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下手杀了宁宗恒?”

    一夜鏖战过,影督在一侧为年轻的宗主撑伞,闻言道:“瓷姑娘这是爱重公子,这才违背了血脉天性也要相保,可见情深。”

    “阿瓷待我是什么心,你倒是比我清楚。”

    “俗言说旁观者清,公子怎知自己不是当局者迷呢?”

    事已至此,外人的性命,叶辞自然是从不放在心上的,只是阿瓷能为他做到这步,倒是让他意外了些。

    她不喜杀人,除非门中有命令,她才不得不为之。

    这种某种无可名状的愉悦,在叶辞推开门的瞬间,却突然僵住。

    雨一直在下,打在屋檐上,打在庭中仃立在血溪里的嫁娘身上。

    她被人唤过无数次鬼嫁娘,这一回,却当真如鬼女一般。

    “叶辞,你骗我。”

    她双眼木然,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

    一身红衣,却恍若缟素。

    第156章 溯·同心

    人总是避免不了地, 怀着一个年少时的钟情。

    阿瓷混混沌沌地想起很多事。

    那一年她母亲还在,父兄尚未远游, 这样秋高的时节,应是闲话桑麻, 温声笑语。

    后来,庭中的枝叶慢慢枯黄了,父兄走了, 母亲的沉疴入骨, 幼时的稚拙还未蜕变便让浮沉的世事摔得粉碎。

    后来遇见了叶辞……她欠他一条命。

    他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貌似温和的皮相下,是她所捉摸不透的心思。

    她一连病了数日,待到醒来时,依然是那一声温温淡淡的“阿瓷。”

    阿瓷隐约听见了窗外对于易门新主关于她的非议,而眼前的人,虽然仍是以往那般模样, 她却嗅见了他身上残留的血腥。

    “……你杀了人。”

    “对。”

    阿瓷疲惫地抬起双手, 喃喃道:“我也杀了人。”

    叶辞默然, 握住她发颤的指尖,道:“我能辩解吗?”

    阿瓷挣开他,眸中一片枯寂:“辩解了又能怎样……左右换不回人命。”

    “你恨我吗?”

    “……我不知道,只是忽然觉得你我再也不是同路人了。”

    话语落,待他惯常地伸出手时,阿瓷转过头避开了他。

    “别碰我。”她说。

    十指骤然绷紧,眼底映出女人疏离冷漠的脸, 叶辞却是蓦然轻笑一声。

    “若死的是别人,今日你是不是就不放在心上了?”

    “……对,阿瓷的心很小,只装得下血亲,其他的……都是外人。”

    其他的,都是外人。

    他是易门之主,翻手间可令泽国江山同沦战图,而今竟只得了一句外人。

    他低声笑起来,连日的焦躁与隐怒似要忍不住一般:“你当知我是不愿你远我。”

    可笑。

    这个人,她沉湎了许多年,痛极后看来,却突然觉得这人又是那般陌生。

    “你要我做尽了我憎恨之事,却又怕我远离,叶辞,别太贪得无厌了。我不会和你变成一般模样,这辈子,下辈子都不会。”

    她是个柔婉的人,骨子里却总是比地底的沉冰还硬。

    惯于用温文伪装的人,终于褪去了表面上的矜持,恍如某种冷漠而优雅的野兽,俯身见,传出情人般的耳语。

    “……可是又如何呢?我把你弄得这般脏,回不去了。”

    ——是不是你喜欢的东西,都非要摧折殆尽,碾成灰,你才干休?

    她被软禁了起来,这之后的日子忽然失了色。

    叶辞仍是会来看她,与她说话,而她总是想杀他,杀念一日比一日炽烈,每每动手时,却又无法下手。

    阿瓷没有忘记,自己有着孩子,她不知道叶辞为何从来不拿这个借口绊住她,她也不愿说。

    后来,就麻木了,她生了病。

    桂子香渐渐消失在寒风里时,她原以为的小病一日重过一日,这让她不由得担心腹中尚未有其他征兆的孩子。

    叶辞似乎也意识到了她暂时放下了仇,只说会给她一个交代,仍是会隔日来看她,而她从风言风语中听到的,总是叶辞在杀人的碎语。

    “……瓷姑娘,这几日用的药不见效用,需得换些药了,不知可有其他症状?”

