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的长史微微叹了口气,道:“这一次两次的还好,长年累月下来,下面那些朝臣虽有心与国,却无力内斗啊……”

    “内斗是我与宋相间的事,不必太过担心。”

    宋睿一党扎根朝中十数年,精于权术,很多小事上潜移默化地制造舆论攻击对手,譬如日前刑部接了一桩案子,乃是奉州一男子杀妻,那男子之妻并非楚人,而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西秦女奴,买回家成亲,女子怀孕期间意欲逃走,被男子发现,竟生生打死了她。

    地方官查出这女子乃是西秦人,又收了男子好处,便判了女子偷盗被打死。但恰好逢着地方巡查,查出地方官受贿,地方官被罢免,此案被翻出来上交刑部。陆池冰查出女子虽是西秦人,却是已上过户籍的明媒正娶的妻子,依照律法该判杀人者斩首。

    然而此时宋党一名都察院的御史说杀人者既然买了女子,女子就该听他处置,偷盗被杀乃是活该,更何况与西秦交战当头,为一西秦妇人杀我东楚男儿是为不妥,建议让男子改判充军。

    “……巧的是,昨天刑部的乔侍郎跟我闲聊时,说他判了个案子,京郊有个女户,父母生前给她纳了个夫婿。而父母死后,纳来的夫婿为了独占家产,动辄对妻子打骂,妻子日日遍体鳞伤,甚至因此小产过,终于有一日忍不住,拿菜刀趁夫婿酒醉砍下了他的头,来了官府自首。”

    长史道:“这个案子下官也听说了,都察院和御史台只过了半天,一致说毒妇杀夫大逆不道,当处以极刑。”

    陆栖鸾点头道:“是这样,乔侍郎后来怀疑那夫婿有案底,怀疑女户的父母是被那夫婿杀的,想继续追查,两院的人也不让,最后磨了两天,也只是改为秋后斩首而已。”

    长史点头道:“其实杀妻案与杀夫案情形差不多,杀妻案除了妻子身份有疑外,案情还更为恶劣些。其实若放在以前,宋党还未有如此态度两异,是侯爷正位朝中后,他们才刻意拿这些男女有别的案子说事,最终目的只不过是想让百姓以为女官当朝乃大逆不道之事。”

    “百姓人家谁没有个对异性的矛盾,让这种事继续出现在街头巷尾的议论里,不止对我,还对陛下……”陆栖鸾轻轻叹了口气,又道:“给陆尚书传个话,就说案子该怎么判还怎么判,不必顾忌火会烧到我身上,点火的人想讨皮疼,也该想想对手是谁。”

    侯府的长史曾是老侯爷陆延的家臣,受侯爷托付,对陆栖鸾一年来的执政也多有认可,当即点头道:“侯爷放心,那些生事的有心人,多少有尾巴抓在枭卫府手上,只是侯爷总让苏将军去去得罪人,也该是时候安抚安抚才好。”

    陆栖鸾一抬头看他一张老脸含笑意味深长,道:“你什么意思?”

    “陆侯,公务繁忙,要适时怡情。您看连太上皇最近都来信催陛下目色‘凤君’人选了,您也……”

    陆栖鸾面无表情道:“我怡的情不少了,怡他我怕伤身。”

    言罢,陆栖鸾和老长史同时叹了口气,老长史把余下的公文放在她桌上便道:“下官年迈,先回去找夫人怡情了,侯爷既然无心怡情,那就请自得其乐吧。”

    陆栖鸾:“……”

    苏阆然来时本是要带着一桩新案子来的,一推门,意外地没瞧见陆栖鸾在批改公文,而是撑着脸随手翻看刑部今年的通缉犯画像。

    “……你在看什么?”

    陆栖鸾长吁短叹,正好翻到个俊俏的采花贼画像,幽然道:“你说本侯是不是已然是徐娘心态了?看个不法之徒都觉得眉清目秀的。”

    ——你觉得眉清目秀的有几个不是不法之徒?

    苏阆然搬了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来,看了她手上的通缉令,一脸冷漠道:“此人昨日作案被女人挖去了一只眼,已被巡捕乱刀砍死。”

    “哦。”

    手上的通缉令被抽走,陆栖鸾支着脸看他道:“我看你最近越来越顺眼了,告诉我你是不是背着我干了什么不法之事?”

    “没有。”

    “那上回□□清理易门余孽怎么会无端卷进去几个宋党官员?”

    “他们之前就与□□多有来往,核实只在早晚。”

    唉……学坏了学坏了。

    “很好,恭喜你也终于淹进了这个污浊的官场,前辈很看好你。”陆栖鸾长吁短叹一阵,道,“说吧,你来有什么事?”

    “有件大事。”苏阆然把手中公文递在她眼前,道,“太上皇休养的行宫附近,护国修罗寺三天前遭血洗,佛寺被烧,只有一名住持逃往行宫,只撑了半日就死了。行宫附近出此大事,太上皇震怒,来月要回京。”

    陆栖鸾坐直了身子,肃然道:“可查明是谁所为?”

