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航显示离目的地云锦现代城还有一公里,车上,许苏对韩健说了瞿凌案的疑点:“按说老婆刚刚怀孕,于情于理都不该一心求死吧,我听程嫣的意思,瞿凌怎么就不想活了呢?”

    韩健说:“也不奇怪啊,老瞿这人学校里就拧巴,冲动杀人以后,肯定悔得想死。”

    许苏还是怀疑:“可听程嫣说,他也没认罪啊,进了检察院后就一言不发了。”

    韩健说:“他自己就是检察官出身,故地重游却是阶下囚的身份,铁定不痛快。”

    这话情不通,理不顺,也就韩健这样的彪货敢说也敢信,但因汉莫拉比独特的正直属性,便似又有了几分道理。许苏不再说话了。不食猪肉睇猪跑,他在君汉耳濡目染这些年,总觉得案子没想象中那么简单。

    云锦现代城是个挺高档的小区,因为近期死过人,小区门禁比过去森严不少,瞧着高墙大院死气沉沉。也就小区门口一片开阔空地,几位大妈正在跳广场舞,桃红色冰丝舞裙整齐划一,生机勃勃。

    傍晚时分,有风吹送,暮云逶迤来去,像泼翻了的颜料。s市的黄昏总是美得令人心悸。许苏一旁观瞻半晌,瞅准一个表现欲最强烈的大妈,走上前去,晃悠着手中明珠台的职工证就跟人唠嗑。对方见是明珠台,立马卸下警备摆上笑容,很有意向跟他聊聊。

    死人到底是件晦气事情。怕人生出抵触心理,许苏不说自己为凶杀案而来,却自称《不老女神》的选角导演。他挨个管那些老太太叫姐姐,夸人颜值高,气质好,上了节目一准能火,反正现学现卖,把那刘导忽悠他的那套悉数使出,哄得一群老太太咯吱乱笑,宛若二八娇女。

    许苏的女人缘向来不错,但仅限于上了年纪的女人。万花丛中一点绿,他被大妈们团团围住谈笑风生,大妈们则个个犹如焕发了第二春,看得韩健眼睛都发直了。

    见大妈们都不再把他当外人,许苏适时切入正题,问她们:“听说你们这里发生过命案?”

    众大妈七嘴八舌一拥而上,嘁嘁喳喳说了不少,归纳起来就是邹杰的老婆叫谭乐玲,邹杰为人挺和善,但谭乐玲相当凶悍,仗着老公赚得不少,自己本家也有钱,平日里爱好广杂,还有一群不三不四的朋友。

    许苏问:“哪类朋友?”

    一位大妈忽然故作神秘,凑头到他耳边,吐出两个字:“毒友。”

    邹杰的老婆吸毒确在意料之外,许苏倒抽一口气,与韩健对视一眼,目光在说:法院外头闹事的八成就是这些人了。

    “那犯罪嫌疑人的老婆呢?有人见过没有?”许苏想了想又问,“邹杰是人上司吧,借职务之便强迫别人跟他睡,也是有可能的。”

    “呸,哪是强迫,就是小三。”另一位大妈说,“我有回碰巧在街上撞见过姓邹的和那狐狸精,两个人是又亲又啃,又搂又抱,瞧那缠绵黏糊的劲儿,说是被强迫的,谁信?”

    这话不可尽信,像程嫣这样的美人,太容易吃长相的亏,她的温婉美丽皆是罪过,经心存嫉恨的人反复搓揉勾画、摧毁又重塑之后,一个最符合群众预设的形象呼之欲出。

    狐狸精。

    但这话又不可完全不信。

    许苏想起那些年校园内峭立的桃花,瞿凌与程嫣,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

    第十四章 嗨药

    g市市委书记赵刚被双规了,其家属第一时间就请来了傅云宪。

    职务侵占与贪污受贿这类案子的当事人最乐意找傅云宪,傅云宪也最擅长在这类案子中颠黑倒白,贿款常常能被他辩成借款或投资理财,最不济也是受贿而不枉法,名目之巧令人叹为观止。所以他人不在官场,名气却在,落马的贪官们简直奉他为菩萨,还在台面上的那些也都对他客气有加。

