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栖鸾躬身下拜道:“请谢公容我想几日。”

    谢端似乎并不想拖至以后,回眸相询:“今夜何以如此优柔?”

    陆栖鸾见他摇摇欲坠的模样,起身走至他身后正要伸手拉他:“谢公,池水深寒,莫要立于危处……”

    话未尽,伸出的手便教谢端冷不丁地捉住,愕然之下,整个人被拉入怀中,向月池中倒去……

    落水之前,陆栖鸾听见他在耳边道——

    “没让你淌……上我的船,就这么难?”

    第76章 凡心

    “宋小姐, 这是今年的秋茶,崖州产茶少,但用的水得当, 辅以毛竹火慢熏, 后味不输京中的金顶云芽。”

    谢府的茶亦有着其他纷奢之地所没有的古雅,若是放在平时, 宋明桐自然是要好生品味一番的。只是陆栖鸾已经去了许久, 眼瞧着外面月上檐梢, 再好的茶, 也难品出滋味来。

    “请问, 政事要说这般久吗?”

    谢家仆人道:“小姐见笑了,我家相爷才到京城两日,不识如今京城风物,许是说得忘情了, 小姐若累了, 今日大可先回府,改日再来也是一样的。”

    谢家的仆从也与其他显赫人家的不同, 需得读书习字,待人接物也自有圆融之处, 让人一见便知道是有家教的。

    宋明桐张望了片刻, 道:“一个时辰也等过来了, 我等陆大人出来吧。”

    刚说完,外面忽然有人喊那仆人,他便向宋明桐一礼, 随后出门去。

    因这府里极静,他们又是在门外说的,宋明桐听得清楚。

    “你去找件女人的衣服。”

    “说什么呢,这府里连个歌姬乐伎都不养,哪儿来的女人衣服?拿婢女的成吗?”

    “你也想得出来,小心相爷罚你。老夫人房里应该是有的,去庵里修行前该是没带走,快去拿来送后院去。”

    ……为什么要女人衣服?

    宋明桐呆坐了一阵,马上便看着有仆人托着一件男衣从门前走过,整个人都懵了。

    ——不、不是说谈政事吗?怎么谈着谈着连衣服都要换了?

    宋明桐僵坐了许久,片刻后,方有仆人来传话:“宋小姐,谢相有请。”

    ……啊,忽然之间不想去了。

    饶是有点想哭,宋明桐还是不得不憋住眼泪,跟人去了后堂一座红枫斋下。

    去了只见那传闻中的谢公随意坐在竹帘后,手中拿着一块玉一样的物事把玩着,待宋明桐凝神试图从竹帘的缝隙中望去时,他便将那白玉收回掌心。

    宋明桐来不及多想,整个人已经木了……她看见,谢公面前,横陈着一件枭卫的摄蛟服。

    “宋公的孙女,昔年我见你时,方才六七岁,未想如今已如此亭亭玉立。”

    谢端有一把沉静的好嗓子,宋明桐本都要哭出来了,一听他说话,便觉得六秽俱除,一时间有些茫然。

    “……谢公,请问陆大人她?”

    谢端叩了叩手边的案几,一脸平静地现编道:“她要我收你做门生,我不愿多此一事,她便开始与我闹……争执间便不慎落水了,并非你所想的那般。”

    宋明桐瞬间回了魂,马上又反应过来谢端已经看破了她想歪的心思,一时间羞赧难当。

    “谢公见笑了。”

    “无妨,倒是宋公的孙女,要考女官……这点颇令我意外。”透过竹帘隐约见得宋明桐咬唇不语,谢端淡淡道,“昔年今上颁布女官令,最反对的便是宋公。宋公刚直,却过于刚直,既律人亦律己……我不妨便直说,宋公对你管教过严,让你这文句品读之下,怨气太重,便是去了春闱,亦是中流之资。”

