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国。”

    “是啊,倭寇常年侵扰沿海边境,百姓受苦久矣,陛下有心肃清边患,想引城主为援。”严立德开门见山道。

    “援?陛下还记得叶孤城。”叶孤城挑眉讽刺,当初逼迫他活下来,虽造成好的结果,可初心不良。

    严立德低低切切的笑了起来,“城主说笑了,陛下金口玉言的剑仙,怎么会不记得。”

    严立德转身,认真看着叶孤城,严肃道:“我总觉得,我们是一样的。你、陛下、我,我们是一样的。若是早认识你三年,你就能看到还是太子时的陛下了,贪玩、好奇、喜武厌文、一心闯荡江湖,和每一个初涉江湖的少年一样,肆意又快活。我有时在想,若非先帝独子,陛下也许更喜欢游历江湖……可是他是大明的天子啊,肩上是百年家国基业,如何容得他快活。人,有时候不能太清醒,浑浑噩噩的活着反而舒坦。陛下有一国百姓,你有一城城民,都放不下、甩不脱。”

    “你有什么?”叶孤城问道。

    “我肩上是严家百年传承,金鹏王朝灭国,严家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先祖的灵位还在祠堂熠熠闪光,先人的事迹是我幼年启蒙教材,我要把这些传下去,继承先辈理想,为这国家奉献自己的力量。”严立德到了这里,难道就白白来过,仗着经验欺负“古人”吗?他在西北边境的时候改良了马具、兵器,总结战阵战术,形成《韬略》一书,赠送些守军将领,四品以上人人一本。不是想扩大名声,单纯想让自己的经验给更多人提示。严立德也没有发明水泥、肥皂之类,但他养了很多匠人,正在改良工艺,他养着很多有天分的孤儿,正系统学习。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只有他们自己掌握理论方法,才是严立德对此间的贡献。严立德正积极影响皇帝,让他认识到工艺、科学的重要性,期待自上而下的改革,影响整个大明。

    “一国、一城、一家,并无区别。”叶孤城叹道,只有经历相似的人,才能理解他们。叶孤城为何宁愿死在西门吹雪手中,因为那是他的知己。为何西门吹雪能成为他的知己,因为他有叶孤城不具备的纯粹和执着。西门吹雪太干净了,纯粹得让人向往,他的山庄只为他服务,从来不会成为他的软肋。白云城似乎拖了剑仙的后退,但叶孤城不悔,只道:“既是软肋,也是铠甲。”

    严立德猛然一怔,既是软肋,也是铠甲!既是软肋,也是铠甲!是啊,他一直为传承严家而努力奋斗,辛苦万分,可不就是这目标让他融入大明,不再高高在上,空洞无趣。

    就在这一瞬间,严立德觉得自己眺望时能看的更远清清楚楚,远方翱翔的海鸟翅膀上的羽毛他都看的清清楚楚,还有海水中暗藏的礁石,还有近处沙滩上爬行的海蟹。清风送爽,他能感受到风的轨迹,风的力量。就在此时,禁锢严立德已久的武道境界终于松动了。

    严立德当即盘腿坐下,坐在这柔软的沙滩上,感受真气内力奇妙的运转方式,巩固感悟那一瞬间的境界。内力在经脉里游走,若说的当初他的内力是江河,如今他的经脉能容下大海。在练武之前,严立德是不理解境界之说的,练武嘛,招式标准,勤学苦练,自然就能达到目标,内力境界这种东西简直是玄学,太过唯心。当你真正步入其中才发现,为何绝顶高手比拼境界,一流高手比拼内力,二流高手比拼招式,到了最顶层,你的眼界、心胸、境界、感悟,才是影响武功高低的决定性因素。

    严立德就这么坐着,感受内力一遍又一遍冲刷经脉,巩固境界。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西边的天空,与海面融为一体。坐了大半天,严立德不觉得手脚酸软,反而感到神清气爽无比畅快。

    叶孤城站在不远处为他护法,严立德起身长啸,大声喝道:“请与君一战!”