    郑世嘉原本主动请求陪王伴驾,结果临时要赶个节目通告,这差事就落到了许苏头上。

    大明星眼红得厉害,但许苏压根不想去。

    一方面,他不爽傅云宪出尔反尔不接瞿凌的案子,另一方面,他跟着傅云宪来这地方不止一次,每回都是替当地的黑社会办案子。这里说的黑社会,不是港片里重情重义的山鸡哥,而是真真磨牙吮血的一群亡命徒、操刀客,杀过人,贩过毒,卖过枪,随便哪条罪名都够枪毙的。

    外头一度传过傅云宪涉黑,到底够不够得上,许苏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每回飞机落地于机场,自窗口望见这座蓊蔚如雨林的城市,他总会怀疑自己有来无回。

    g市,g省省会,国家中心城市,发达程度不逊于s市,但整座城市的气质与s市那种装腔作势的矫情劲截然不同,它更泼辣,更生猛,更不屑伪装掩藏。

    天黑之前,满城衣冠,天黑之后,遍地禽兽。

    第一次陪傅云宪来g市时,差不多是在许文军刚刚翻案之后,当时傅云宪名噪全国,插手了一个刑民交叉的大案。

    后来他的当事人被对方找人绑了,傅云宪提了一箱钱去救人,许苏不放心,也打了辆车,悄悄跟在后头。

    许苏不敢跟得太近,怕泄露行踪,待赶到约定见面的废弃工地时,傅云宪已经跟人打起来了。

    一个打四个,场面异常惨烈。

    地上已经倒了两个,一个钢筋穿透面部,好像已经晕了,另一个捂着肚子翻滚,哼哼唧唧的。

    还有第三个,傅云宪跨坐在他身上,显然经过一场贴身肉搏,两人都浑身带血。处于下方的家伙已经奄奄一息,但傅云宪仍不停朝他脸上砸下拳头,像发怒的狮子。

    那张年轻的脸血肉模糊,已经被傅云宪的拳头砸得稀烂。那个被绑的老板抱着他的那箱钱,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废物!”见那老板只顾自身安危,完全袖手,许苏怒骂一声,回头抄起一块板砖,自己扑上去拼命。

    一跃跳上一人的后背,一板砖将这个同样打算从背后偷袭傅云宪的流氓撂倒了。许苏正得意,回头却看见傅云宪抄起一截碎玻璃,就要扎他身下那人的颈动脉。

    那个人早就失去意识了,这一玻璃扎下去,必死无疑。

    我们国家对“无限防卫权”的使用非常谨慎,而且此时此地的情况似乎也不是这么回事儿。傅云宪是真的杀红了眼,他跟黑社会打惯了交道,根本不想收手。

    “大哥!”情急之中,许苏扑上前去抱住了傅云宪的后腰——傅云宪刹不住车,他用尽全身力气阻拦。

    胳膊被身后人死命拉扯,手不得不停滞在半空中,傅云宪徒手紧抓着这截碎玻璃,血渗过指缝直往下淌,衬衣袖口已经全红了。

    “大哥……大哥,你是法律人,你不是杀人犯啊!”许苏拼命地抱着对方,撕心裂肺地喊,都破音了。

    理智终于回归了,傅云宪松了手,玻璃呛啷落地,他慢慢站了起来。

    按事前约定的,又来了一些那老板的手下,接他们几个上车,还说不用担心,这事儿一回去他们老板就能摆平了。

    许苏被傅云宪搂着肩膀往前走,跟着傅云宪上了车。坐在车里,他回过头,通过车后窗看外面,留下的两个手下在简单清理现场,地上残兵累累,一片狼藉。

    傅云宪用染血的手捂住许苏的眼睛,将他头扭回来,带往自己的怀里,沉声道,大哥在,别怕。

    许苏在傅云宪的怀里仰起脸,打量着他,傅云宪面无表情地抽着烟,一口接着一口。他的额头、颧骨、嘴角都破了,尤其头上那道口子特别狰狞,像一张嘴,流下猩红黏液。鲜血将这副英挺的轮廓勾勒得格外坚毅俊朗,许苏却感到陌生。

    如果方才他来不及出声,傅云宪真的会把那人杀了。

    许苏从傅云宪怀中起来,扭过脸,看车窗外夜色正酽,灯火阑珊。

    他一路都在哆嗦。

    亏得那天之后,已在黑道浸淫多年的傅云宪及时悬崖勒马,逐渐疏远了这层关系。这回再来g市,傅云宪白天办案子,晚上便被人请去消遣。

    一群衣冠楚楚的男人在玩德州扑克,台面上还有几位g省的有钱人,有做正经生意的,也有游走于法律灰色地带的,有g市当地的,也有慕傅云宪之名远道而来的。他们无一例外都视金钱如粪土,玩得很大。