    “那住持临终前说,是易门所为……可修罗寺废墟中找到的兵刃,打的却是枭卫的印记。”

    “……”

    抬眸间,四目相对,苏阆然淡淡道:“这把火要烧来了,太上皇回京后,他们必会有动作。”

    第140章 抗旨

    正月十五,太上皇帝驾回京。

    “……不是说, 行宫附近的修罗寺被屠, 太上皇震怒, 要找禁军的麻烦吗?怎么回来了, 却没回音?”

    “此为朝中之事, 对百姓自然要宣称是为陛下择凤君而来, 否则天家威严何在?”

    边关的战事屡有捷报,百姓们的心稍稍放下来, 便有了闲情打听天家的动向, 近日街头巷里谈论最多的就是太上皇下旨, 要为女帝选凤君一事。

    凤君之事前朝有例可循,需得选世家大族或朝廷重臣家有教养的适龄公子,一旦与女帝成婚,便不得入朝为官,而是作为女帝的辅臣。同时为了避免凤君身后有外戚干政, 其族内三代上下不得留京为官,而是会被赐予爵位封至外地。

    京中的世家多是树大根深的贵胄,不可能为一个凤君的位置把自己的势力连根拔起, 虽说口头上未有说出, 但就他们频频为自家未婚的儿子纳妾的行为上看,态度都十分微妙。

    “……宋相那边怎么说?”

    自马车上下来后,走过宫门的功夫,陆栖鸾已经听幕僚们把选凤君一事的诸家百态都说了个遍,心里略感不妙。

    “宋相这回没有反对, 而是向太上皇积极谏言将此事揽了过来,罗列数条苛刻之事——譬如世家公子不得有纳妾,不得有通房,不与其他世家贵女有风闻等等,简直像是在选秀女,世家里本来还有几家势弱的有争凤君的意向,此时却是都退缩了。”

    五更时分,天上还挂着几点疏星,宫人相迎的灯火照见陆栖鸾半面阴郁目光,不由得悄然退缩,任由隐怒的女侯走上殿阶。

    “这不是宋相的风格,他就算针对我,也多是会贯彻他的‘道’正面和我冲突,绝不会用这么阴诡的手段,勾起世家与陛下离心。”陆栖鸾眸光微寒,道,“背后必有他人,去盯着左相府,若我所料没错,近日必有陌生人出入。”

    离上朝还有半盏茶的时间,年纪大些的官员受不住东寒,暂且在殿后专门为老臣所设的暖阁休息,而正殿中则多是年轻些的官员,陆栖鸾进入殿中时,正有一对值得瞩目的。

    “……穆统领,你我虽过了六礼,但还未有正式拜堂,何况这是朝堂,莫让他人看了笑话。”

    “明……哎,昨天我娘把我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再拖两日,我怕是要被踢出京中老宅了,你可要收我。”

    “呵,同朝为官,能伸出援手自当尽力而为。”

    之前没发觉,这一个北军出身的爷们,竟是个好粘人的。宋明桐好歹也是见过风浪的,先前遇上的要么端着架子,要么和她一样被陆栖鸾勾走了,几时见过这般进出衙门都蹲守盯梢生怕她被娘家人劫走了的。

    说他蠢,可无论躲到哪儿都能被找到,说他聪明,又每天见了她都傻呵呵地笑。

    然而穆子骁觉得不够腻歪,就在他觉得宋明桐有点过于高冷时,却又见宋明桐扭头一看见陆栖鸾走进来,马上就俏脸一红凑了过去。

    “……陆侯今日感觉如何?昨日我送的伤药可有效?”

    穆子骁内心一片崩溃——姑娘们大多并不是高冷的,可能她暖的不是你。

    “明桐,我恰好有事也要与你说,来。”

    陆栖鸾将宋明桐带至一侧,道:“有两件事,一是选凤君之事,你也听说了,因条件过于严苛,我唯恐世家因此与女帝生隙,是以想把你从大理寺调至礼部。”

    “祖父他……”提及宋睿,宋明桐神光黯淡,“祖父他近日来是越发固执了,昨日我还意欲回府寻祖父相谈,可却被拒之门外。现下祖父除了几个朝臣外,只愿见先前念祷的僧者,我怕长此以往……”

    又是僧者,修罗寺死的是僧者,左相府里又莫名其妙多出一些僧者。

    “那些僧者是做什么的?”

    “我只知道,那些僧者会引着祖父回想父亲在时的旧事,祖父的病症虽好了,可心情越发沉郁。”

    陆栖鸾微微蹙眉,她听归降来的赵玄圭说过,夙沙无殃临死前三天找到了曾经关押过天演师的修罗寺的人,而在那之后不久,修罗寺便被血洗。

    修罗寺里有什么?足以让他动了这般怒火?

