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没事求你……”唯恐再赖下去一会儿不好收场,许苏想了想,适时改口道,“但你要求我求你,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求求你好啦。”

    好在今晚上傅云宪欲望也不强烈,没有继续强迫许苏的意思,他微露倦意,仰面阖上眼睛:“叫花子行善,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这能耐。”

    看着是默许了,许苏挠挠头发:“其实是有点事情,我大学一个室友——”

    傅云宪打断道:“只让你提一个要求,你想好了再说。”

    什么都瞒不过这老流氓的眼睛,许苏一下沉默了。他以前对他妈放过狠话,要真再赌博就买耗子药,他自己跟他妈连带着左右陪赌的街坊,同归于尽。所以苏安娜方才解释了,这三十万不是用来还赌债的,是跟王亚琴那老妖婆一起投资一个项目,已经垫进去一笔钱了,后续不跟上,可能血本无归。

    “被人砍死”还有“血本无归”多半都是危言耸听,许苏在心里支起一杆秤,左右掂量着苏安娜的三十万与瞿凌的两万块,然后说:“就是我的一个大学室友,最近摊上一点小事。”

    傅云宪没睁眼,“嗯”了一声。

    “特别小的事儿……就是吧,弄死个人……”

    傅云宪睁开眼睛,看着许苏。

    许苏有点怵了,还笑嘻嘻的:“一审已经判了,死刑——”

    傅云宪随手从沙发上抄起一个垫子,拍砸在许苏脸上:“这叫小事?”

    挺重的,许苏往后歪倒一下,但人不退反进,倒爬上沙发,盘腿坐在了傅云宪的身边。

    “杀人放火什么的,对别人那是大案子,对你傅大律师还不是小事一桩。”许苏不是不知人命价重几何,但事关瞿凌性命,只能尽量把话往小里说,他特别谄媚地凑上一张脸,以自己都觉得恶寒的语气道,“其实也不那么熟,就是他以前借我一笔钱我一直没还,杀人偿命,也不指望判得多轻,只要能救下一条命,我跟他也算两清了。”

    傅云宪问他:“什么样的人?”

    “汉莫拉比”的桩桩事迹从眼前掠过,刚正不阿中都带了点蠢气,许苏其实不认同,也嫌他是一头不懂迂回变通犟驴,只堪一笑。他斟酌半晌,脑海中,一个个作践人的评价挨个蹦出,又悉数被他剔除,最后许苏决定以最简赅的答案回答:“好人。”

    傅云宪面无半分波澜,但眼神之中,不屑之意明显。

    “叔叔,你就当帮我一次,好不好?”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许苏自认不是那么不要脸的人,所以又把微微撅着的一双唇凑上去,想再向人傅大律师献个吻。

    然而傅云宪抬了手,一把将他推开。

    一记重推,许苏毫无防备,四仰八叉地跌下去,屁股落地,磕得尾椎骨都疼。他一下摔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仰着脸气咻咻地嚷:“傅云宪!你推我!”

    “周末,约个时间和嫌疑人家属见一见。”傅大律师整完皮带整袖口,将自己收拾得衣冠楚楚,转身走了。

    傅云宪走后就忽然变了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浇散了五月的热气,许苏把自己关进房里,不顾门外苏安娜的聒噪,跟程嫣通了个电话。

    与程嫣约定了见面时间,顺便做了做这个案子的功课。

    除了心理特别变态的那一挂,杀人的理由不外乎为钱,为仇,为情。钱令人眼红,仇令人智昏,清俊正直的“汉莫拉比”为爱杀人,终究没过的了“情”那一关。

    自古红颜多祸水,事情还得从程嫣说起。

    瞿凌离开检察院后就进入了程嫣所在的公司万源集团,出任法务,两人同一公司不同部门,同居之后感情日笃。哪知程嫣与她的顶头上司、一个名叫邹杰的已婚男人出差时,竟被那色胚下药迷奸,还拍下了艳照与视频。一宿销魂之后,邹杰似乎对程嫣动了真心,一面以鲜花金钱殷勤追求,一面又以艳照视频威胁,打算把人绑在身边以供不时亵玩消遣。程嫣原先顾及面子,打算忍气吞声,不料瞿凌突然求婚,她终于决定为爱勇敢抗争,找到邹杰的老婆,把事情原委向人和盘托出,并严词拒绝了对方的要挟。

