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有人劝道:“薛统领,东沧侯已承认陆大人乃是侯门遗珠,陛下病倒前还说不日有封赏,还是斋口吧。”

    军武世家出身之人,哪个没有亲朋死在两国战场上,对有西秦出身之嫌疑的人厌恶也属常事。

    被点名的苏阆然略略扫了一眼,确定相约的人都到齐了,道:“陛下已下旨,通敌之事乃是子虚乌有,她之冤屈已洗净,东沧侯府已承认她为嫡女。”

    若是放在别家,禁军可以不听,但东沧侯府却是必须要听,原因无他,本朝第一代禁军一品大统领,曾带领禁军兵达十万的军神,正是东沧侯。

    原本以为是谣传,未意东沧侯本人都认下了,刚刚针锋相对的薛统领讪讪道:“陆大人,得罪了,只是枭卫那边还未放口说你的案底已清,我等便误会了。”

    ……枭卫自然是不敢洗掉她身上这盆脏水,毕竟是高赤崖先对她父母的手,才扯出后面的事。其养父陆学廉惹上这么一桩事,多半到了年后就要遭贬,被逐出京城权力山尖,因而高赤崖可以说是与她结下了死仇。

    更重要的是……除皇帝外,东沧侯是唯一一个能调得动禁军的人。

    陆栖鸾看着那薛统领,道:“诸位所恼者,与楼下文人一样,皆是畏惧二相挟幼主以令诸侯,可对?”

    风闻谢端入左相府,谈至深夜,方才回府,二相应是就立储之事有所共识,要先将党争放在一侧,逼君立储。

    “我等区区将领,岂敢妄议朝政?”

    “好。”陆栖鸾目光微冷,道,“我知诸位不愿交浅言深,若在寻常之时,本官可与诸位寒暄到明日,可是……我现在只想说,诸位是不是把事态想得太简单了?”

    她的口气带着一种令人焦躁的迫人之意,在年长之人发火前,开始一一点名。

    “薛统领、公孙将军,两位皆是先帝一系出身,令尊都曾为剿灭前朝谢氏族裔出力。”

    “梁校尉,当年镇守朱雀门,左相之子进京为其父伸冤,装死于城门之前,本是可救的,却漠然看着左相之子重伤而死,多年来依靠帝威护佑,方才躲过左相报复。”

    “还有……”

    禁军的将领们喝道:“住口,你……你怎会知道这些?”

    待他们瞥见她狐裘下随着走动漏出的枭卫图纹,才知道自己多此一问……秘闻,尤其是枭卫之秘闻,知道的只会比他们更多。

    “陛下乃是善渔之人,捕鱼前必然想方设法在鱼腹之中埋钩,若是哪条鱼逆向而游,陛下便会提竿杀鱼,这个道理,诸位不会不知道吧。”

    ……所以,她便是那毒饵,她爹就是那条无辜的鱼。

    枭卫其实早就知道她不是陆家亲生女儿,只是握着情报不说,只作为一个把柄留下来。

    但现在她的把柄提前被谢端拖了出来,疼……自然是疼的,可还不是最疼的时候。

    她这么一说,禁军将领面上都有些不自在,道:“既然枭卫已投奸臣,我禁军被削也是或早或迟之事,陆大人既然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等也不含糊,请直言如何自保吧。”

    陆栖鸾转眸与苏阆然交换了个目光,后者略一点头,她便道:“禁军可愿与雁云卫合军?”

    “陆大人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无论左相右相,皆是城府深沉之辈,我们若按他们的布局,自然是斗不过他们的手腕,但我们可将军权握在手里。”

    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京城官场复杂,竟然也让他们一时忘记了。

    “诸位以为为何枭卫这么急着解除四卫的兵权?为的若不是逼宫,本官暂时也想不出别的更好的意图了。”

    薛统领抱拳道:“无上令擅自合军,与谋反何异?陆大人如此成竹在胸,可有圣上的旨意?”

    “本官擅自行事,自然是没有圣上的授意……但若是储君之命,诸位以为如何?”

