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妃的宫女将殷函送出殿外,待帝宫的喧嚣远去,婢女劝道——

    “公主何必与娘娘置气,日后还要仰仗三殿下照顾,总不会亏待你的……呃,陆侯。”

    宫殿拐角处,一人仿佛已等候许久,见宫婢行礼,道:“公主脾性急,与娘娘争执不过一时,现在陛下面前却人手,你们回娘娘身边吧,公主交给本官便是。”

    “这……”

    宫婢犹豫了片刻,却也知道这是陛下亲封的太子少师,弯身一礼道:“那就麻烦陆侯了。”

    宫婢们一走,殷函就把头埋在陆栖鸾怀里,带着哭腔道——

    “我难受……他们要把我父皇逼死了……陆师,帮我……帮我杀了他们!”

    陆栖鸾闭上眼,轻轻拍了拍殷函的后背,道:“臣会助殿下得登尊位,但那毕竟是你的生母,还有以后仰仗的权臣——”

    话未尽,有个年轻的内监慌慌张张地跑来,却不是来找公主的。

    “陆大人,奴在宫门楼上看到,陆尚书……陆尚书官邸好似起火了!”

    ……

    “谢相,陆侯一个时辰前欲强行出宫,被接手戍卫的枭卫拦下了。”

    “……她出宫做什么?”

    “听说是陆尚书官邸起火,陆尚书本人及夫人……没救出来。”

    殿中一时静寂,有朝臣望向背对他们的谢端,后者似乎看了那诏书许久,方才问道:“巡城卫为何没有及时相救?”

    下面的臣子道:“枭卫整肃京畿武卫,巡城卫有所波及,出兵需经上面审令……是以耽误了,谁也没想到,几天的功夫竟然出了这等意外。”

    谢端默然,旁侧的宋睿淡淡道:“陆尚书遭难,朝中倍感痛心,但陛下之事更重,余下的消息不必来报了。”

    打发走来报的武官,宋睿一双浑浊的老眼望向谢端的背影:“陆侯能至今日,想必也是识大体之人,再者,她此时出宫,想必已来不及扑救,还不如留下。谢相,老夫说的可对?。”

    “宋公所言甚是,只是宫门乃是我下令禁入……她此番怕是是要恨毒了我。”

    宋睿甚为满意,道:“回头看了一眼殿外渐蓝的夜空,道:“此皆小节,既然谢相说服陛下让诏书定下,我等这便去前殿宣百官入朝,昭告新君于天下吧。”

    谢端将诏书缓缓卷起,道:“此事重大,该是由宋公与慧妃娘娘宣读,方显重视。谢某污名在身,且在殿中陪陛下说说话,以尽师生之义。”

    他有逼宫之嫌疑,此诏最好是由宋睿宣读,后者也明白他的意思,道:“谢相今日拥立之功,足显诚意,三五年后,老夫也可放心将大楚首辅托付给谢相了。”

    诏书既下,殿中重臣虽有异议,却不好说些什么,只得让强掩激动的慧妃去叫醒小睡的三皇子,出了皇帝寝宫。

    “母妃,这么早,不能等天亮吗?”

    “我儿……天已经亮了,以后都会亮的。”

    提灯的宫人们穿过后殿,他们知道今日之后,这皇宫便要易主了……而被群臣簇拥在正中央的那位得过宠、也入过冷宫的后妃,终于要成为太后了。

    似乎是新君带来的喜意淹没了众人,让他们没能察觉,往日上朝的正殿,此时正紧闭着,周围连一个宫中禁卫都没有。

    “宋相,宫中还未准备吾儿的龙袍,是否要取件蟒袍暂作君服?”

    “娘娘多虑了,这般情状,衣着郑重反而会招人口舌,三殿下在就是了。”

    说话间,慧妃喜色难掩,三皇子虽说也是兴奋,但同时也有些本能地畏惧,待宫人上前去打开正殿殿门,他有些紧张地拽着慧妃的衣角。

    “母妃,我要做什么?”