    浓浓战意伴随“战”字出口,澎湃激烈,澎湃着向叶孤城涌去。叶孤城豪不退避,正面迎敌。

    “岑——”长剑出鞘。

    严立德腰间就有软剑,但他来不及用,不想用,严立德从来不是一个剑客,他不信任任何兵器,他只相信自己的身体。以前也许是为了迎合世俗,也或许是境界不高,严立德还要借住神兵利器的锋锐,现在不用了。身体腾挪转让之间,拳脚刚猛,掌风凛冽,他的身体就是最好的武器。

    叶孤城却是天生的剑客,长剑在他手中如虎添翼,夕阳照在冰冷苍白的长剑上,折射出暖黄色光晕,可当剑动起来的时候,剑气犹如白芒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你攻我守,往来不绝,两人都没有手下留情,因为他们知道就算全力以赴,也不一定能伤到对面的人。可就是不甘心啊,一定要拼一拼,看自己的极限在哪里,他们已经上升到全江湖都仰望的高度,以前从未有人到达过的地方。可是这已经是山顶了吗?还是他们只站在山腰的平台上远眺,看着很多人很多事都在自己脚下,就以为自己站在顶峰。或者他们真的已经站在顶峰了,会不会有更高更险的山峰等着他们去征服。

    好对手可遇而不可求,到了他们这种境界,想要走到穷途末路激发潜能,不逼一逼自己找不到方法。现在有棋逢对手的知己,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从早上单独离开,一直没有回去,虽然两方属下都认为不可能出事,可依旧不放心。结伴而来,看到的就是这场惊艳的决斗。跟来的也是习武之人,甚至可以称得上高手,看到这样精彩的比武,能记得离对方远一些,分清敌我已经是意志坚定了。

    毛纪一介文人,从未接触过高深武学,可依旧看的目不转睛。毛纪以前读过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不能理解“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不过一场剑舞,如何能让人感到“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直到看到眼前的比武,“古人诚未欺我!”毛纪跌足长叹,怪不得张旭观剑舞能有一卷绝妙草书传世,怪不得吴道子能融会贯通,把剑舞化用进绘画中。公孙大娘以一人成就三圣,毛纪感到自己正在创造历史,他的笔蠢蠢欲动,他的胸口有蓬勃的热情和鲜血,他要写下来,画下来,记载下来,让后人看一看,大明也有这样灿烂辉煌的武艺。可他的眼睛却挪不开,他没有闲暇构思一句精妙词汇,一笔高明布局,他只是静静看着,任由胸中热情澎湃。

    等到严立德把体内真气耗光,两人才同时停了下来。叶孤城从小苦练,内里浑厚;严立德仗着经验丰富,在初始阶段事半功倍,内里圆融。两人如今境界、内力相近,斗得旗鼓相当。

    等他们听下来,观看的人才如梦初醒,迅速和对方拉开距离,他们是来找人的,不知怎么变成了围观比试。

    “大人,您无事吧?”东厂掌班张帆小跑过来上下打量严立德,还抽空瞪了叶孤城一眼,他来的时候刘瑾和谷大用都叮嘱过他,一应要照顾好严立德。

    白云城中属下也不甘示弱,把叶孤城拱卫在中央,向对面狂飞眼刀。

    “哈哈哈哈——”两人同时朗声笑了起来。白云城中人一副被雷劈的样子,我一定没睡醒吧,城主怎么可能笑,我见到的一定是个假城主。

    严立德与叶孤城携手往城主府走去,留下一堆呆若木鸡的属下。

    因内力耗空,两人是走回去的,漫步在岛上宽阔的大道上,谁都没有说话。气氛却不显凝滞,反而流露着脉脉温情。

    “今日看过夕阳,明日请严大人观海上日出。”叶孤城颔首。

    “求之不得,我表字树行,亲朋好友多以此呼之。”

    “树行。”叶孤城闻弦歌而知雅意,轻声唤道,然后皱眉:“我没有表字。”叶孤城还未长大成年,他父母就去世了,没有长辈为他取字,叶孤城一出江湖就高高在上,也没有哪位前辈名宿为他留下字号。

    “那我该唤你什么?剑仙?孤城?阿城?城城?”

