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夫人何氏闻声立即回首,皱了几下眉,脸上仍然不肯卸下一丝怒容,“七姑娘回来的正好,你这水光榭的丫鬟也真是太猖狂了些,个顶个的是将眼睛长在头顶去了,竟也不将我放在眼里。”

    何氏三十余岁,虽精心保养着,可眼角仍有抹不去的深纹。加之她一贯的心烦易怒,肤色有些暗淡发黄。其实她这样倒也不算差,只相比十数年前是名动京城时的美貌,现在实在是变化太大,已经叫人再寻不见半点当年的风姿。

    “什么事儿要惊动三婶婶跟我这帮子丫头过不去。”辜七睨了一眼在场众人,这才将视线落在三夫人何氏的身上,懒洋洋的开口。这语气就让人觉得……很不拿这当一回事,是三夫人来寻事,而不是她的丫鬟忤逆不尊。

    何氏被她这模样气得不轻,深吸口气才稍稍平复,“七姑娘入宫有些日子,恐怕还不知道府里出了什么事情吧……”

    “也是知道些的。”辜七不欲在这上头跟她纠缠,打断了话直接道:“刚才挽玉已经跟我说了,三婶是想让我放了水光榭的丫头小桃?”

    何氏愣了一愣,没想到她是这么个开门见山的主儿,“也谈不上什么放不放,只如今她老子死了,不过是让她敬敬孝道罢了。等她老子下了葬,七姑娘该怎么罚都成的。”

    这么一说,反而是辜七不近人情,挡着不让人家闺女送老子最后一程了。

    只听见何氏又劝:“七姑娘,终归是死人为大。”此刻,任谁看了都要夸三夫人这般苦口婆心的慈悲心肠。

    “难为三婶一片好心,连死了个老花农还需亲自操心。三婶可查明白他好端端的人如何就死了?”辜七见何氏是别怀心思来的,便耐着性子反问。

    何氏心想这话问得正遂了她的意,当即捏了捏帕子,有些伤心动容的说道:“他知道闺女被罚哪有不担心受怕的,偏你这院里头的丫鬟不讲情面,拦着不肯让他去瞧,怕是伤心过头才寻了短见。”说得真把辜七当成了个大恶人。

    辜七觉得她三婶的说辞颇有意思,不禁噗嗤笑了出来,“三婶真爱说笑,如何讲情面,人人都讲情面,这天下可不是要乱了。还是三婶以为,我这水光榭是一个仆役想入就入得了的?真要让他进了来,恐怕叫人以为我这没了规矩。再说小桃是犯了事的,岂是随随便便都好见的?三婶既然说他是三房的老仆,怎么还这么不守规矩,若是叫有心人看去了以为是三婶管教无方,亦或者是受什么人挑拨故意为之的。”

    “你……”

    辜七不让人插话,娇娇软软的继续开口道:“三婶说他是因着小桃犯事才伤心寻了短见,不见这丫头不忠不孝累及老父惨死,如此,又有什么颜面再去老父面前?不过……这倒的确也是桩伤心事。挽玉,待会拿二十两银子送去三房,也略表我们水光榭的心意。……唔,旁的也没什么了,人都散了吧。”她三言两语就将事情揭了过去,又朝着目瞪口呆的三夫人体贴道:“三婶也累了,回去歇息吧。老夫人这两日就要回了。”

    何氏的一张脸神色变幻不定,隔了半晌才接受,末了道:“七姑娘好狠的心。”

    “三婶菩萨心肠,可七七却是要对人对事的呢。”辜七软绵绵的回。

    绵里藏针估计就是说的这样,何氏听了可真是不舒服,却又无可奈何,负气带着人离开了。原本辜七没回来,她还是有几分把握的,可谁能想到镇国公府的这位小祖宗竟回的这么早,这下吃了瘪,再有不甘她也只好先偃旗离去。

    三房那边的人都走了,漱玉、香雪等几个丫鬟也就纷纷迎了上前,“小姐回来的及时,再迟上一时半刻,怕真是要动起手来了。还好有李珏和王衾两位小兄弟也在,不然三夫人手下带了这些人我们怎么招架得住。”

    “就是,幸亏小姐回来了!”

    回了厅堂,辜七让挽玉几个大丫头跟自己仔细说说这几日的事。香雪沏了茶端进来,茶香四溢颇显沏茶手艺,见是她进来伺候茶水,辜七也就知道挽玉从二等丫鬟中选了她。“小桃知道了么?”

    漱玉回:“早上就知道了,三房在水光榭门外闹得凶,柴房也是听得见的。”

    “大房那边呢?大夫人没过来?”

