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动怒,你我先前说的不是很好吗?”

    一听这话, 赵玄圭面上更怒,提掌便杀, 那灰衣人旋身躲至一侧石狮后, 却是被赵玄圭连同石狮子一起打得几乎飞起, 心中恼火之下扬刀跃出三丈。

    “你在牢中多日,武艺反倒长进了, 不愧是宗主亲信。只是我却是不明白了, 是谁告诉你招阴师是我所杀?莫不是听信了朝廷挑拨离间之言吧。”

    赵玄圭沉声道:“若不是因为天演师如今无法测度天机,又为何要追杀招阴师?他对宗主的意义你不可能不知,不到极境绝不会动他性命, 必是为夺天演遗谱!”

    灰衣人啧了一声,冷哼一声,一招手,药师庙四处掠出许多灰影,皆与他一般气息雄沉,一看便不是庸手。

    他随即跃上墙头,对赵玄圭道:“什么遗谱,我找到招阴师时他已死了,我急着送药,没空与你纠缠这些。你要么随我去见宗主,要么就与这陆侯一道,陪招阴师长眠于此吧。”

    言罢,他便闪身入了暗夜。

    陆栖鸾眼见得赵玄圭面色倏变,道:“这些人是来杀我的,赵府主可跟他一道去,看看你易门内乱是真是假。”

    她说得底气十足,赵玄圭竟一时迟疑了。

    “陆侯就不怕我回去后为你之敌?”

    “不然呢?一国之首辅的肚量,连这点风险都赌不起,还有资格和你身后那位斗吗?”

    对视片刻,赵玄圭知道陆栖鸾已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出来了方知,他踏出刑部大牢的那一刻,就中了她的阳谋,按叶扶摇的作风,身边从不留无用之人,此去多半是九死一生,到头来只能乖乖倒戈向她。

    此刻易门杀手已近前,杀气腾腾,赵玄圭又道:“这番杀阵不小,陆侯自己逃还来得及,带着招阴师?”

    “该逃的是他们,夙沙无殃的遗体,我要定了。”

    话甫落,站在庙门口最远的一个灰衣人突然闷哼一声,还未看清来者,便碎作两片。

    月光洒下,隐约见得血泼刃尖,随着刀主人的走动,在地上拖出一条狰狞痕迹……

    这还尚是一张年轻的面容,眉梢眼底的清寒,却再再昭示他并不比江湖上那些成名已久的老怪好对付。

    “陆侯这把刀,我是怕了。”

    但凡对世事还有所期的人,都不会愿意面对苏阆然——这把朝廷的刀尚未懂得收敛锋芒,便已是凶名赫赫。

    “此次回去见宗主,若我能得生,陆侯之言,我谨记于心。”言罢,赵玄圭便飞身离去。

    陆栖鸾沉默半晌,等到苏阆要开杀前,她才质疑道:“本官的阵仗呢?就你一个人?”

    “这些都是高手,其他人来了也无意义,都是自家行伍兄弟,有家小在身,不必来此做无谓牺牲,此处我一人足够。”

    “合着你一个人来去无牵挂,所以可以来这儿无谓牺牲?”

    “不,我家小就在这。”

    “……”

    陆栖鸾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多少次被他一句话噎死过去,还没想到适当的词语反击回去,外面的灰衣人却是不耐烦了。

    “苏将军,兄弟们在别处听说过你的大名,一直想来切磋一二,却是束于门规不敢轻举妄动,今日我们可不再客气了。”

    见他不动,别的灰衣人道:“武者相斗,不拿妇孺作威胁,苏将军放心,你死前我等是不会动陆侯的。”

    苏阆然道:“我不信。”

    “那苏将军要怎么才肯信?”

    陆妇孺就看着苏阆然抬手指向门口那两片碎尸,道:“你们都变作他那模样,我信。”

    场面一时寂静,陆妇孺连忙躲进庙里,下一刻,外面地动山摇地打了起来。

    ……原来这人不是嘴残不会说话,天分都点在开嘲讽上了。

    捂着耳朵听了半晌,外面的声音突然变了,虽然依然有被重创之人的哀声,但活着的人却都仿佛哑巴了一般。

    “怎么了?”

    陆栖鸾刚刚探出头,就被苏阆然按回了庙里。

    “回去待着别动。”

    庙外本该有她示下的百余军士,此刻药师庙里已开战端,外面却是一个都未动,陆栖鸾眸底一凝,将庙门落了闸,通过门缝,却嗅见空气中飘来一丝熟悉的异香。

    “什么声音?”

    一片浓酽的夜色里,幽幽飘来几许铃铛声响,随即慢慢靠近,下一刻,四下的土墙骚动起来,仿佛有爪子在挠动一般,随后……轰然塌下。

    离墙边最近的一个灰衣人拔剑便是一削,只听一声入肉响,血液溅了他半面,他踉跄了两步,整个人便站着不动了。

    那是一个毒人,被剑削去了半边手臂,却并未倒下,而是趴在了地上,其他三段肢体作脚,紧紧爬过去,一口要下他腿上一块皮肉。

    有人失声叫道:“十殿阎罗!”