    别人不在意,可陆栖鸾是感兴趣的,而且她隐约觉得,太上皇的态度也有些古怪,似乎是知道什么内情一般。

    “此事我记住了,第二件事,也是我今年想托给你的,让你得晋高位的关键一步。”陆栖鸾顿了顿,道,“我想让你做今年春闱的主考。”

    此言一出,宋明桐猛然抬头——春闱的主考绝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那必须是朝野有名望的重臣,或是开立了一脉儒门学派的宗师,只有他们这些人,才压得住那些每年从全国各地千挑万选而来的学子。

    纵然身居高位如陆栖鸾,也不可能做得了这个主考官。

    这是文人绝不可侵犯的领域,陆栖鸾只要碰了,哪怕是在背后碰了,就是千古骂名。

    “明桐不敢。”宋明桐不得不这么说,再疯狂她也不得不臣服于理智。

    “我知道这很难,可我想要你接过宰相的大权……你既是宰相门庭出身,也定当晓得,做宰相,需得有门生。你还小,要在文名上征服天下学子,少说要十年二十年之功,而且作为女人,还需得等到容颜老去,才能有门生甘愿相投。”

    “陆侯的意思明桐知道,我还年轻,没有谢公当年那般天下之师的大才,除了做这个主考官,别无他途。”

    “所以……我得为你使些脏招儿了。”

    宋明桐愕然间,陆栖鸾背后一个官帽反着戴、不伦不类的朝臣慢悠悠踱过来,道:“可谈好了?你们这些小姑娘可真会闹腾,劳我一把懒骨头从崖州又滚了回来。”

    陆栖鸾微微笑道:“舟隐子先生,并非我刻意相扰,而是令尊思念您了,闹上侯府,我这才强召您来京城做阁臣,品评指教天下学子乃是顺道而为之。”

    “别这么叫,敝姓周,周乐水。先说好,待春闱开考后,我便只佯装恶疾发作,余下评卷之事一概交付副主考不管,到时就算有考生不服去这小宋大人门前上吊,我也不会多说半个字。”周乐水语调懒懒道,“小宋大人若是面皮儿薄,还是趁早退了,省得到时成为东楚开国以来,座下门生最少的一位座师,那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因为她是女人,年纪小资历浅,春闱后本该按规矩拜访座师的进士们,若是没有一个人上门拜访,宋明桐就会成为天下笑柄。

    周乐水一面说着,一面留意宋明桐的神色,虽见她面有担忧,目光却清澄坚定,朝他们深深一揖,哑声道——

    “先生愿给明桐机会,明桐已是感激涕零,纵然今朝门可罗雀,一年半载,十年八年后,总有一天,我座下定会满堂桃李!”

    天色渐晓,朝臣们依次入了殿中,周乐水慢慢扶正了冠冕,看着小姑娘挺直得不输男儿的脊背,眼底露出一抹释然——

    “谢无敬,你死得好啊……”

    ……

    “陆卿,近年朝中波折不断,你还能兼顾朝政与玺心的教养,也是辛苦你了。”

    朝会后,御书房中,太上皇坐在惯常的位置,殷函则坐在一侧,看着太上皇翻阅着昨日批改过的奏折。

    似乎对她的进境颇为满意,太上皇频频点头,而立在下首的陆栖鸾则是另有心思,猜测着太上皇的用意。

    “臣不敢,陛下机敏聪慧,换做比臣德才更高者相教,只怕比臣好上不知多少。”

    “自谦的话便不必多言了,朕既然委任你为帝师,自然是相信你的潜力……当然,你如今也没有辜负朕的期待。”太上皇合上奏折,忽然问道,“陆卿,时至今日,你可累了?”

    陆栖鸾道:“臣身虽疲,然心不殆,尚可为东楚熬上三两心头血。”

    太上皇笑了一声,道:“朕日前受佛诫,有高僧说朕半生弄权太过,该是以慈悲渡怀,方可一解心障。是以来时,还想着若你为吾儿挡尽骂名至今,疲了倦了,朕便封你做奉原公,放你荣归。”

    此言一出,殷函皱眉道:“父皇,陆师乃儿肱骨之所在,儿尚未到亲政时,万万不可离朝。”

    太上皇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让殷函稍安勿躁,道:“父皇并无让陆卿离朝之意,这次回京,只有一事不得不说,望陆卿能为国摒弃前嫌。”

    太上皇并不是要让她走,而是想稍微敲打她一下——她的权力来源于皇帝,最好和皇帝死死站在一起,勿要逾越动摇社稷,否则她的一切,皇帝随时可以收回。

    几乎每个皇帝都会对权臣有类似的提点,只是殷函与她感情甚笃,没有意识到这些,便只能由太上皇来说这件事。

    “臣惶恐。”陆栖鸾心生不祥,在太上皇说出下一句时,眼底礼节性的笑意迅速冻结。

    “——那易门之事,陆卿日后不必追查了。”太上皇说道。

    “……陛下为何有此决定?”

    “易门对东楚之报复,源于朕当年贪婪,如今已以修罗寺一寺人命相抵,易门也与朕和解,愿为东楚一统天下效力,此前种种,自今日起,便作罢。”

    ……那么多条人命,那么多桩血仇,就一句话,作罢?凭什么?

    太上皇的声音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压迫:“陆卿,你可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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