    其中最有钱的就是齐鸿志,他老婆是曾经红极一时的电影明星,生了个儿子取名齐天,人如其名,据说小小年纪就没干过一件好事儿,在g市相当无法无天。

    齐鸿志坐傅云宪身边,另一边坐着的是当地一个黑老大,叫马秉元。

    马秉元绰号“南娃子”,是个颧弓高隆下巴尖削,面向相当不善的男人。他对傅云宪倒是客气,喊了傅云宪一声“傅爷”,替他点上了一支雪茄,问他这是古巴的上等货,是不是不同凡响?

    “洋货未必就好,装逼的意义大些。”傅云宪叼着雪茄,见腿上坐着的许苏别别扭扭一脸不乐意,便狠掐了一把他的屁股,哄道,“坐好,今晚赢的钱都归你。”

    傅云宪每回玩得很大时都喜欢让许苏坐在自己大腿上,理由是,手气好。

    有个老板头一回见傅云宪,一直暗暗打量着许苏。这俩以叔侄互称,但明显不止于叔侄关系,看似亲密无间,又绝非情人之间,委实古怪得很。

    别人心怀不善地看着他,他便气势汹汹地回看而去,用眼神告诉对方:我就是旺我叔,怎么啦?

    马秉元说:“一个小兄弟自己制了一点嗨药,也就随便玩玩,没想到被公安逮了,还请傅爷想想办法,把人捞出来。”

    “我介绍个律师给你认识,专于毒辩,比我更擅长这类案子。”这话不是傅云宪自谦。嗨药就是k粉,医学上称氯胺酮,5倍于海洛因的枪毙克数,就够判死刑的。毒品案涉及国家安全,一直是严打对象,能让马秉元开口相求,必然不是他口中“随便玩玩”那么简单,保人一条命对傅大律师而言倒是不难,但他不稀得为区区三五百万的代理费去磕公权力。这个马哥虽面似煞星派头十足,其实也是个小角色,他上头还有一个老大叫胡石银,又称四爷,多财善贾,近两年已经成功洗白。傅云宪跟胡四关系更为密切,那些涉黑传闻也都是围绕他的。

    一桌人越赌越大,也不知是不是齐鸿志有意笼络故意放水,傅云宪手气奇好,一晚上只赢不输,转眼已经几十万入账。

    许苏敏感地意识到,这个齐鸿志有求于傅云宪。

    果不其然,输了几十万的齐鸿志终于开口了:“傅爷,我家小天最近出了点事情,不知道能不能请您帮帮忙。”

    齐鸿志虽然把儿子宠得不成样子,但自己还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提及这事儿颇有些不好意思:“这孩子也不学好,平时喜欢去酒吧玩玩,前些日子他在酒吧里遇见一个叫小芸的小姑娘,聊得还挺投缘,多喝了两杯,就把人家带回了酒店,姑娘可能半推半就,他稍稍动了点粗……”

    许苏暗道:半推半就?说得好听,不就是强奸么。

    傅云宪咬着烟看牌,压根没把这事儿当事儿,淡淡道:“年轻人么,血气方刚,一时冲动是难免的。”

    齐鸿志又说:“关键小天还不是一个人,他跟两个朋友一起去的,他们就……他们就轮流发生了性关系……”

    得,还是轮奸。

    齐鸿志说:“我们已经去那个酒吧查房过了,那姑娘是在那地方推销洋酒的,清清白白的姑娘也不会深更半夜在酒吧混着么,作风本来就有问题……”

    许苏听不下去了,冷不防插了嘴:“别说酒类公关就是真的卖淫女,也有性自主权,只要是违背妇女意志强制性交,就构成强奸罪。”

    齐鸿志擦了把汗:“这个我知道,我知道……”

    傅云宪笑了声,捏捏许苏屁股:“叔叔谈案子,别插嘴。”

    齐鸿志继续说,“那女孩的男朋友报案前来找小天,说是他女朋友被我儿子强奸后得了性病,什么酵母菌丝炎……要一笔钱私了,他们好去治病。”

    “外阴阴道假丝酵母菌病,”齐鸿志已是结结巴巴,但傅云宪说起这些令常人面红耳赤的名词平静自若,“这是女性常见的阴道炎症,主要是自身传染,并不是性病。”

