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人的预料不差, 在柳娘升任惠州知州后不久, 英国公病逝, 张大人被调离,截至调离,也无人知晓他唱戏的爱好,也要算功德圆满、全身而退。新来的布政使马大人是原左都御史, 外放攒资历, 直接升了一品两级,做了广东的布政使。

    “瞧瞧这位马大人的经历,考中进士, 直接入翰林院,升到侍读学士之后,又入了都察院, 再无别的。写得一手好清词,人却从未到过地方,端的是以为飘在云端的老爷啊!也不知怎么就选中了广东,真是不服气啊~”林峰抖着手上的资料,一句三叹。

    “成了,服气不服气的,难道你还能直接做布政使不成。早几年你的评核绩考不也是上等吗?谁让你不升迁,非守着广州府这破地方,你能怨谁?”柳娘骂道。

    “这不是为了陪你吗?”林峰抛媚眼。

    柳娘侧身吐了吐,恶心道:“正经点!马大人可是出了名的脾气耿介、铁齿铜牙,最看不得官容不整。你这见谁都要调戏一番的毛病,赶紧改了。”

    林峰偷笑,他在广州府知府的位置上已经做了六七年,因是超拔,开始几年算作“以观后效”,接下来考核再是上等,林峰却不愿意走了。如柳娘当年所说,他的才能只能做个亲民官儿,让他去京城熬资历,他做不来那种往故纸堆里揪字眼的事情。

    “不改,就冲这海贸收益,我就一辈子老死在广州府了。”林峰瘫在椅子上不动弹,生动演绎了任你风吹雨打,我自烂泥一滩的“顽强”精神。

    “广州府什么时候有过海贸,如今都禁海了,这些年增长的人口和赋税,都是发展耕织的结果!这位马大人是出来名的忠君爱国,为陛下之命是从。万一要是抓着你我小辫子,呵呵……”柳娘义正言辞的说瞎话,私自下海,也是足以丢官丧命的罪名。

    “他初来乍到能犯众怒?”林峰不信,“整个广东,你我不说,肇庆、雷州、高州、惠州、潮州,只要临海的,都干着呢!就是没港口的韶州、南雄还要组织了车马队、船队,做个二道贩子。整个广东,不,整个两广,甚至沿海的全部州县,谁不干啊?”

    “等着瞧吧!听说天津卫那边卫所下海练兵都得了罪名,更何况你我明目张胆的做生意。我已经吩咐手下人收了,你也别大意。”

    “成,听你的,先看看这位马大人是牛头还是马面。”林峰点头应下,说起另外一件事来,“香山卫怎么办?”

    是啊,林峰提醒柳娘才想起来,香山卫的编制可是假的。马大人出京城出来,不可能不知道。

    “还瞒得过去吗?”柳娘侥幸问道。

    “你说呢?”林峰把皮球踢回给她。

    “难!”柳娘叹道:“先见布政使大人,其他押后再说。”

    新来的马大人不负柳娘和林峰的猜想,果然是以为严肃古板的老大人。看样子得有六十岁了,大约在京城品级太难升,跑到广东来镀金了。不柳娘恶意揣测,实在是这人一口一个“蛮夷”“偏远”,还总说“鱼腥”“恶臭”。

    接见他们几个知府、知州,花厅里燃着香味浓重的香饼,不知把自己看的多高贵。柳娘就不明白了,这种情商低下的家伙,怎么能爬到正三品高官?皇帝是瞎的吗?

    “阴阳调和,男女大妨,天地至理。”马大人指着外面的太阳,从三皇五帝说到当今是圣明,从帝后和睦说到男耕女织,每一句无不在敲打林峰和柳娘,看来是真把两人当断袖了。林峰断袖断得轰轰烈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柳娘却是被他连累的无辜池鱼。

    以往上官、同僚、下属就算知道了林峰的性向,也不会多说,自恃关系亲近的,也最多提醒林峰先蓄婢妾生个儿子,妻子娶不娶也无妨,后世香火不能断。哪儿有马大人这样的神经病,一上来就专门揭短来了。

    好在能在花厅有座位的人,都是历练沉浮多年的,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专心听布政使大人的演讲,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林峰和柳娘,好似这话题与他们全无干系。