    “没有,只是有些腰膝冷痛。”

    年迈的医者叹道:“症结仍是因姑娘心情郁结,凡是还是看开些好。明日换汤药时,加少许乌头冲一冲,希望能有所好转。”

    阿瓷虽不通医术,但为了孩子也看过几本医书,道:“大夫,别的还可,乌头……这乌头是否会对胎气有所影响?”

    “胎气?”医者面上生疑,又仔细把过脉象,肯定道:“姑娘并无身孕,何出此言?”

    “我……没有过?”

    “姑娘经年累月用避子之物,若想得子,还需半年休养剔去体内药性,不必着急。”

    “我不急,不急……”

    是她想多了,她和他,原来连这点牵挂都没有。

    没有也好,没有让这个孩子,负着父母的孽债来到世上……她走的时候也好再无牵挂。

    “瓷姑娘可有不适?”

    阿瓷眉间的郁色却在此刻好似散了三分,道:“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有时妄念成空,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大夫,请帮我找些针线来,我想绣一件嫁衣。”

    ……

    “天演师布下的天命,从来无假。”

    “死人便合该埋骨土中,为何还要作乱?”

    刃下濒死的亡魂,奉侍前任天演师的影督看着易门的新主,惨然笑道:“公子多智如妖,可猜得到我与瓷姑娘说了什么?”

    “你最好莫要勾起我让你死都死得不痛快的兴趣。”

    “哈……公子自己也不干净,还在乎我等在后面添了多少柴吗?可怜瓷姑娘,是以为自己有了公子的骨肉,怕天演师降罪,这才肯痛下杀手。公子回生之术通神,不知可解得了她得知本就无孕之后的心疾?”

    陌生的心悸蓦然绽出,一丝暗涌的恐慌不祥地盘旋在心底。

    “杀了他。”

    叶辞转身时,身后的影督最后的声音入耳。

    “恭祝宗主,今日之后,斩尘缘,得证天演……”

    后面的人与事,叶辞不记得了,只记得混混沌沌地推开门后,入目的红烛后,阿瓷正背对着他,将委地的长发徐徐盘起,见他来了,竟笑得好似从未与他有过隔阂一般。

    “你……”

    “叶辞,你看我,今天好不好看?”

    恻然的烛火下,伊人如画,一如他经年隐秘的夜梦。

    “阿瓷,别这样。”

    阿瓷笑了笑,道:“坐下吧,我还有很多话想同你说。”

    叶辞想去抓她的手,却只触见她冰冷的衣袖,上面密密的刺绣,仿若一针针钢刀,一碰,便知道它的主人已然心力交瘁。

    叶辞闭上眼道:“你若熬不过,我用药让你把这段忘了。”

    “这不像你会说的话。”阿瓷将杯中斟满酒,推至他身边,眉眼笑得温婉,“叶辞,我听说,你从没有赌输过,要不要和我赌一赌?

    “你想赌什么?”

    “你说过,我嫁人时,总是要杀人的,还从来没有杀不了人的时候。这里有杯酒,叫做同心,你若饮之不死,我可以如你所愿,昧着良心尽弃前嫌。”

    叶辞当然知道“同心”是何物,那是连他也未曾尝试一解的毒。

    “杀了我,你就能心安了?”

    “杀了你,我就死心了。”

    “当真这般恨我?”

    “造业者,自受业。”

    她眼底满是他所无法理解的缱绻,那似乎并不是一个杀人者应有的目光,更多的仿佛是眷恋。

    “好,我若死了,记得躲得远远的。”

    冷酒入喉,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烈性,而阿瓷面上的神情亦未有什么变化,而是起身去打开窗户,让窗外的疏星与冷月照进来。

    “……你过来,让我靠一会儿,我困了。”

    叶辞依言走过去,这是那之后她第一次主动靠近,耳朵贴在他心口处,静静听了一会儿,便笑了起来。

    “我以前总觉得你的心是凉的,不会软也不会动,现在总算听到了。”

    “刚刚我还在想,索性一走了之,哪儿都好,只要与你无关。”

    “我是很惜命的,人活着只有一次,就算是转世投胎,也和这辈子再无干系了。可看着你,却觉得到此为止也好——”

    叶辞本是沉默着等待毒发,心口处的湿意是她的泪,直至不祥的血腥传来,叶辞猛然抓住阿瓷的肩膀,入目所见,唇角血红已染深了嫁裳。

    “……阿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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