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只怕有人睡不着了,哈~”

    百官自正殿散去,陆栖鸾这才感到地砖上的寒凉,正要起身时,身侧不急不缓地掠过一人,走过三步,轻声道——

    “委屈你了。”

    这句话不是对她说的,是谢端对那叛了他的周严说的。

    陆栖鸾愕然回首,便看见那前一刻还一脸小人之相的周严微不可查地向谢端点了点头,立时恍然……他早在之前便做好了就算事情败露,也要拿此事反咬左相一口的准备。

    这是要多妖异的权术,才会布局到这份上?

    呆坐片刻,待殿中人散尽,谢端缓步踏出殿门时,空荡荡的大殿响起一声——

    “谢端!”

    无名火起,陆栖鸾猛冲两步,颤声道:“你所谓的斧正朝纲……是用这种阴谋手段来斧正的吗?!”

    殿外细雪纷纷然飘入,谢端并未回头,道:“有何不可?”

    陆栖鸾觉得荒唐,她本以为自己虽然看不清他之为人,他也绝不会是那浊流之辈。

    “……隐澜山上,你许我的海清河晏呢?”

    “是我许你的海清河晏,还是你许他人的海清河晏?”谢端淡淡道,“本欲私卿,卿却令我心怀黎庶……卿从未惜我血肉之躯,岂能与浊世洪流相争。”

    她能怎么说?说她就是这么想的,他是谢端,有他在,便能如话本一样,得一世太平。

    “你我,不过凡生罢了。”

    他从未自封为云端仙人,是她没看清,把那些战乱、那些灾厄,都强加到他肩上。

    陆栖鸾忽然觉得,今冬的雪,太过刺骨……仿佛是,她前面已经没有人替她遮风挡雨了,而她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那么多等着她抵御风雪的目光。

    她站起身,拱手相拜道:“谢相爷指教,下官必定勤勉,不负初心所誓。”

    ……

    不知不觉已快到年关了,宫中的风雪不疾,却冷得入了骨子里。

    陆学廉刻意放慢了步子,知道女儿被皇帝留下另有公务,却还是想等女儿一道回家。只是步子再慢,也终有走出宫门的时候。

    ……今天晚上,她怕是又赶不上回家用饭了。

    “陆公。”

    陆学廉身形一僵,回头见谢端徐徐走来,道:“谢公有何事指教?”

    “当年谢端尚且年少,闲来无事也读过百官名录,记得陆公当年在遂州,也是从粮草主簿做起的。”见他目光略略躲闪,“时遂州也做安置西秦战俘之用,有段时日那战俘身染疫病,病状怪诞,非楚境所有,大夫皆无从施治。众官皆避之,而陆公高义,随医者出入战俘营,一度身染疫病……”

    陆学廉握着象笏的手指微微发白,道:“都是陈年旧事了,难为谢公记挂。”

    谢端看他神色有异,心中了然九分,接着道:“后来,也恰逢殿上所言,流民入关时,有西秦之人佯作哑者,入战俘营以工代赈,不过两三日,陆公便康复了,那瘟疫也一并得治,陆公也因此受到朝廷嘉奖。”

    陆学廉面色发白,道:“谢公到底想说什么……”

    谢端垂眸,颔首一礼,以示得罪,道:“那谢某便直言了,当年偷了秦越印鉴包庇流民的,是您,可对?”

    第86章 托孤

    “你知道, 朕要你做谁的太子少师吗?”

    陆栖鸾第一次与皇帝单独相谈,却并不觉得皇帝如民间谣传的一般残暴。

    “陛下恕罪,当日得谢相抬爱, 举为太子少师, 朝上话语便放诞了些。”

    “你现在说不能担此重任,不会晚了些么?”

    “不晚, 臣教是可以教。”陆栖鸾深吸了一口气, 道, “但只要宋相还在三殿下身后, 臣并不觉得能将三殿下教好。”

    皇帝饶有兴致道:“说说看。”

    陆栖鸾道:“自古强臣好弱君, 君臣之间,既互为倚仗又相互钳制,主强而臣弱,相反, 主弱而臣强。说不好听些, 三殿下骄纵,易为人所利用, 若长成之后依然故我,国运难说。”

    “那你觉得, 如何做才对?”