    马大人完全继承了官场的优良传统,有稿子讲一个时辰,没稿子讲两个时辰,茶水续了五遍,都泡成白水了,他才意犹未尽的停下。

    “本官蒙陛下隆恩,觍为广东布政使,既到了地方,就要了解地方情况,好汇报给陛下。本官从肇庆府开始,挨个造访州府,亲眼看过,才能给陛下上万言书。丑话说在前头,本官在都察院多年,干的就是铁面无私的活计,若有什么请客送礼求情的,统统赶出去,反治一个行贿之罪!”马大人声色俱厉,下属官员个个抱拳应是。

    经过下马威、畅谈施政理念和布置目标任务的三重奏之后,新任布政使见面会到此结束。

    若是马大人真要亲自到地方视察,他们这些人都跑不了。海贸规模最大的是广州府和惠州,其他州府的人见林峰和柳娘快步出来,赶紧拦住。

    “温之老弟、一德老弟,难得有缘相聚,不如一起去喝一杯?”肇庆知府笑道。

    柳娘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道:“大人,别说喝字,先走一步。”柳娘不等他反应,快步而走。

    “干什么去?”肇庆知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上茅房!”旁边林峰补充道,也快步跟上了柳娘的步伐。刚刚在花厅里,可是喝了无数茶水,在上官面前又不好请假更衣,快憋不住了。

    不说不觉得,一说肇庆知府也忍不住加紧双腿,跟着他们快步而走。

    幸亏布政使衙门的茅房是全封闭式的隔间,地方大,东西一应俱全,人家还有个好听的名字——更衣间。

    出了更衣间,柳娘和黄柳没给同僚堵他们的机会,携手溜走。

    “香山卫不能留了。”柳娘叹道。

    “回去之后就让江星移他们搬!”林峰黑着脸道:“江星移留下,黄宇等人都离开,随张顺的船队到岛上去,我就不信马大人能渡海去看!刚建好的军营先当做训练场吧,对外宣称是为衙役们备的。再装模作样租给商家一些,就说是帮助百姓强盛健体的。多拉几个老阿公过去,最好胡子一把,让他们找茬儿说是军队化整为零都没借口。”

    柳娘听了万分心疼,“军营可是新建的!”她也投了银子,被拖成民用之后,就收不回来了,至少在马大人走之前收不回来。

    “真是见鬼!我马上写信上京问问恩师,这个马大人到底什么来头,怎么就敢三把火烧得这么旺!”林峰气得拍桌子,他连升迁都不要,不就是舍不得海贸的巨额利润吗?这马大人来断他的财路,犹如杀他父母啊!

    “成,各找各的门路,先把路数打听好。只盼着这是个外强中干的,说说而已,若是当真逗硬,想办法调他走!宁愿送些功绩让他高升!”

    “你人面儿广,也打听打听这马大人有什么爱好没有,子侄都在什么地方,有能帮忙的不?”林峰提醒道。

    忙着商议如何躲避这次检查,各出奇招,这样的场景也在每个州府发生着。

    林峰和柳娘的希望注定要落空了,这位马大人先检查了肇庆,定了“渔民违禁入海”“官员渎职”的罪名。布政使自己就下了政令训斥肇庆知府,还连上折子,吏部也发文批评,肇庆知府今年的考评最好也就是个中下了。

    肇庆知府都这样,被看不惯的林峰和柳娘又有什么好下场呢?

    连着准备了一个月的资料被来来回回的找错误,马大人带着心腹在城里一家一家的看,看见关门闭户的商铺,却不信是早就关门。检查兵营也对老弱病残视而不见,只说是违规建筑。林峰柳娘应对迅速,没让找到证据。可这是人治社会啊,上官说有毛病,自然就有毛病。

    马大人发公文训斥广州府和惠州,“惑民于利,失之教化”。你说说,带着老百姓赚钱都是不对的,难道要一州一府的人都穷得要饭才光荣吗?

    这种蠢货清官,还不然来个有能力的贪官让人放心呢!柳娘让这马大人气得三观摇摇欲坠。

    柳娘以为这样已经够让人烦心的了,没先到朝廷总能在犯蠢上刷新柳娘的认知。今年台风来的又快又突然,海边渔民多受灾,又有海盗趁机掳掠,广州和惠州的军队都在外面岛屿上,不能及时救援,伤亡惨重。

    马大人估计没见过这么厉害的风,居然上折子给朝廷,建议渔民内迁三十里。

    这种拍后脑勺想出来蠢主意,朝廷居然同意了!

