽幽地道,他直挺挺地躺着,目露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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