    那色胚勒索不成又丢了大脸,恼羞成怒地放话要玩死程嫣。居然他还真有本事在瞿程二人的婚礼上派人掉包,将原本打算播出的新婚微电影变成了性爱视频。主人公正是新娘子本人。

    尽管及时关掉了播放器,但满堂宾客瞠目结舌,一场喜事算是彻底黄了。程嫣痛不欲生,瞿凌也性情大变,终日借酒消愁。一日他醉后去找那邹杰理论,没想到没碰上正主,倒碰上正主的老婆,酒后脑热,三句话不到便与人发生口角,瞿凌拿酒瓶击打邹杰的老婆又将她推下楼梯,造成对方当场颈椎断裂死亡。

    若故事真是这个情节,非在庭上辩个过失致人死亡也不是不可以,但偏偏有两个目击证人看见了瞿凌行凶的全过程,证实并非失手推人下楼,就是蓄意谋杀。而瞿凌本人竟也非常爽快地认了罪,承认故意杀人,愿意以命偿命。

    由于邹杰根本没在婚礼上播放的淫秽视频中露脸,去公司取证,也只能证明程嫣与他有过不正当关系,无法证明被害人也就是邹杰的老婆具有过错。所以一审打的是罪轻辩护,基本就是“有冤鸣冤,无冤讨饶”,辩护律师请求法院认定瞿凌的自首情节,顾念他白发高堂尚在人世、新婚妻子有孕在身,网开一面,从轻判决。

    这个诉求还是很简单的,其实法院也不愿意老杀人,杀太多了国际影响不好,也不好看。然而被害人家属很有背景,不仅当庭放弃民事赔偿,执意要求法院判决死刑,还一边找人刻意渲染瞿凌的前检察官身份,有意制造舆论压力,一边派人去法院门前集结示威,要求所谓的公平判罚。

    于是,一审判决毫无悬念,死立执。

    第十一章 唇枪

    向傅大律师讨一点时间比平胸妹子挤乳沟还难,但许苏硬生生地挤出来了,周日中午约见程嫣,紧挨着去酒店接郑世嘉,送他去明珠台录节目。

    没叫傅云宪的专属司机,许苏开的车,车是傅云宪他二弟的,保时捷卡宴。

    傅云宪有个弟弟,叫傅玉致,听名字很像亲兄弟,其实不是。傅玉致属于庶出,但庶得很有尊严,是傅老爷子抛妻弃子,攀上外头的富家小姐生的。傅云宪腾达之后不认老爷子,但兄弟俩感情还算不错,年龄差了近十岁,傅玉致一直管傅云宪叫大哥。

    傅玉致是吊儿郎当的公子哥,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入过仕,下过海,干什么都跟玩似的随便,偏偏仗着人绝顶聪明,玩也都玩得有模有样。若强攀关系,他是早许苏好几届的政法大学的师兄,原本好好地干着民商事非诉业务,不知怎么一朝醍醐灌顶,非要蹚刑事诉讼这浑水,便也循着他大哥的步伐,入了君汉所。

    须知道,咱们国家的刑辩律师斗天斗地斗公检法,在律师这行里担着的道德责任最重,收入却与付出完全不成正比,真能做到傅云宪这样呼风唤雨于食物链顶端的又有几个。

    傅氏兄弟乍看很像,都高大英俊,轮廓深邃立体,但仔细观瞻便不一样。归根究底还是两人流露出来的气质截然不同,傅云宪不怒自威,黑老大腔调十足,而傅玉致走的是风流雅痞路线,一笑万物生长,整个君汉所,全以他为风景。

    傅二少爷换女人很勤快,换车比换女人还勤快,因此许苏沾了光,自己那辆破宝来阵亡之后,就从他那儿蹭了辆卡宴来开。

    许苏今天是特意打扮过的,一头软塌塌的天然黄毛特意定了型,穿得水绿山青,特别人五人六。他平日里很少穿西装,因为傅云宪不喜欢,嫌他穿西装太老成,抹杀了那点弥足珍贵的少年气。