    第199章 渔家傲

    “怎么办?”气到极致反而不会大吵大闹, 柳娘冷静问道。

    “不知道, 别问我。如果我是个能下决断的人, 当初不至于问了你才决定来广州府。”林峰仰面长叹, 绝望的捂着眼睛。只有亲临, 才知道真相。京中高层大佬们想当然做出了内迁的决定, 可百姓的生计怎么办?离人骨肉,不人道,这是其一。渔民们世世代代靠海为生, 他们没有别的求生本领, 内迁就是要他们的命。内迁难道是把人赶过去就算了吗?不妥善安置, 这些人肯定会成为社会不稳定因素, 造反、土匪、闹事, 随之而来的问题太多。内迁的人也不可能分到其他州府去, 还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谁肯自己找罪受?

    “你有办法吗?”林峰反问。

    “等。”

    “等什么?”

    “等别人的动作,等京中的反应。你我都和京中同僚好友联系了,若是有赶马大人回京的办法当然好, 退而求其次也要有一个瞒天过海的计谋。”柳娘叹道:“肇庆府已经开始内迁了, 我们先等一等。看着肇庆府如果能够顺利实施,也许我们也能。”

    柳娘万分痛恨这样不切实际的命令,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生活在体制内, 刚开始的时候痛恨高墙,后来却发现自己依靠高墙而活,这就是体制化。柳娘在这里, 有亲人、有朋友、有事业,从来没想过要放弃。

    “好吧,听你的,我们等一等。可马大人不会给我们时间。”林峰道。

    “你写一篇文章,好好阐述磨刀不误砍柴工的重要性,事关民生,不得不谨慎。就说最大的肇庆府已经开始实施了,参考肇庆府的做法,总结经验教训,我们才能避免前车之鉴。总之往百姓啊、天理人伦啊之类高大上的靠。”

    “你怎么不写?你可是探花,你的赋文乃当世一绝。”林峰挑眉问道,若不是现在情况太紧急,林峰都怀疑这又是一个陷阱——让他出丑的阴谋。

    “我怕自己把上书写成了檄文。”柳娘轻描淡写瞟了他一眼,林峰顿时闭口不言。

    檄文,这是憋不住要开骂了啊!好吧,还是他写的好,若是骂了上官,等同于骂了推行这个政策的京中大佬,说不得皇帝陛下也在里面。为了大家的小命着想,还是他这个二甲进士来吧,现在就别挑剔名次了。

    林峰的上书送到布政使衙门的同时,给肇庆府知府衙门也送了一份过去。既然肇庆府知府这么积极,身先士卒,第一个开干。证明他是想要出这个风头的,想要给新任布政使留下好印象的吗,那他不愿意有人抢他的风头。

    果然,肇庆府知府也给布政使大人上书,表示自己愿意“率先垂范”,给同僚们做榜样。

    马大人通盘考虑,同意了。但只给了广州府三个月的时间,整个广东的州府排着顺序,一个一个接着来,谁也别想跑掉。

    …………………………

    “怎么样?肇庆府怎么样?”林峰着急问道。林峰和柳娘而今都在香山县,香山县是整个广州和惠州最西边的一个点,若是要内迁,当从香山县开始。他们也试着实地来看一看,看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自从马大人给了三个月期限之后,肇庆府的动作更大了,这个期限不仅仅是给广州府的,也是让肇庆限期做出成绩。林峰和柳娘让人一天三报肇庆府的动作,整个广东都看着呢。

    柳娘眼中遍布血丝,含泪欲泣,经过这么多世界,柳娘以为自己已经够坚强了,再也没有人能骗走她的眼泪。可看着纸上短短几行字,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柳娘偏过头,不让林峰看她狼狈的样子。

    林峰一把抢过信,只见上面写着:“知府命卫所驱赶百姓,死伤过百,兵士不忍,反杀之。有白云村四十五户,不堪□□,跳海。老者七十,幼者襁褓。海崖下鲸鲨盘旋不去,水淡红。”

    “王八蛋!”林峰拍案而起,“他这是为了政绩,连百姓的死活都不顾了啊!这个混蛋,枉他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衣冠禽兽!”