    “进殿后你便坐上那龙椅,日后便自称为朕——”

    殿门大开,待看清殿内景象时,朝臣的惊呼声中,慧妃面上结冰。

    左右林立的甲士位于两侧,寒刃出鞘,冷冷地看着他们一众文臣。

    有人早已坐在御阶上,乌金衮服,十指相扣,似乎等了许久,待到殿外的曦光照见她的眼眸时,眼底染上一丝疯狂。

    “篡位不是用笔来篡的……得用刀。”她说。

    作者有话要说:

    陆侯:叫你们整天逼逼,傻了吧,头伸过来让老子剁!

    第95章 君赠千古骂名

    “……应当是我走后不久, 陛下便开始励精图治,两三年间虽是下了苦功,但朝中受先帝遗臣制约, 事事受制。彼时我虽远在南疆, 却也听说过陛下立志十年,令东楚大治, 吞西秦千里之地。”

    炉香袅袅, 自宫外而来的老医者, 将解毒的药砂倒入香炉中, 不多时一股清气浮满寝殿。随后又取出一只白虫, 在御医紧张的视线下,让白虫蛰住病榻上帝王的腕脉,片刻后,白虫便转为青色, 随即化紫变黑, 死去。

    屏风外说话的谢端稍稍顿住话头,向那老医者问道:“顾老, 陛下所中何毒?”

    “易门妖毒向来诡异,像是蛇毒又像药毒……就算治好了, 陛下的眼睛也要坏了。”

    谢端默然, 病榻上的皇帝睁开眼, 道:“老翁尽管施治,昔年将易门灭门,朕便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日。”

    谢端闭眼, 片刻后,淡淡道:“西秦之易门,是药亦毒,能助陛下襄定朝纲,也能毁陛下之大治。陛下尽屠其宗门也便罢了,何必又留着首恶欲窥天机?”

    皇帝面色苍白,冷笑一声道:“谢卿就不好奇吗……你看那宫墙之外,遍地荒芜,以前是朕待那些人手软了,给他们放权,然后得到了什么?将士在前面战死,他们就在后面吃人肉!”

    “陛下,驱毒不易,静心些。”

    三只白虫用尽,医者顾老叹了口气,待拔出皇帝腕脉上定脉的银针后,皇帝哑声道:“老者,朕眼前何以暗下来来了?”

    “易门之妖毒,若要命,则需先废命。先代之天演师传位时,会为下代天演师种下与此妖毒等同之毒,中毒之人若挺得过,便能于死生之间熬出一双参天瞳,若熬不过,便会如陛下这般,能保住命,但双眼此后也要废了。”

    寂然间,皇帝自嘲一笑:“朕还当诏书写得早了,没想到,却已是时不与我了。”

    谢端并未委以片言安慰,只道:“陛下是克己之人,纵然退居太上,亦……”

    皇帝摆了掰手打断了他,竟丝毫不在乎医者言他要失明之事,反而谈起了政事。

    “你可看出这朝中怪异之处?”

    谢端亦习惯了他这般克己,道:“宋相之门庭,已尽陷矣。”

    “宋睿……”皇帝咳了一阵,道,“宋睿丧子多年,常有午夜梦回入魇,私下笃信邪佛,为易门妖人所趁,朕并不意外。”

    “我走之前,宋公尚未固执至此,所谓人之本性难移,若移则必有时移世易在先。宋公之左右……不知有多少官吏,已入易门掌控。”

    “这就是你自污声名的理由?”

    谢端起身,拱手道:“也许臣是真的想要做曹操呢。”

    他是个不喜将事情言明的人,皇帝知道他这点,不欲多做探究,道:“你是个厌恶功利的人,当年为了避这朝中之事,一隐便知天南。朕始终没想通,陆栖鸾是用何种理由,钓得你出了山?”

    何种缘由?