    少年你麻痹。许苏就烦外头人老逮着他问是不是还在念书,好像别人都过得岁月倥偬几度浮沉,只有他一个不谙世事悲喜,静若止水。

    约见的地方是一家挺有情调的咖啡馆,两人到得比程嫣早,特意坐在了靠窗的吸烟区。

    等人时候,傅云宪点着了一根烟。许苏也想点烟,但傅云宪不准。在傅云宪面前,他得是一副三好生的样子,乖巧妥帖,烟酒一概不准沾染,偶尔馋了,只能从他嘴里的烟上嘬一口。

    这些年傅云宪跟养宠物似的养着他,真真往死里宠,但也仅仅只是对猫对狗的感情,这点许苏明白得很。

    服务员端上了咖啡和果汁,许苏烟瘾上来,心被挠得很痒,只能咬着果汁吸管伏在桌上,一头柔软偏黄的发映在仲春阳光下,还真像猫。

    程嫣来了。有阵子没见昔日校花,许苏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殷勤地替人拉开椅子,招呼服务员点单。人比黄花瘦,但面似桃花眉如柳,校花风采不减当年,甚至经过这般风雨摧折,更添一份楚楚可怜的病弱之态。爱花最是惜花人,许苏自忖没多少优点,就是特别乐意为漂亮姑娘付出。

    傅云宪看了落座于自己对面的程嫣一眼,十分礼貌地揿灭了手中刚刚点燃的烟,问她:“几个月?”

    许苏暗叹老狐狸眼力太好,一下就看出对方有孕在身。他记得自己只粗粗提了提这个案子,根本没跟傅云宪提过程嫣怀孕的事情,而程嫣天生弱难经风,又以一身素色的宽大裙装遮掩,哪里瞧得出是怀孕之人。

    程嫣以手轻抚腹部,微微一笑说:“四个月。”

    傅云宪办案时喜欢单刀直入,尤其厌恶废话连篇,许苏生怕这种生硬的风格令程嫣不自在,赶忙补充:“她跟瞿凌是四个多月前结婚的,坐床喜。”

    真见了傅大律师,程嫣不似电话里那般崩溃,情绪控制得还可以,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言毕,许苏便简单归纳了程嫣的来意,邹杰的妻子跌下楼梯死亡后,瞿凌没跑没溜,留在原地主动打了110报警。估计对于自己夺走一条无辜性命之事,这耿直呆瓜清醒之后是悔大发了,所以坦然接受一审的判决结果,一心求死。但身为妻子的程嫣不同意,认为邹杰确实是人渣混蛋,而瞿凌上门只为讨个说法并无杀人之主观故意,若非对方势大向法院一再施压,只凭瞿凌的悔罪态度再怎么也该留一条命。

    其实这案子也不算轻罪重罚,法医鉴定被害人头部有被酒瓶打伤的4公分伤口,系轻微伤,还有两个直接指认瞿凌杀人的目击证人,一个是推着婴儿车从电梯里走出的年轻母亲,一个是听闻争执声从家里跑来的七旬老太,她们都亲眼目睹了瞿凌用酒瓶击打被害人又推人下楼的行凶全过程。

    程嫣说,瞿凌若死了,她便只能随他而去,但若活着,无论判多少年,她都愿意等他回家。

    许苏一个不再相信爱情的人,都快听感动了,他叼着吸管咂着嘴,心说,啧啧,问世间情为何物。

    傅云宪没就案子本身进一步发问,却问程嫣:“你说第一次邹杰用药迷奸你是八个月前,是你们一起去县城出差的那次,发生性关系前,他是否触摸了你的阴部?”

    没试过光天化日下被人盘问被强暴细节的,程嫣明显一愣,良久才回答:“摸了……”

    傅云宪问:“多久?”

    程嫣低下头,显得羞愧难当又是半晌才道:“七八分钟吧。”

    傅云宪问:“这七八分钟里你没有呼救或者反抗?”

    程嫣说:“我被他下了药,昏昏沉沉的,根本没力气呼救或者反抗。”

    傅云宪微微颔首:“然后呢,充分湿润后一下就插入了?”

    “没有,我不想这样,我没有那样的反应……他弄了好久……”程嫣说不下去了,转脸向许苏求救。

    许苏看出程嫣的不自在来,赶紧插话打圆场:“瞿凌虽向公安机关承认故意杀人,但未向检察院作过有罪供述,所以这案子存在刑讯逼供的可能……”

    傅云宪没理他,仍不切入正题,只打看似无关的外围,措辞非常直接:“所以对方的阴茎插了几下才插进你的阴部?”

    这下连许苏都听不下去了:“能不能别问这些了……”

    “我的时间很宝贵。”傅云宪看了看表,道,“给你一分钟的时间想清楚。”

    许苏嚷起来:“傅云宪!”