    林峰气得在屋里团团转,来回走都没想出个办法来。

    “你就这么干坐着,那可是人命啊!你怎么不想想办法!”林峰怒吼道。

    “老子不正在想吗?你学驴推磨这么久,想出来了!”柳娘不甘示弱吼回去,柳娘现在心里完全被激愤填满,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

    两人对坐怒吼,江星移却大步跑进来道:“倭寇来袭!还有海盗!”

    屋漏偏逢连夜雨!

    林峰、柳娘猛得站起来,不约而同问道:“什么时候?在哪里?有多少?”

    “瞭望塔上已经能看见桅杆了,至少有百艘快船,很快,不超过一个时辰就能到。”江星移沉重道。

    柳娘和林峰同时偏头对对方道:“打!”双方都能看到对面人眼睛从忐忑到坚定的过程,很好,他们都怕对方不同意。没想到两人想法一致,都不怕,打!

    “唤卫所各总旗来听令!叫县令来!”林峰下令道。

    江星移也早有准备,总旗们就等在外面。

    “甲一旗做先锋迎战,甲二旗两翼略阵接应。炮火营后方用红衣大炮、虎蹲炮远攻!江千户,你是指挥!”林峰迅速下令,各总旗抱拳应下,各自去备战不提。

    “蒋县令,你马上通知百姓固守家门,不要随意外出。县衙门做好安抚和后勤保障,治安也由你负责。”

    “是下官遵命。”自柳娘升之后,蒋鑫便做了县令,几年间攒下偌大家业。

    “一德,你马上回去。”林峰补充道。

    “人跑不过船,先飞鸽传书回去,我随后就回。”柳娘快速道:“光凭岸上的人没办法打赢的,要调黄宇他们回来。”为了应付马大人大检查,不符合应有建制标准的军队都撤到还上去了,且柳娘下了严令,让他们不要擅自开战。一切以低调为主,免得给马大人把柄。

    “你去!”两人又异口同声道。谁都知道,出去才是最安全的,留守的那个人把性命寄托在出去那个人的身上。

    “你听我说!”柳娘快速道:“香山卫就在最前线,我做过县令,情况比你熟!整个广州府的县份我都打过交道,上手最快!惠州那边卫所也只有我能调动!我还打过海战,我比你更能胜任!”

    “可黄宇最信任你,你去才能取信于人。”林峰找借口道。

    “难道里面没你的心腹?赶紧的,被说了。我至少还习过武,比你这文弱书生强多了。真有万一,我活下来的几率比你强。别忘了,我是戚家的女婿,惠州平海所、捷胜所、碣石卫统领都受过老岳父大恩,保我一条命没问题!”

    “可是……”

    “别他妈废话了?要等人打到家门口吗?”柳娘暴躁道:“赶紧滚,香山炮火弹药充足,我尽量撑三天!”

    “我马上回来!”林峰跑步到内室,飞快换上轻假,出来的时候柳娘正在和江星移安排战术,舆图和沙盘都搬了出来。

    “我马上回来!”林峰再次强调。

    “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柳娘头都没抬的嘱咐道,若是他不幸回来得太慢了,也别硬拼,保存实力,总为为她报仇第一天。

    “我马上回来!”林峰大吼一声,在亲卫的簇拥下,快步出了香山县县衙。

    说时迟那时快,从江星移进来禀告到林峰冲出去叫人,就那么几句话的功夫。一切尽在不言中,所有的默契、挣扎和考量都在瞬间完成。

    “别怕,我们早就预想过若是有倭寇来袭该怎样打,现在不过是来得早一些、多一些,照以往演习的时候打就行了。”柳娘安慰道,只是当初的计划里,兵比这多,将比这多,现在和当初柳娘未来之时实力差不多。

    柳娘笑道,“星移,又是一个立功的机会,等这场仗完了,你又得高升。好不容易和你平级,马上又要被你压过去了。”

    柳娘故做轻松转移话题,江星移配合道:“大人可别赖皮,上次说好谁的品级先升,谁请吃霸王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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