    他这话已算是重的了,如果今日有第三人在场将谢端的评语传出去,宋明桐多半就毁了。

    但她知道陆栖鸾恐怕为她说了不少好话,否则谢端这样的人物根本不会接见她,便咬着牙俯首垂眸,道:“后学晚进,厚颜请谢公指教。”

    谢端目光落在宋明桐弯折却并不退缩的脊背上,眼中浮现出一丝欣赏:“很好,我门生中,容不得哭弱之流。”

    仅仅几句话,一落一起,宋明桐脊背生汗。

    “明日把你其他的文作送来,回去吧。”

    这句话等同已答应下收她入门墙,若是放在其他场合,宋明桐该是欣喜若狂才是,可没见着陆栖鸾,也不知道被藏到哪里去了,不禁又问道——

    “明桐谢过相爷……冒昧问一句,陆大人她何时出来?”

    帘外的宋明桐明显漏出一丝焦躁,落在谢端眼底,眼帘微垂,道:“十年过去了,宋公的家教,还是这般看重女子名节吗?”

    宋明桐被这话稍稍吓着了,道:“谢相恕罪,明桐并无此意。”

    谢端淡淡道:“东楚之礼教,虽得前朝七分传承,后人却只学其形,未得其神。更有甚者,得其形,又自满于其形,议人名节短长者,最是恶形恶状。”

    这与宋睿的家教相反,宋明桐自幼的家教乃是未婚女子守贞当如守命,便是寻常的赴会交游,有男子在场,也须得带上一二女伴避嫌,更莫提在外人家更衣。

    但他既然说得坦荡,宋明桐也只觉是自己想多了,垂首道:“虽是明桐迂腐,可外人总会论陆大人是非,说她……”

    “说她与吾有私情?”

    一句直言,问得宋明桐一愣,谢端转眸望向远处,在宋明桐震惊的目光下,淡淡道——

    “不讳言,我确是有过这般心思。”

    ……

    以前除了去郊外的庄子上踏青泡温泉,就是在家里泡木桶。陆栖鸾还是头一回在嵌在地上的池子里沐浴,四四方方地估摸着能撑下十来个人,看着这一池子热水就洗她一个,陆栖鸾有点心疼柴火。

    她平时也不是太讲究的人,最多去吃饭的时候看食肆脏了点,找人要热水烫烫碗筷,没见识过这样的世家大族,沐个浴还这么多规矩。

    “大人,可要婢子擦背?”

    “不用不用,我自己洗就行。”

    “大人,是用玫瑰露还是桂子油?桂子油是前段时日新做的,老夫人年轻的时候喜欢,涂抹全身能香两日呢。”

    “这这这不行,我明天还要去抄个家呢,扑一身香怎么公干。”

    “大人您这头发有点岔了,要剪个梢儿吗?”

    “……”

    等到陆栖鸾被连指甲都修好磨好,换上谢府给的一件月白色襦裙出来后,谢府的女婢们便给她抬来一面铜镜,一边伺候她沐浴的婢子一手拿着小梳子一手拿着翠玉簪,问她要梳个随云髻还是飞仙髻的时候,陆栖鸾终于觉得这种宫里娘娘的待遇有哪点不对劲。

    “……接着你们是不是想把我用铺盖一卷,塞到谢公榻上了?”

    谢府的女婢也有意思,被这么有点恼火地一问,敛手低眉,道:“相爷是正经人,婢子不敢。不过敝府好客,又是头一回来女客,大人若是愿意,府中上下的厢房大人可以随便挑着住,当然,相爷那间最好。”

    ——好客?你们对得起那些每天盘桓在贵府门口送请柬的人吗?

    陆栖鸾被这群人整的没脾气了,让她们去看看自己的官服烘好了没,便一路走去了中庭找谢端。

    “宋明桐走了?”