    傅云宪没什么表情地注视着程嫣:“还有五十五秒。”

    “七下,他插了七下!可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呢?”许是不堪回忆那些屈辱的细节,程嫣面红耳赤,眼泪直在眼眶里盘旋。她表示不想再回答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你在接近昏迷、不能挣扎呼救的状态下,却能清楚记得强奸细节。我看了你在公安机关所作的询问笔录,前后多处矛盾,你是记性不好,还是根本没有供述事实。”傅云宪道,“我提醒你一下,你们出差居住的那个旅馆条件,只有一层七厘米厚的胶合板。它隔不了叫床的声音。”

    程嫣动了动嘴唇,什么话也没说。

    “你这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傅云宪的耐心到此为止,起身离开咖啡厅。

    许苏没能挽留住傅云宪离去的步伐,接郑世嘉上车之后,他才从他们的对话中窥探中,万源已打算聘请傅云宪为法律顾问,虽说只是口头约定,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他忽地明白了,归根结底不是程嫣不配合,而是傅云宪压根就不想接这案子。

    万源集团正筹备着分拆子公司到创业板上市,有意聘请君汉所的律师团队。这类业务,往简单了说就是准备文件报送审批部门,再补充再报送,直到通过为止。往难了讲,里头的门道可就多了。君汉有专门负责的证券部,但傅云宪跟证监会还有几家券商的关系相当密切,顺理成章地就成了牵头的人。

    律师不能以自己名义认购服务公司的原始股,那样证券法不答应,但郑世嘉可以。许苏听出万源已经承诺让郑世嘉以财务投资者的身份参与投资,这是巨大的香饽饽,一旦上市,转身就能赚几个亿。

    以郑世嘉对傅云宪的迷恋劲儿,把钱再弄进自己兜里一点不难,邹杰算是万源不大不小一个人物,傅云宪犯不上为了区区一个瞿凌,放弃一个捞得钵满库盈的机会。

    许苏听着听着,心凉了半截。

    钱是好东西。

    钱对今时今日的傅云宪,尤其是好东西。

    傅郑二人一路打情骂俏不绝,郑世嘉简直是和了水的稀泥,从头到尾就没端正坐过,一直就黏靠在傅云宪的身上。

    傅云宪也乐得美人在怀,时不时低头与之亲昵拥吻。

    耳鬓厮磨间,郑世嘉一条腿搁在傅云宪的身上,握起傅云宪的修长手指看了看:“上回我买给你的婚戒你怎么没戴?”

    傅云宪笑笑,反抓着郑世嘉的手去摸胸口:“搁在这儿呢。”

    郑世嘉伸手去摸傅云宪的胸前口袋,还真摸出一枚熠熠生光的钻戒,就是钻石大了点,男人戴着,略显浮夸。

    傅大律师重利又好色,也从不在人前遮藏自己的本性,流氓得直截了当,反倒坦荡。许苏知道这人就不愿意被婚姻束缚,却蜜语成筐谎话连篇,哄郑世嘉这年纪的小孩子简直一套一套的。他用低沉浑厚的嗓音撩人耳膜:“心口的位置只放着你。”

    郑世嘉明显满意,却又故作不满,道:“我看你是不想放弃单身身份,还指望着撩别人。”

    一个男人,说话带着女性都不常见的娇叱,听着莫名教人胃里反酸,像强咽下一口隔夜饭似的。许苏没留心交通状况,一不留神闯了半个红灯,自己在心里算了算最近违章扣掉的分儿,骂了一句“日”,看来得出去借驾照来“销分”了。

    驾驶座上的他说“日”,驾驶座后的两个人就真的要“开日”。

    还是郑世嘉先发的骚,把手伸向傅云宪的胯间,隔着裤子抓捏对方性器:“几天没见它,有点想了。”

    傅云宪笑了,不置可否:“你录节目要迟了。”

    郑世嘉也笑:“迟就迟呗,等等我怎么了。谁让我最喜欢你,还有……”拉链刺啦一声,庞然大物弹了出来,“它。”

    傅云宪面色不改,声音依旧冷静:“许苏,你下去。”

    看来是情绪上来了,许苏识相地“哦”了一声,把车拐向偏僻路段,停了。

    车停稳当后,人就下去了。许苏摸出兜里的烟盒,叼了一根烟进嘴里,却发现没带打火机。他有几分悻悻,他的烟瘾其实不怎么强烈,倏忽即来倏忽又去,只是常常觉得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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