    “扫除朝中积弊, 令皇子为严师管教, 隔绝后妃溺爱,待十年后方可……”

    “朕怕等不到那时了。”

    陆栖鸾话梢一滞,躬身道:“陛下春秋鼎盛, 切不可作此想。”

    皇帝已近不惑,每日只休息二三时辰,十年不辍,恍然已生白苍,虽然偶有风闻说皇帝犯了头风,朝上却从未见他露出半分病弱之态。

    皇帝对此不欲言深,道:“朕知道,事不在宋相,三皇子被他母亲溺毁了。”

    可是皇位不传三皇子……

    陆栖鸾心中盘算了片刻,皇帝有三个儿子,太子不可能回来,二皇子昔年谋反被贬去地方永不赦归,如果不传三皇子,大楚已经没有选择了,除非……

    皇帝起身道:“随朕来。”

    陆栖鸾隐约有了猜想,跟在皇帝身后走出书房。

    北御阁乃是宫城最高之处,自廊下望去,半个后宫尽收眼底。陆栖鸾便看见西北侧马球场上,这般寒冷的天气,依然有贵族少年陪同着大楚未来的太子嬉戏喧闹。

    “对皇族而言,十岁不立天下之志,多半一生碌碌无为。”言罢,皇帝目光投向另一侧,那处有一座雅致的宫苑,庭中飞雪正盛,梅红四绽,正是赏雪观梅的好时节。若是往年,该是宫苑的主人遍邀京城同龄贵女进宫围炉笑闹,现在却只有几个宫娥在宫苑中清扫积雪。

    “陆卿以为,函儿如何?”

    “臣不敢对皇裔妄下断言。”

    “不必探听朕的口风,只管说便是。”

    陆栖鸾眉睫微动,像是在思索什么,片刻道:“公主年幼,若说好或不好,暂且还看不出来。臣与公主曾出巡南方,便说一件南行路上之事吧。”

    “哦,还有这样的事?”

    “臣护送公主赴母家奔丧,途中有见闻,一地主与佃户争吵,因今年雨水旱涝,佃户交不上租子,地主来催时,两边打了起来,佃户力气大,不止打死了地主家的狗,还打断了地主一条腿。地方文人听说了,开始撰文抨击地主不够仁慈,灾年不给佃户放粮,这才自讨苦吃。”说到这,陆栖鸾眉头稍展,道,“陛下觉得,此事若交由陛下审理,会如何处置?”

    “朕当年做太子时,便知文人不可得罪,否则非议袭身,名声有损,多半是安抚地主了事。函儿是如何做的?”

    陆栖鸾道:“公主知晓事情始末后,勒令县令按律将伤人佃户拿下,赔偿地主,又将造谣歪曲实情的文人抓起来,枷刑半日。臣也问过公主,说若事后文人将此事再度宣扬,又该如何。公主却说,她读书虽不多,但也知道治国当有纲有纪,她相信世上愿意依赖法令而活的百姓,总比依赖舆言的多,只要为官者坚守国法,所谓圣人道德,必会逐渐回归。”

    皇帝笑着摇了摇头,道:“这丫头丁点也不像她生母,自幼都是与其兄混在一处,话里话外染了不少江湖气。她这么说,就不怕污名加身?”

    “臣也这么问了,公主说既然那些老牛鼻子说女儿家要的名声再好,至多是为了嫁个好郎君,她身为一国公主,又不怕这个,要名声何用。”

    皇帝的笑意渐渐淡去,道:“陆卿,朕若说将函儿托给你,你可愿为她遮风挡雨?”

    这话陆栖鸾不敢接,垂眸道:“陛下,臣一介女子,能做什么?”

    皇帝唤了一声身边的太监,后者自书房后取来一只楠木匣,大小形制,刚刚好能放下一卷圣旨。

    皇帝道:“你应该明白朕的意思。”

    事情要大了……

    目光在那楠木匣上停留半晌,陆栖鸾哑声道:“陛下,为何不是谢公,为何是臣?”