    漱玉没吱声,算是默认了,挽玉却接着道:“不止没让人过来,连着个婆子都没让过来。奴婢不信大房那边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不想过问而已。”

    辜七倒是心宽得很,大房自理门户,不插手她们二房的事情自然是极好的。这要真再让大房插进来,才是头疼至极。转念,辜七又问:“可有问出什么来?”

    “怎么没问出来,小桃的东西就是她爹给的。而她那爹平日要喝花酒出手阔绰花销大得很,想是因着这让人钻了空子。还有,香雪先前让小厮去瞧过小桃他爹的尸首,哪是什么伤心死的,明明是喝醉得烂醉失足绊了一跤摔死的。”挽玉嘴皮子利索的说了一通,愤愤不平,三夫人不可能不清楚真相,可就算是这样三夫人还是带着人来闹了,要说没旁的打算,打死她也是不信的。“小姐,会不会是三夫人那边听到了什么风声?”

    小桃平日从未提及过自己爹娘的事,又不见她跟府里谁走动得亲近,大家自然而然就将她视作独身一人在国公府干活,谁能想到竟然还“藏”了个爹。为此,挽玉懊恼不悔,在辜七不在的这段时日,将水光榭丫鬟婆子的身家背景又摸了个底。

    辜七想了想,断然道:“这丫头留不得了。”

    小桃叛主已经是活罪难逃,更何况她做的那事是没法让辜七轻饶的。满屋子的丫鬟婆子都被放倒了,倘若那日沈括想对她做什么都是方便得很。而现在,三房恐怕从她爹那也知道了些什么,辜七不确定三夫人知道了多少,她只能做万全之策。

    倒不是辜七心狠,只是权衡轻重,她实在没有必要对一个害自己于危难的人心慈手软,何况还有让自己名节不保的可能。

    辜七发了话,这桩事也算做了了结,挽玉不放心亲自去办了。

    用过晚饭,辜七摇着团扇在屋前那片空地的消食,漱玉和香雪跟着走了几圈就犯了懒,躲在檐下不肯再动。

    漱玉道:“小姐现在的这身材正正好,一点都不显胖。”

    辜七可不信,心想这多半是宽解自己的话,长没长肉她自己最清楚不过。女子在身材上的介怀,远不是旁人不痛不痒的几句宽解就能打消的。何况这肉又没长在她身上,如何能懂辜七此刻的烦闷。“好呀——那从明日起,你早中晚各多吃半碗,也好叫你如我一般正——正——好!”

    “小姐又拿我寻开心……”漱玉抱怨,而一旁的香雪则捂着嘴笑出了声。

    “七七这好热闹。”这时,辜四郎裴黎走入了水光榭,他一见辜七就忙不迭的开口解释:“早上还没到坐下就让我娘拉着陪她去寺庙上香,折腾到这时才回来。”

    他言语之间颇多愧疚之意,辜七心想多半是大夫人不想自己儿子掺和进来所以特地带人避开了,根本怪不得他不来帮自己。

    辜七娇声娇气的说道:“四哥来得迟了,得补偿我个好玩的。”

    “好好好!”辜四郎着实松了一口气,见辜七对他一如往常,神态也慢慢自然了起来,“你让我来是做什么?”

    辜七上前亲亲热热的挽着辜黎手臂,“四哥,你帮我打听打听定楚堂的两个弟子,一个叫李珏,一个叫王衾。怎么这两人在我这一见面就吵个不休,另外,再帮我试试他们的功夫如何。”总之办这件事,定楚堂出身的辜黎是再合适不过的。

    辜黎也满口答应,“不过要等两日。”

    然而等了两日,辜七没等来她四哥的消息,也没等来老夫人回府,却等到了门房小厮递进来的一封信。

    第19章 茶楼

    信是唐笙差人送来的,约她一道去街上玩。辜七心想这人信中提及她现在已经在云升茶楼等着了,哪还由得自己说不去,随即换了身衣裳带着挽玉出门去了。

    镇国公府的马车在茶楼前停下,马夫搁下脚凳,挽玉打起车帘,辜七刚弯腰从车厢里出来,就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她抬起头,正见二楼临街窗户口唐笙探出身来朝自己招手。

    辜七将帷帽下的白纱掀开一缝,朝着上面回以莞尔。骄阳烈烈,她的笑却更绚烂夺目,清风拂过,鬓边碎发舔过香腮,耳畔的丁香珠坠悠悠摇晃。这般半遮半掩叫人望之便要神魂颠倒,暗道人间无此姝丽,怕是非妖及狐。

    辜七轻轻跃下马车,守在楼外的小二看痴了久久不回神,好在唐笙早让丫鬟下来迎人去了厢房。

    “亏你有良心,这回再没有推脱。”唐笙见辜七脸上还带着帷帽,便戏虐笑道:“这才刚入秋,正当热的时候,你怎么还带了帷帽,也不怕喘不过气来。”

    这会到了厢房,再没有其他什么人,辜七也不肯摘了下来,“没什么。”说罢便端了一杯茶拿到帷帽下抿了一口,转了话题道:“你爹娘怎么准你出来的?”