    言罢,在众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下,陆栖鸾退后一步,门外走入一个披着斗篷的娇小身影,犹豫了片刻,徐徐走入。

    后面的房门关上,那娇小之人摘下斗篷,露出一张冻得发白的脸。

    “诸位将军、统领,殷楚危在旦夕,还请诸位鼎力相助。”

    所有人都愕然而起。

    “公主……”

    殷函回头看了陆栖鸾一眼,只能看见陆栖鸾漠然得有些不真切脸庞,垂眸间,背上又被人轻轻拍了拍。殷函心中一定,拿出一卷圣旨——

    “三皇子顽劣不堪,父皇早有密诏,封本宫为皇太女,拜陆大人为少师……诸位若得攘除奸佞,愿许从龙之功!”

    ……

    “谢端!你不是为救世而出的吗?!为何与奸相同流合污!”

    “你拥立那意图弑父之皇子!国之将亡、国之将亡!”

    “哈哈哈哈……什么文豪,什么济世净名?我是读着你的诗立志报国的,当年沧海之誓哪儿去了?你还我啊!还我啊!”

    清流的声音随着枭卫冰冷的枷锁生远去,高赤崖对着谢端拱手一礼道——

    “谢相无需在意小人偏见,日后再有此等妄言之辈,枭卫愿为谢相扫之一清。”

    他是第一次听见被抓的官吏不是在骂枭卫,而是在骂攻讦之人,那种恨意,在每个人眼里沸腾到了顶点。

    毕竟,旗帜倒下了,世上怕是再无比这更悲切之事了。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无需刻意相堵,高大人做好分内之事便是。”谢端对此恍若未觉,片刻后,道,“高大人,贵府里是否有一位叶姓神医?”

    高赤崖问道:“有是有,谢相要将之调走?”

    谢端的目光他面上稍稍驻留,只觉他并不知情,摇了摇头,道:“来日吧,听宋公言他医术通神,便想请他为侯爷看一看。”

    “敝府之人,愿随时为谢相调用。”言罢,高赤崖又问道,“还有一件事……敝府枭卫陆栖鸾被带入东沧侯府后便了无音讯,人不在,则难以结案,不知谢相可否……”

    毕竟这是件小事,无论如何也不该让谢端出面,高赤崖正要接一句不必为难时,谢端开口了。

    “难得今夜有闲,也该是去侯府见这义妹一面了,我自会转达你所言。”

    第91章 世间恶者

    深夜的后宫总是冰冷的, 在皇帝所居的正殿后,后宫嫔妃所仰望的地方……那空置已久的中宫,今夜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皇帝病倒了, 此时此刻并无人来欣赏这位妃嫔的美貌, 她却在此时盛装打扮,灯影摇曳下, 照见绣着凤凰的裙裾扫过雪地, 待到推开正殿的门, 一步一步走进去, 抚摸上里面那座鎏金的凤椅, 笑意才慢慢爬上她点着正红口脂的唇角。

    慧妃等得太久了,从菁华年少等到鬓生白草,后宫暗处的争斗,皇帝什么都知道, 却保留了她的尊荣。

    她一度以为那是对她的情意, 可待她欣然以对打算接受时,皇帝又会不轻不重地敲打她一下, 然后……远离。

    仿佛她是一个跳梁小丑。

    慧妃咬住了下唇,涂着丹蔻的手指抚摸着凤椅, 似是要将这不胜寒之地的温度记在心里。

    许久之后, 慧妃敛去了眼底的神色, 似有要落座的意思时,殿门外有人执灯而来。

    “娘娘,该是时候去御前侍疾了。”

    慧妃整理了一下神色, 转身走出殿去,冷目轻扫,只见是个小内监。

    “本宫记得你,原先是太子身边的人。太子薨后,你被调去了菡云身边可对?”

    内监连忙低下头,道:“蒙娘娘记得,正是殿下派奴来请娘娘去侍疾的。”

    慧妃深呼吸了一口气,道:“菡云今日不回公主府?”

    “陛下龙体有恙,公主殿下不敢远离。”那内监犹豫了片刻,又道,“娘娘若是主持宫中事务,不妨让三殿下也来正殿如何?”

    慧妃神色一冷,道:“三殿下忙于国事,哪里轮得到你这贱仆指教!”