    谢端似乎记不得了,只记得中秋月下,澜湖舟上,面孔稍显稚嫩的女官,念及那死在战乱中的将士,眼底的痛色。

    那是他疏离了多年,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

    “这些年间,陛下派来相请的官吏不少,或为名利,或为应付差事。她若不经那番梧州之乱,相请之时,怕是与后者并无不同……可她经历过了,见过这世间诸多枉死之魂,待见我时,才幡然醒悟。”说着,眼底似乎要溢出些许柔色,但在他察觉的瞬间,又被淡漠所吞没。

    “我见她时,便想起了陛下当年,三十而立志时犹未晚,她年岁尚小,会比我走得更远。”

    皇帝沉思良久,他与谢端一样,笃定自己没看错人,但皇帝所想的是让她为盾,护女儿为帝……而谢端想得更远。

    “陛下……陆侯说动了禁军,抓了宫中百官,现在要强立公主了!”

    皇帝一怔,随即望向谢端,后者目光悠远地看向窗外,道——

    “你看,她已经走到了这里了。”

    ……

    东楚的正殿中,从来都是文臣的战场,无论如何……他们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在这里,被刀架在脖子上。

    这是帝国象征的所在,是掌管东楚之天下的中枢,而他们,则是这里的扛鼎人。

    没有朝臣是在发觉这个事实的瞬间感到害怕的,甚至于感觉到荒谬,忘记了这种惯有的姿态,它的本质叫做傲慢。

    “陆侯,想谋反吗?”

    宋睿并不是第一次见陆栖鸾,但却是第一次在这种敌强我弱的情况下,直面于她。

    殿外的禁军一样,将大殿团团围住,将拥立皇子的朝臣死死围住,宋睿在说出谋反两个字时,所有的禁军卫都冷眼看向了他。

    “陆师不是篡位,而是来治篡位之人。”

    殿侧清声响起,宋睿望去时,平日里淡然的神色倏然出现了裂痕。

    他看见……从暗处走来的殷函,手里拿着一卷一模一样的,与三皇子一般的诏书。

    噩梦终于成真了。

    强压下心头的颤动,宋睿道:“公主还是勿要胡闹了,臣等有陛下传位诏书在此,莫要耽搁了三殿下继位。”

    “这么巧,”陆栖鸾起身,眸光阴冷,“公主这里也有诏书,宋相德高望重,倒是说一说,是你们逼宫所得的诏书有用,还是陛下病前,深思熟虑的诏书能说服这殿中的禁军?”

    宋睿握紧了手中玉笏,道:“此诏书乃是陛下亲准,三殿下今日起便是东楚天子,此事毋庸置疑。尔等禁军若跟随妖妇祸乱朝纲,当诛九族!”

    言罢,有一名禁军将领走出,他出来时,特意把公主与朝臣隔开,做出了保护的姿态,才向宋睿抱拳道:“禁军效忠天子,非宋相一言可更改,若宋相有所疑惑,不妨将诏书宣读,让我等明白皇子皇女,到底谁才是天子。”

    后面的朝臣尖声道:“宋相!我们有诏书在手,名正言顺,何惧区区一妖妇!娘娘,就让三殿下亲口宣诏吧!”

    慧妃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女儿,还未回神,旁边的朝臣急了,便走至三皇子身后,道:“三殿下,念吧,这皇位本就是你的,可勿要让公主染手了。”

    三皇子手指发僵,强装淡定展开圣旨念了下去。

    圣旨一字一句并无不妥,禁军面上正生疑惑时,待听完,那丝疑惑便消失无踪。

    “……皇、皇三子殷稷贤德知礼,兹立为储君,以延江山之万载,钦此。”

    朝臣道:“你们都听见了吧,玉玺加盖,乃是陛下之意,尔等还要抗旨不成?”

    朝臣面上安心之色还未显露,便听禁军将领冷笑一声。

    “大人是欺武夫不识字?”

    “三殿下的诏书自然是真的,可却是立为储君,而公主的诏书上,却是早在月前便由陛下亲笔所书,继位为帝,大人说我等是该听谁的呢?”

    宋睿几乎是马上便血涌心头……谢端没有写错,但他们都太急了,忘记皇帝这般情状,诏书上单写立储君是没用的,须得写明传位为帝,方才有效。

    这些禁军到底……认的是天子。

    那禁军将领向陆栖鸾垂首道:“陆侯,此间之朝臣,有逼宫迫立之嫌,是否要拿下,以免耽误新君继位?”

    “你敢?!”

    妇人的尖厉喊声响彻大殿,随后怒火直指殷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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