    一提到这事,唐笙就愁眉苦脸,“你快别说了,我偷偷跑出来的。”她到辜七身边挨着她坐不说,将脸也凑得极近:“我还没来得及问你,那日你后来去了哪儿,怎么都没再见你了?”

    “……我走着走着岔了道,索性回了元宁宫。”辜七说得十分顺口,脸不红心不跳。再她看来,自己也算是说的实情,不过是稍稍省略了其中一些曲折罢了。

    可唐笙听了不高兴,“亏我还替你白白担心了好些时候。”不过辜七没事,她也安心,倒是想到那日史椿英的胡言乱语心中不忿。“我听说,那日陛下大怒,敕令二皇子闭门思过,又让礼部侍郎和太学太傅给二皇子好好讲讲礼义。”

    辜七“哦”了一声,并没有多大的意外,转念想到了秦怜儿便问了一句。

    唐笙道:“那日晚些时候皇后娘娘就让人接走了秦怜儿,据说如今还在皇后娘娘的宫里头养着呢……我瞧着她是受了好的惊吓,还没缓过来。倒真是个可怜的,怎么就被二皇子撞见了。”说着又叹了口气。

    辜七想到那日裴池所说的那话,如果秦怜儿是心甘情愿的,那她的目的恐怕也就是嫁入鲁王府了。然而,这事都出了几日,还没什么动静,实在有些奇怪。“我好像记得……她爹是忠勇侯,难道对此没什么……”

    “如今忠勇侯府不过空架子,靠着荫封的爵位勉强过日子罢了,家中子弟当的也是不入流的官儿,能有什么说法。倒是一些老的勋贵世族帮着说了话,只是陛下那头还没动静呢。你当真不知道呀,这件事这两日京城传得可热闹了。”

    辜七点点头,纳闷唐笙为何这样怪模怪样的看自己,“我回府就睡了两日,有什么好稀奇的。”

    唐笙也不纠结这些,“好了好了,咱们不提这个。“忽然,她换了神情,眸光熠熠的问:你知道三皇子回京了么?”

    怎么好端端的提起了三皇子?辜七斟酌了一下,答道:“知道的。”

    唐笙咂嘴,“知道就知道嘛,干嘛忽然这么正经,都不像你了。原先陆祁舟才是世家公子排名第一的,可三皇子回京短短一月,就夺了京都第一的名。现在但凡这位韶王殿下在宫外出现,必然要被围个水泄不通,丢花丢手绢这些都不算什么。我听说前两日还有个少妇往是三皇子身上丢孩子,非说是三皇子的孩子……”

    “……还有这样的事?”辜七又震惊又觉得好笑,想不出孤洁冷淡的韶王忽然抱了个旁人丢过来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儿。怎么这么好笑!辜七实在忍不住,笑得肚子都疼了。

    唐笙张口吃惊:“……”等辜七稍稍收敛,才一脸鄙夷的问:“你想什么呢?三皇子身边自然有侍卫,花和手绢一类的落不到他身上,更别提孩子了,早有旁人接住了。”

    “唔——这样的呀。”可是,辜七嘴角的笑还是收不住。

    “今日韶王就会来这云升茶楼。”唐笙一脸神神秘秘,又及其笃定:“我哥被我缠得没办法了才告诉我的,就在隔壁雅室。”她那一副模样,好似辜七若不是她最好的朋友,这等好事绝对不会喊上她一道来。

    辜七噎了半晌,一双漆黑的眼眸圆鼓鼓的望着唐笙:“就在隔壁?那你刚才怎么还逗我笑……!”她笑得这么放肆,会不会被韶王听出来?

    “也不知你刚才中了什么邪。”唐笙冤枉死了,她不过是说了些韶王殿下的事,谁知道辜七会有这么奇怪的反应。“我就不信,这世上还有比陆祁舟还好看的男子!”