    “她想留下来等你,后来她家中之人来了,道过谢后便将她接回去了。”

    陆栖鸾这才松了口气,她便知道谢端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当即行礼道:“谢公助她这一次,我便代她谢过了。”

    月色刚刚好自枫叶窗棂间落下,照得平日里那一本正经的枭卫此时少却九分严肃,多出一丝女子应有的旖色。

    长揖间,谢端转过身来,并不让她起身,抬起她的下巴,温声相问道——

    “那,我的报酬呢?”

    “……”

    女人多少有一种天生的直觉,知道对方是不是对她怀有绮思,或是声音,或是言语,哪怕是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能捕捉得到。

    可谢端是最令她捉摸不透的一个人,他的言语、他的举动都再再昭示着进攻与侵占,但陆栖鸾每每望向他的眼睛、听见他的声音时,又觉得他充满了与世隔绝的冷静。

    陆栖鸾抬眸道:“……谢公想要什么报酬?”

    谢端没有回答,但靠近的姿态再明显不过。

    ……他想要人了。

    世间的凡人,看谢端时总有一种雾里看花的憧憬,他的目光属于浩渺的天穹,不曾投于凡间尘埃之上。可待他卸尽那等尘外之人的高华气度,回归于凡人……或是说那一层若有若无的窗纸看似终于要被几近相抵的呼吸浸湿、欲破时,陆栖鸾这才醒悟过来。

    这终究是个人。

    “谢公会娶我吗?”她低声问道。

    “……”

    越轨的举动骤然停下,谢端的目光从她微白的唇角回到眉睫上,反问道:“你敢嫁么?”

    陆栖鸾退开一步,离开那令她有些失心的氛围,道:“谢公知道,娶了我,便是断我仕途。谢公爱我的,便是我这种……纵然身披荆棘,也要在官场里爬着走的模样。”

    ——这是一个很特别的姑娘,她心硬如铁,对所有人竖起鳞甲,又宽仁如佛陀,不拘于往日恩仇。

    他本想看她能走到多远,却不知不觉地,动了凡心。

    ……恼人啊。

    谢端似乎是又恢复了往日那无喜无悲的目光,只是待她稍松了口气时,复又牵起她的手,低头吻在她指尖上。

    “可我既想养着你,又想毁了你,你说,怎么做才好?”

    ……

    过了两日,京城的书斋里又出了新作,作者无名氏,还是以陆狐狸精为主角,这一次陆大狐狸精变成了受害者,为挽救一个被迫嫁人的良家女子屈身权贵,被权贵各种欺凌逼迫,文笔之凄婉,不知赚了多少眼泪,经过种种磨难,陆大狐狸精寻机找到了权贵谋反的证据,把权贵成功打入大牢,又一次拯救了苍生……

    作者着重写了权贵是怎么死的,仿佛跟他有多大仇一样,读者们还当是书斋的东家欠了作者润笔费,这么一整怕是要去烧作者的房子。

    谁料又过了一日,大白天的,谢相家的一处别苑着火了,说是有人纵火,但放火的人没抓着。

    谢公才回京没半个月,自家别苑便被烧,京中的文人们便暴怒了,士怨沸腾之下上面不得不下令让枭卫去查一查,枭卫办事效率果然高,没两三日便逮到了那放火的人。一问,说是收了人家十根金条让他去烧谢府,但喝醉酒走错了门,只烧了别苑,那雇主还扣了他五根金条。

    因为上司去未婚妻家下聘了,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查这事儿的陆大人一见到纵火元凶,便十分头疼。

    “……你有什么埋怨能不能正儿八经地用言语解决?烧人房子算怎么回事?”

    不能透露姓名的聂姓元凶摇着扇子怒不可遏:“烧他房子算轻的,你若那夜没回家,说不准我明天就得去炸他家祖坟。”

    “臬阳公就不能管管你?”

    “怎么没管?这不是还派了兵押着我回老家去给我爹扫墓?我告诉你,再和同朝为臣的人乱搞私情,我作为功勋之后,是要给御史台行贿弹劾你的。”

    陆大人:“你还敢弹劾我?”

    “行不弹你,弹他,往死里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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