    内监忙跪在地上,口中虽然连称该死,但也不禁暗暗抱怨……三殿下今日还在玩乐,甚至于带着狐朋狗友去了东宫的演武场,哪里是在忙国事。

    但他也不敢多言,知道慧妃为三皇子近日被朝内外文人诟病而火气郁积,正是不好招惹的时候。

    慧妃从其他宫婢手里接过一枚药丹服下,片刻后,脑中的胀痛感稍退,才拂袖走出了中宫。

    “你在正殿随菡云侍奉陛下,若是见了外臣,只说是三殿下心忧父皇,却国事缠身不得去,这才让公主代他一尽人子之孝。”

    “是、是,奴谨遵娘娘吩咐。”

    垂首等着慧妃扶着人远去,内监这才抖了抖身上沾着的雪花,提起灯一路穿过后宫到了正殿。

    正殿的守卫十分严密,他也是因公主在侍疾,这才有资格踏足的。

    向守卫出示了通行令,内监一路垂着头,绕过前殿三四个正在交谈的、一看就不好惹的朝臣,入了后殿,恰巧看见殷函走出来。

    “公主,像您说的一样,娘娘不愿意来。”

    殷函没有像之前那般动怒,而是眉心一拧,道:“本宫就知道她不会来。”

    “那前殿那些争议立储的朝臣,该如何处置?”

    前殿来的有两拨人,一拨是左相的人马,说陛下如今状况,为保江山稳妥,应当早立太子以安社稷民心。而另一边则原本是倾向谢党的中立朝臣,本来宫中就只剩下一个皇子,立不立都无可厚非,但三皇子冲撞皇帝在前,谢端进宫逼立在后,这就让他们不安起来。

    中立的朝臣是最无害也是最固执的,左右党争无论闹的多大,只要皇帝依然保持着权威,他们就能依仗皇帝而求得生存空隙,反之若君主为权臣所操控,那就涉及国祚动摇了。

    说得不好听点,谢端作为首辅竟对三皇子德行有失不置一词,若不是抱着视储君如傀儡的心思,是绝不会这么做的。

    “本官却是不明白了,宋公麾下原本与枭卫势如水火,现在你们那些被枭卫处置的倒霉子侄连坟头都没凉透,这么快就如胶似漆了……你等在此惺惺作态,名为担忧社稷,暗地里,怕是生了不臣之心吧。”

    被嘲讽的左相一党道:“我等若有不臣之心,那谢相又当如何?同样一句话反赠乔大人,原本你等视谢相为济世救人的活菩萨,没两天便又非议谢相欲效法曹魏,如此反复无常,诸位也是老人家了,竟连我家小妾也比不上,嘁。”

    殷函在帘子后听了半晌,掀帘而出,道:“诸位大人久等了,父皇刚用过药睡下了,御医说怕是要到明日方醒,诸位先出宫如何?”

    两边都是带着意图来的,哪里能走得动。

    “公主仁义,如此紧要时分,还不离不弃地在此操持,真是……”

    从前这个小公主给朝臣的印象只是调皮了些,如今看她将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不免感慨。

    “皇兄昔日在时,教过本宫一些,诸位大人不嫌弃就好。”

    她这话一说,不免又勾起中立朝臣的回忆,唏嘘不已道:“太子若还在,怎会容得事态至此……如今方悔当日参太子那一本。”

    人的劣根性在于,永远在挑眼前果子的缺点,等到遇见下一个更烂的果子时,就会开始想念上一个烂果子。

    公主道:“适才父皇清醒些时,本宫问过了,各国公府就不必来了,只不过还要召东沧侯府之人进宫主持大局……可东沧侯长年卧病,怕是来不得。”

    “来得!来得!”

    宫中向来肃静,少有人这般大嗓门的,宋相一党的人皱眉间,见对面的政敌,一个个仿佛打了鸡血一般。

    “邹将军!”

    “见过邹将军,东沧侯可好?”

    来人是邹垣,东沧侯手下悍将,如今虽已带职养老,但威名不堕,朝中不少朝臣信服于他。

    公主连忙迎上去,道:“邹将军竟亲自入宫来,客是带了侯爷的口信?”

    “侯爷听说陛下病倒了,这才派我来宫中问问……”邹垣说到这儿,觉得有哪点不对,环视一圈,问道,“你母妃呢?还有你那同胞兄弟呢?这么大的事,怎能让个小女娃娃在此操劳?!”

    殷函不说话,她身边的内监道:“慧妃娘娘说了,三殿下正在公干,国事缠身怕是抽不出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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