    辜七转头朝着隔断的墙看,目光幽幽,很有些……懊悔。

    她的懊悔不是没有道理,刚才一阵清越如铃的笑果然让隔壁雅室中一众人都听的清清楚楚,彼此交谈也停了下来。

    世间怎会有如此……女子……

    一阵寂静之后,还是陆祁舟打了圆场,“额……刚才说到京中时报上兰笑生的那篇文章,我倒觉得很有意思,近年来西面同鞑戎摩擦不断,倘若真如他所言开放边关,互通婚姻、贸易,未必不是一个好法子。”

    陆祁舟的父亲是当今内阁首府陆循,今年又中了春试的进士,殿选被陛下点为了金科探花。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京城内也再无一才俊能扼其锋芒。

    而他口中所说的京中时报是乃是江湖文刊,虽如此,但规模极大、影响甚广,上头除了小道艳闻,也不凡针砭时弊的好文章。可如今朝廷主战,这样的观论无人敢提,否则也不会叫人拟了化名偷偷发在京中时报上了。

    陆祁舟敢谈论,可在场众人可未必人人都敢接话题。何况,那位坐在窗子口的三皇子、韶王殿下还没发话呢。

    裴池微微侧身依坐,眉目舒展,显得十分闲适且随意,而那目光却是透过半开的窗子看向街道的。他这处视线极好,刚才镇国公府的马车停在茶楼门口,辜七从马车中出来,他便看见了。想到辜七,他心思微晃忆起了太后昨日宣自己入宫时说的话……

    “王爷?王爷……”

    同席的人连唤两声,裴池才回神,见众人都还在等自己发话,“祁舟可清楚,这一篇文章会拂了谁的意。”

    朝廷这两年大小战役战况皆不错,使得武将威望地位一升再升,远超历朝历代。只要年年都有战事,同品阶武将的地位便不会低于文官,这在往年可是万万不可能的。可一旦朝廷主张议和,那这些武将便又都要赋闲了。

    此举一道实施,受波及最大的还要属当今最得圣宠的天下兵马大都督——沈括。权倾天下的兵权,怕是不会这么轻易就让人动的。

    沈括生性冷酷,又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权臣,说到底也没人敢真正上奏这份奏折。先前不是没有人试过,好比户部侍郎周谷衫,此人就因战事上的事上奏殿下而被沈括一党报复,最后落得了个满门抄斩。

    因背地里弹劾沈括而凄凉之辈不单原户部侍郎一人。

    一时,在场五六人都静了下来。

    “哈哈哈,你们看京中时报就没看见头一页上的事么?春风楼的阿琊姑娘要去应觉寺斋戒祈福一月,自打春风楼选出花魁,这还是阿琊姑娘头一回现身。”这话是唐怀忧开的口,也算不得什么好话题,前两日二皇子才因着色之一字挨了陛下的训斥,但凡有点眼力劲的都要避忌着些这些女色。

    不过是因为刚才的话题太过骇人,大家急于扯开话题,这才有一两人给了他的面子勉为其难的谈论了此事。

    春风楼不是寻常妓馆,并不是一个有钱就能买笑的地方,里头的姑娘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样貌也都是世间绝色。非出身高贵者,就即便是拿着金山银山,也蹋不进去春风楼一步。而每三年一次所选出的花魁,更是多少男子追捧的对象。

    “听说善款捐的最多那个,阿琊姑娘愿与她手谈一日……”

    正说到这,忽然隔壁房门叫人“砰”的一声撞开,传出少女惊愕的呵斥:“你们什么人!”

    一贯稳重的陆祁舟反应极大,听见动静慌忙起身,顿了顿,脸上带着一抹担忧当即朝着门外去。这般异样连着同伴的呼唤也不顾了,陆祁舟不知……此刻裴池也正目光深幽的盯着他离去背影。

    第20章 心机

    雅室忽然叫人闯入,辜七和唐笙两个吓了一跳,来人约有七八个,衣着并不华贵可神情颇是……狂热。她们踢开了门非但没有离开,更是堵在门口往里面张望。

    “你们什么人!”辜七拧着眉头娇喝了一声。

    那几人却毫无反应,待将她们这一茶室看了个底朝天之后才道:“不在这!”

    正这时,陆祁舟从隔壁过来,他先看里头坐着的两人无甚大碍,才松了口气,长眉紧皱敛眉朝着这群女子道:“还请诸位速速离开的。”

    他本就是璞玉一般的人物,才貌风仪在京中无一不是拔尖,此时稍带愠怒,身上惯常的温润谦和之气便散了许多。有女子认出这是今科探花,昔日长街跨马而游时哪能这样细看。此时她们虽是为了旁人来的,可见了陆祁舟也难免羞红了脸,心驰神摇了起来。

    “诸位——”陆祁舟再次下逐客令。

    那几名女子这才讪讪离开。

    陆祁舟瞥见茶楼下,源源不断的人潮往上头涌,不及细思,立刻转身入内将门反扣了起来。

    唐笙一张脸绯红,望向陆祁舟的眼神也是如痴如醉,此时已经羞嗒嗒的去了他跟前,柔声道:“多谢陆二哥解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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