    “因为你是女官,朕要的就是个女官,唯有女官,才能被朝野那些反对女主之人视为‘元凶’。

    朕记得当日你春闱时写的策论,行文一般,却笔锋锐利,如今见你虽圆滑许多,想来只不过是锋芒内敛罢了。”

    陆栖鸾手脚发麻,她知道皇帝的意思,一旦她站在公主身前,走的那条路一个不慎,足以让她灰飞烟灭。

    “你也无需怕,作为交换,朕会让你位极人臣,如何?”

    脑海里掠过谢端的背影,陆栖鸾一时忘记了当时自己的狼狈:“位极人臣,是什么地步?”

    “在你所想之上,朕走之后,不必怕任何人,包括你如今不敢望其项背的存在。”皇帝意味深长地说道。

    ——在这个世上,你没有绝世的武功,没有超然的智计,能赖以为生的,只有权位。

    黑白分明的眼底褪去了最后一丝蹒跚的依赖,陆栖鸾深深垂首,嘶声道——

    “臣,接旨。”

    ……

    腊八夜,本该清寂的官衙里,一丝不寻常的古怪气氛在蔓延。

    “陆大人,今日还是不回家吗?”

    “怎么,嫌本官蹭你的饭蹭得多了,想赶人吗?”

    枭卫府似乎还是以往的样子,酿酿在外面的雪地里踩完后,带着一身冰屑在叶扶摇怀里蹭了一圈后,似乎又嫌叶扶摇怀里冷,摇着尾巴跳到了陆栖鸾腿上,但也没团起来坐着,似乎是饿了,开始在她腿上来回转圈踩来踩去。

    “岂敢岂敢,只不过看陆大人一心报国,怕耽误了公事。”

    “有什么好耽误的,左右高大人成了婚回府了,秦越的案子既然平反,我也不欠秦家人情了,后面的事交给他就好。”

    “哦,是吗?”

    叶扶摇笑了笑,也没接着调侃,倒是陆栖鸾看了他一回儿,开口问道:“老叶,你是哪儿的人?都快过年了,不用回老家吗?”

    叶扶摇翻着本草经的手稍顿,道:“在下孤家寡人一个,是不是年节,对我而言并无分别。”

    “那要不然你今天晚上去我家吧,我娘做的腊八粥在我们遂州都是很有名的。”

    闲谈间,外面有枭卫敲了敲门进来,呈上一封信,道:“陆大人,您要查的那些死在南岭三州的枭卫都在这儿了,其中有一家同批出京的,今日刚好回京,可去其家门中直接提来审问,大人可要去?”

    正事来了,陆栖鸾神色一敛,飞快地将密信阅罢,道:“所以真的是高大人派他们出去的?”

    那枭卫低头道:“正是,这是留下的唯一活口,大人可要去看看?”

    高赤崖现在就在府中,陆栖鸾看着那枭卫目光有些急切,道:“高大人在府中,怕是不好直接去找吧。”

    那枭卫道:“现下全府上下只有高大人没有处刑人,若此事为真,还当查明后上报府主才是。”

    陆栖鸾眼瞳微微转向叶扶摇,道:“好吧,我们这就走,老叶,把你那带刺儿的膏药借我贴一贴。”

    叶扶摇懒洋洋道:“陆大人不是嫌药性烈,差点麻晕过去吗?”

    叶扶摇开的药总是立竿见影,上回半夜为提神找他要了一帖,还只是贴想腰上,麻得她差点倒在地上,眼前黑了好久才醒过来。

    “我办公呢,给我就是了。”要来过后,陆栖鸾又问道,“你不是要去凤安坊提药吗?要不跟我顺道去?”

    天寒地冻的,叶扶摇本来不想走,听她催了一阵,只好按捺下懒筋,和陆栖鸾一道随着那枭卫去了府外,等到了枭卫府墙外一侧没人的小巷时,陆栖鸾忽然对那枭卫道:“你来看看我这马的蹄铁上是不是扎了木刺,我骑得有点晃。”

    那枭卫应声下马,刚一低头,陆栖鸾拿出那贴膏药,一下子拍在那枭卫脖子上,那枭卫捂着脖子瞪着她张大了嘴,话还没说完,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叶扶摇静静地看着她行凶完,道:“陆大人,您这是……终于要叛出枭卫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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