    其实就是价钱没谈拢,齐鸿志以为自己财大气粗,公安方面又有人脉,完全不想理会两个打工的,没想到对方真的报了案,上头还很重视。

    齐鸿志说:“还有一点,案子经媒体报道以后,舆论压力挺大……”

    马秉元插话道:“正常,老百姓都仇富。”

    傅云宪道:“那就直接民事起诉,状告该媒体报道严重失实,侵犯了你的个人名誉。”这案子在傅大律师眼里太小了,他咬着烟,不紧不慢地说:“这个案子的基本事实可以这么推定,齐天没有强奸小芸的主观故意,双方系自愿发生性关系,小芸男友因医药费难筹,遂起敲诈的念头……”

    听这意思是要把轮奸辩护成“佛跳墙”,许苏如坐针毡,把手里大堆筹码拨弄得啪啪响。傅云宪可能看出了他的不自在,对他说,嫌闷就出去玩玩吧。

    人还没走,马秉元突然一把拽住许苏,从随身携带的黑皮箱里取出几沓人民币,一股脑全往他手里揣,他说,这是叔叔给你的零花钱,去古玩街转转,喜欢什么就买。

    许苏抱着满手的钱,脑子一片空白,踉踉跄跄地走出去。

    赌场的包间外头有酒吧,音乐声震耳欲聋。几个穿着相当暴露的年轻男女,男的露着裆下二两,女的袒着胸前半斤,一看就是k粉磕嗨了,正群魔乱舞中。这些人海洛因是不碰的,那玩意儿太猛,沾上就是个死。从许文军到白婧,许苏自认小半辈子就跟毒品结下了不解之孽缘,所以瞧着这些人格外恶心,一直乜斜着眼睛打量他们。

    其中一个注意到他的存在,劈头盖脸就骂过来:“看屁看,想死?”

    这伙人许苏是不敢惹的,全是又横又不要命的,看丫两眼就冲过来揍你,回一句嘴能直接送你去见佛祖。

    许苏转身就走,如水蛇般在人群中蜿蜒而过,悄无声息。这地方他被傅云宪带来过不止一回,也算熟门熟路。

    本来想去传说中的古玩街转转,没走多远,他就看见一个卖货的。

    老头是个瘸的,收拾自己的摊子时走了几步,显得十分费劲。不过他的摊子虽小,货品倒是挺繁杂,大件的如古瓷瓶器、皮箱绣品,小件的如佛珠、扳指还有龟龄锁,基本一应俱全。许苏蹲在地上挑挑拣拣,想买个什么佛家的法器挡灾辟邪,结果却被一只彩色的陶瓷香炉吸引了视线。

    两个把手,三只脚,香炉上的图案看上去像是手工绘制的,花花绿绿的,还挺好看。许苏把东西拿在手里反复赏看,哪知道身后突然冒出一个行人撞他一下,香炉失手掉在地上,啪,把手断了。

    许苏吓傻了。古董这种东西价格不好估算,搞不好就得赔得他倾家荡产。疑心是这瘸老头故意找人碰瓷,许苏微微弓起背,龇牙瞪眼,跟进入战斗模式的猫似的,打算跟对方干架到底,没想到老头主动开口:“我这东西是假的,收你一百五,多不?”

    听得许苏狠狠一愣。

    “你今天要碰上别人,至少得跟你说是雍乾的东西,讹你一笔,”老头咳了几声,又说,“所以你要记住这个道理,以后在摊子上看东西必须先询价,否则人家说多少赔多少,得吃大亏。”

    想到自己方才小人之心了,许苏有点汗颜,便不说话了,专心蹲在摊子前头挑拣。这回倒是学乖了,看一件东西就问一次价,顺便听老头讲解古玩知识,别看对方貌不惊人,绝对是民间鉴宝大家,尤懂明清瓷器。

    一老一少,聊得不亦乐乎。许苏天生招人喜欢,东西还没选中,学了一肚子鉴宝知识不说,还将老头的身世背景与家庭情况全打听出来。

    也是芸芸众生一蝼蚁,上有八十来岁的母亲,下有先天脑瘫的孙女,苦人儿。听老头说,年前出了一场车祸,肇事司机跑了,没捞着一毛钱赔偿,所幸伤势不在要害,捡了条命。只是瘸腿之后抢不过年轻力壮的摊主,原先古玩街的位置被人占了,不得不将摊子挪了地方。

    许苏感到心酸,不禁说:“你又老又残,去闹市地段行乞,不比在这里摆摊儿卖破烂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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