    叶孤城甩袖而走,为什么严立德会是这么不正经一个人?风流浪荡如陆小凤在他面前也是规规矩矩的,世人对他恭敬有加,唯一的朋友西门吹雪是寡言之人,叶孤城从未感受过被人当面调侃是什么滋味。叶孤城转身就走,嘴角却不经意勾起来,这感觉不坏。

    严立德眼含笑意,溜达在城主府的客院,忍不住取出自己的长笛,吹奏起来。他随身带着萧、笛装风雅,此时却有感而发,只有轻快明亮的笛声能表达自己的感情。

    叶孤城在主院也听到了这笛声,轻快明丽,直上云霄。这是对他们刚才一战的重现与总结,对峙、爆发、缠斗、火花、终结……严立德的笛声吹完,叶孤城也重温了一遍对战场景,只觉得境界更稳固了。

    整个城主府的人都免费听了一首妙音,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叶孤城也忍不住问道:“昨夜树行吹的是什么曲子,好像从未听闻。”

    “当然没听过,是我现作的。当时情之所至,有感而发,现在让我作一曲我可作不出来。”严立德从怀中取除一叠曲谱,道:“昨晚怕忘了,熬夜录了下来,送与城主。”

    “多谢。”叶孤城双手接过,这不仅是一支曲子,更是武道精神的体现,那高昂向上的力量,足以抚慰任何身在低谷,沮丧的人。“它叫什么名字?”

    “名字啊?没想过呢!既然是在白云城作的,又是因与城主一战有感而发,不如就叫《白云曲》吧。”

    好一个《白云曲》!日后人们遇逆境不顺,都要吹这只曲子来鼓励自己了。

    毛纪也一夜没睡,他连夜写下一篇《观战》,兴奋难眠,不只是观看了一场足以永载史册决战的兴奋,还是一种我要红了的预感。是的,我即将青史留名,因为我看了这一场决战,就像杜甫看了公孙大娘的舞剑,就像李白观赏了三峡的风光,那些美丽与风景都不是属于他们的,可他们把这些美丽化作文字,以此青史留名。马上就轮到我了,作为一个年轻人,好不容易考上进士,又在翰林院蹉跎了几年,现在终于要出名了,如何不兴奋?

    瞧瞧,现在不仅有《观战》一文,还有《白云曲》,若是哪个善于绘画的能话下他们昨晚见到的情景,那也是可以和画圣吴道子媲美的啊!毛纪举目张望,可惜没有人与他心灵相通,人人各安其职,安分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毛纪也发觉此时的兴奋难言,有些不合时宜。糟糕,忘了他们是代表朝廷来的了,来联合共抗倭国才是主题。

    叶孤城走在前面,严立德随后跟上,后面是两个人的随从,大家都知道此次来的目的,昨天却没有举行例行的欢迎会寒暄问候,现在才开始试探,不知会不会有点儿迟。

    “昨日说到倭国。”叶孤城开口道。

    “是,陛下之意,想与城主联合,共抗倭寇。”严立德开门见山道,跟在他身后的东厂掌班张帆情不自禁皱眉,这样的开头,不是严立德这个阶层该有的谈判水平啊。

    “陛下之意?嗯,你的意思呢?”叶孤城再问。

    “我遵循陛下的旨意。”

    “我是问你的意愿。”叶孤城强调,他对皇权若真有敬畏之心,就不会有谋逆之举,他们家才是祖上传下来的皇位,身在其中,更理解“没有千年的王朝,没有不败的世家”。

    “我?”严立德嗤笑一声,“若要问我的看法,我要练一支最强悍的军队,打造一支最武威的船队,杀尽来犯之敌。打痛他们,打怕他们,让活着的人心惊胆战,震慑他们不敢再造次!”

    严立德的想法更激进,叶孤城不解道:“你与倭寇有仇?”

    “没有,我是金鹏王朝遗臣,怎会与沿海之人有交际。我也没有在沿海地方做过地方官,但你不能认为我没有切肤之痛,我有的。”可我不能说。最后一句没有说出来,但严立德想,叶孤城应该明白。

    “既然如此恨倭国,为什么不打过去呢?如果你有最强的军队战船。”

    “当年哈萨克骑兵攻破金鹏的时候,我是战争幸存者,而今我有能力,再去制造一批我吗?”严立德微笑,“不管你相不相信,即便有君王的命令,我也不会入侵他国领土,屠杀平民。”

    叶孤城颔首,严立德的道不允许他做违背心中道义的事情,即便这样的事情是皇命。叶孤城更安慰了,当初救他,出自严立德本心。

    严立德看叶孤城的表情就知道他明白了,“世上只有两件事情震撼人们的心灵,一是头顶的星空,二是内心的道德”,有这一生三世的奇遇,严立德凭什么认为自己还是一个正常人,为他心中坚持的道德。

    “好,那就联合吧。”叶孤城平淡说出朝廷使团梦寐以求的话。刚刚腹诽严立德谈判水平糟糕的张帆都有些反应不过来,这就联合了,苦口婆心的说服呢?割让利益呢?想象中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场景呢?都没有!怎么三两句话就决定联合了?