    不知何处来的毒人,无声无息地围满了药师庙。

    “小心些,那毒血溅不得!碰了就死!”

    “不是在臬阳公府全死光了吗?!”

    “你新来不知道,招阴师手上杀人无数,谁告诉你,十殿阎罗就只有十个?”

    “这些妖物在西秦可是整整屠过一城的!”

    场面一时大乱,灰衣人意图跃上房顶,却见房顶上也有毒人,那毒人浑身带血,却是碰也碰不得,只能走避下来。

    “怎会如此?!”

    “想来是循着活人血气过来的,快进庙中一避!”

    灰衣人意欲逃命,准备进庙时,又见苏阆然门神似的横在门前,急道:“苏将军,你若不让我们得生,你也要死在这些毒人手里!”

    “是吗?”

    门里的陆栖鸾敲着门想推开,却见苏阆然直接抓起一侧沉重的石狮子往门前一堵,坐在石狮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灰衣人。

    “易门妖孽,当杀。”

    怎会有这么多的毒人?难道是夙沙无殃死后,他们都失控了?

    不,他若死了就失控,为何之前没有出现,反而在这时……

    思绪骤然一断,陆栖鸾只觉得有一个冰冷如蛇的怀抱从背后拥上来,那是一种死人的温度。

    “阿瓷,我想你了。”

    棺里的逝去之人,不知何时已经起身,走到了她背后。

    ——他分明是死了才对!

    陆栖鸾脸上掩不住的愕然,一把推开他退至一侧:“你……”

    夙沙无殃被推得踉跄了一下,眼眸深处溢出一丝痛苦,一时清醒一时又混沌,慢慢走近。

    “阿瓷……你带我走好吗?你不是说好了,要与我喝那一杯同心酒吗?”

    陆栖鸾见他神智已失,哑声道:“我不是阿瓷。”

    “为什么不是?我记得你的脸……你的声音……”满面追怀的痴色未浓时,又骤然消散,夙沙无殃猝然抓住了她的脖颈,逼近了道:“还有你这狠毒的心肠。”

    脖颈一痛,陆栖鸾抓住他的手,在被掐得喘不过来前,口中溢出一些破碎的话:“你……你记错了,我不是阿瓷……你是西秦的南亭延王,你不是别人……”

    挣扎间,一枚发弁从她发间落下,摔在地上碎成两半。

    那制式并非东楚的,而是西秦的……是夙沙无殃做郡主时,为她挽发时留下的。

    眼底的混乱神色一淡,夙沙无殃扎了扎眼,待神智略有回归后,慢慢把她放下来,抱着她轻声说道:“原来……你还戴着它。”

    陆栖鸾不做声,手按上腰侧藏着的匕首,徐徐拉出鞘,嘴上放柔了口气说道:“夙沙无殃,你已经快死了。”

    “是啊,我快死了。”

    “……我死了,没了养那些毒人的人,他们就会来找你。”

    “可我怎么舍得让你被别人碰?”

    “你说过喜欢我的。”

    随后他又重复了数遍,直到后颈口处抵上一丝慑人的冷意,陆栖鸾闭上眼,道:“那是我骗你的……你醒醒吧,西秦的南亭延王,招阴师,就算死,也不该变成这般模样。”

    ……宛如一个流离的孩童。

    “驱散外面的毒人,否则我会杀了你。”

    夙沙无殃哑声道:“我不喜听你说这些……尽是为了他人,与阿瓷一样,像是伤叶扶摇一样伤我。”

    “阿瓷到底是谁?”

    “是他的魔障,是他放在我身上的魔障。”夙沙无殃放开她,拾起地上断裂的发弁,混乱的神智因那发弁得了些许清醒。

    陆栖鸾心焦外面的战势,见他一松手,便立时脱身,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夙沙无殃看着她道:“你那么在乎外面的人,你喜欢他吗?”

    “……”

    她一滞,夙沙无殃闭上眼,拿过她的匕首,手起刀落,竟然斩下左手的手掌,走到一侧小小的石窗边,在她震惊的目光下扔了出去。

    “你做什么?!”

    “那些毒人,碰了我的血,就不会动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你和我说说话好吗?”

    外面的毒人突然暴动起来,疯了般涌向丢出去的那只断手,人声和活死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把庙里的声音全部淹没。

    “……你陪我说说话好吗?说谎也好,我到底还是想有个人,为我喝同心酒呢。”他说的声音已经有些低到无声了,陆栖鸾似乎没有听见,走过去问他。

    “你说什么?”

    ——你最好少流血,莫忘记你已是个死人,流了血,就该回土里去了。

    ——有什么区别,反正活下去,也是这般狼狈模样。

    夙沙无殃靠着墙坐下来,他感觉得到,陆栖鸾的手还是暖的,却不知为何,他抱了那么久,却一点都传不过来。

    “你要诈尸就诈尸,生生死死的是什么意思?故意来找我笑话吗?!”

    恼火的骂声传入耳中,却再也激不起回响。

    夙沙无殃嫌弃地看了一眼断掉的手腕,轻声抱怨。

    “啧,我是喜欢好看着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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