    严立德回以微笑,“好,多谢。”

    严立德总算明白,为什么西门吹雪离开妻儿,还能和叶孤城有话聊了。这就是志同道合的魅力,这就是知己。暖心又安慰,不必赘述,一切尽在不言中。

    “今早错过了日出,请你去看我平日练剑之所,就是在那里悟出了天外飞仙。”叶孤城伸手做请的姿势。

    “求之不得。”严立德颔首,转身道:“毛维之,你主持商议。”

    毛纪赶紧作揖应下。

    严立德是新搭起来的班子还需要嘱咐一下,叶孤城这边是跟了他多年的老人,只挥一挥手,下属就心领神会,带朝廷官员去商议具体细节。

    最难的是两方达成联合的意愿,两位领头的已经拍板了,剩下细枝末节的利益割让,两方都秉持这客气谦虚的态度。叶孤城对待知己对手是什么态度,只看他宁愿死在西门吹雪手中,成就其剑道封神就可窥一二。严立德的立场更是鲜明,陛下派他来,就因他天生亲近江湖人。

    叶孤城带严立德游览飞仙岛的场景,走到东面海滩,这里比昨晚看到的海滩更加开阔。早上的阳光并不热烈,透过薄薄的云彩照下来,那一束光犹如是神明的光彩。下面是更为广阔的大海,天无涯海无涯,看到这样的景色,严立德马上联想起叶孤城使出天外飞仙剑招时的场景,一样庄严肃穆,一样光辉灿烂。

    “只有白云城,才能有白云城主叶孤城,才有这天外飞仙。”严立德看着眼前的景色忍不住赞叹起来。

    叶孤城沉默不语。

    “关于叶孤鸿,我很抱歉。”严立德低声道,当时他不重视叶孤鸿的死,别说叶孤鸿就是叶孤城在他眼里也是早晚要死的。明日不知今日悔,若早知有和叶孤城坐而论道知己相称的一天,严立德不会坐视叶孤鸿死去。

    “江湖中人,比武而亡,死得其所。”叶孤城远眺海天交接处,仿佛已经看开了。

    严立德又是一阵沉默,道理谁都知道,放在自己亲人身上,又谁都接受不了。人已死,虚言安慰没有意义。

    叶孤城很快就从堂弟的死亡中走出来了,这不是无情,而是洞悉世事后的坦然。叶孤鸿是自己这个做堂兄的没有尽到责任,让他错误的走上了以杀证道的路子,一味模仿西门吹雪,最终葬送了自己。是他错误估计他的心性,把白云城主的信物交给他,以为他能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宁折不弯,短折而亡。

    可叹,可悲,可是依旧只有那句话,若有来生,愿护住你,我的兄弟。

    严立德这个话头起得很差,破坏了他们相知相惜的感性氛围,可他必须要说,和叶孤鸿对战的张帆就在岛上,他现在是严立德的属下,严立德有责任护着他,就像叶孤城想要护着兄弟一般。

    天高而蓝,海阔而清,此时说这些话题太过煞风景。叶孤城主动问起,“你的武功是怎样练就的?”

    “我也说不清楚,就是照本宣科,勤奋努力,加上一点儿玄之又玄的顿悟。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一些大道理,比如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只有功夫是自己的。当时父亲带我到中原,后面是敌军的追杀,当时奉为主君的小王子却是好逸恶劳的人,有了这个拖后腿的,我们时常陷入险境。我常怕自己被舍弃,所以更加用心练武。不用父亲监督,拼命去练。现在想起来,何其可笑,父亲待我甚好,他不会抛弃我,我的不安、揣测和卑微都是多余的。”严立德在这一世,从未如此深刻的剖析自己,叶孤城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

    “父母早亡,接手白云城时,也有这种感慨。”叶孤城叹息。

    “那你又是如何处理岛上事务的呢。专注和单纯才能达到剑道极致,世俗事务不会拖累你吗?”

    “朝廷政事又可曾拖累过你?”叶孤城反问,“道法相通,一通百通,互有进益……当然,有时候还有用人的小技巧。”

    严立德挑眉一笑,果然。

    “你的剑已经有很多人赞美过,用最华丽的诗句,最优美的语言,我再添什么都是多余的。可我想说,我敬佩的还有你的聪慧、你的才干、你的坦荡,甚至是你的孤高,这些都是你成为天下最顶尖的那波人的要素。可我最喜欢的,还是你经过世俗与痛苦磨难后仍然保持纯真的品性。不是懵懂无知的天真,而是历经世事后的通透。”我多想保有这样的品性啊!严立德在心里叹息。

    “我也明白你为什么才而立之年,就是阁老重臣了。”叶孤城玩笑到:“这赞美人的本事,你也在天下最顶尖的那波人中。”

    “哈哈,你是说我会拍马屁吗?”严立德哈哈大笑,俏皮眨眼道:“相信我,我只是擅长实话实说,天下让我说这样实话的人可不多了。”

    叶孤城微微勾起嘴角,“这话我信。”

    两人边说边走,从海滩转回林荫道,有知了在声声鸣叫,不觉嘈杂,反而更透出静谧,新的飞仙岛人烟稀少。

    鸟鸣山更幽,叶孤城也不禁来了兴致,道:“此情此景,该奏一曲。”

    严立德摊手,“我可没带乐器。”

    “我带了。”叶孤城眼含笑意,从宽大的袖袍中去除一支短笛,笛子只比严立德巴掌长那么一点儿。古人的袖子就是叮当猫的口袋,严立德腹诽,仙气十足的叶孤城也不例外。

    严立德笑着接过,果然要小心翼翼才能端正按上那些孔洞。严立德开始吹奏,下意识又吹了《白云曲》。他刚创作出来,昨晚又连夜整理曲谱,脑子里仍旧回荡着那些音符。

    一曲过后,叶孤城道:“此曲不高,不若昨晚,昨晚人人一场青云梦。”昨晚的笛声高入云霄,人人都乘着白云飞上九霄,饱览山河壮丽,实现胸中抱负。

    严立德苦笑,“情绪不对。”昨天他激动得热血沸腾,自然更有感情。每首曲子在创作之初总是最动人的,不然不会有演奏家这个职业,演奏者把自己的感情融入曲调,重新创作演绎。同一首曲子,大师级的演奏家打动数万人,不投入感情的演奏者连自己都无法感动。

    “情绪是不对。你犹如疲惫的旅人,知有前路,却不知前路在何方。又如同走过这条路千百遍,只知在老道上跋涉,不知回头还有多少新道宽广。更如深夜喝一盏浓茶,清醒于混沌之中。”叶孤城毫不留情的点评道。

    直中要害!可不是吗?一生已经过了三世,太长太久,所以疲惫,所以孤独,所以百无聊赖。他对未来已经有了朦胧的规划,可提不起激情像初出茅庐的热血小子,横冲直闯,热血沸腾。他告诉自己谨慎,其实是胆小怕事;他提醒自己善于思考,不过是优柔寡断。如同叶孤城所说,他是深夜里喝一口浓茶的人,疲倦却有精神,清醒却有混沌,脑子已经是浆糊,思考不出任何真理名言。他知道要做,可又不想创新,因为他是个有经验的人啊。世人对他的态度总是高!妙!好!他已经站在多数人的前面,因此不想再深入,没有动力再孜孜不倦,精益求精了。

    严立德反思,这辈子三十年眨眼而过,他做了什么?只做了一个高官,他的能力就仅止于此吗?他的目标是什么?他可是要让家族传承,成为真正世家的男人!现在这一切够吗?

    不要虚言狡辩,不够,远远不够!

    “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之,富贵传家,不过三代。”严立德给自己的家族留下传承的精神了吗?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严立德给自己的家族留下不朽的功勋了吗?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些严立德又做到了哪一点?

    名言警句往日只当是装点学问的饰品,何曾当作人生座右铭。

    叶孤城当头一棒,打醒了混沌懵懂的严立德,犹如醍醐灌顶,让他恍然大悟。

    知己,这次是真正的知己,不仅仅是想你所想,急你所急,更是良师诤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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