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到了。

    嘉芙睁开眼睛。见裴右安自己已起身,下了马车。太监崔银水正等在宫门口,看见裴右安下了,眼睛一亮,飞快迎了上来。

    嘉芙被跟在后头马车里的林嬷嬷给扶了下去,站定。

    崔银水已到近前,叫了声裴大人,又转向嘉芙,笑容满面地唤她“夫人”,嘉芙含笑点头,和裴右安一道,随他入了宫门,行至西苑,最后到了承光殿前。

    距离礼部安排面君谢恩的辰时,还差一刻。

    崔银水进去通报,嘉芙忽然感到有些紧张,下意识地看向身畔的裴右安,见他长身而立,目光凝肃,站在自己身边,岿然若岳,微微仰头,望了他片刻,忽然间,仿佛获得了力量,慢慢吐出一口气,心又定了下来。

    萧列坐在御案之后,双目微微浮肿,似昨夜并没睡好的样子,待两人并肩下跪谢恩,让平身,端详着嘉芙,脸上露出满意之色,太监端出赏赐,嘉芙再次下跪,一并谢过皇帝对自己母家的厚赏。

    萧列和颜悦色道:“不必多礼。你们甄家本就有功。你往后好生服侍右安,便是你们甄家对朕的尽忠了。”

    嘉芙飞快看了眼身畔的裴右安。

    他望着座上的皇帝,并没看她。

    嘉芙低头应了。起来后,照规矩,自己再要去介福宫叩谢皇后。

    李元贵亲自领嘉芙过去。到了介福宫,嘉芙入内,见周皇后端坐殿中,章凤桐伴坐在侧,下首还坐了一个身穿黄衫,手执拂尘的女冠子。

    那女冠还很年轻,也就二十左右,容貌极好,修眉联娟,素齿朱唇,坐在那里,仙姿玉色,被一身道服,更是衬托的超凡脱俗。

    嘉芙不认得这貌美女冠。向周皇后叩拜后,又与章凤桐见礼,章凤桐向嘉芙介绍这女冠子,说她在城南白鹤观出家,俗家姓迟,号含真,这才有点印象,终于想了起来,这女冠子原来大名鼎鼎。

    当年顺安王上位之初,曾受到一批忠于天禧帝的朝臣的反对,其中有位姓迟的翰林,当时是国子监祭酒,也是当世的书画大家,极有声望,反对顺安王,暗中联合大臣,呼吁彻查少帝坠马案。当时顺安王隐忍下来,过后,却将迟翰林扣上一个谋逆罪名,全家百余口,男丁全部诛杀,女眷削籍为奴。

    这个女冠子,就是迟翰林的孙女,当年才十四岁,就已有京城第一才女的美誉,被投为官奴后,不肯屈于狎客,坠楼自尽,也是她命大,跳下去时,恰好压在一个路人身上,没有死成,但事情很快传开,民意沸腾,坊间编词唱曲,颂她气节,顺安王便予以特赦,允她出家为道。后来萧列上位,为当年那批人平反,其中就有迟翰林,此后,这个女冠子便频繁出入皇宫,和太子妃章凤桐结成密友,名声盛极,也受到很多男子的爱慕,其中不乏达官贵人,但她执意不肯还俗嫁人,一直做着她的女真人。

    章凤桐向嘉芙介绍完女冠,又笑吟吟地对女冠子道:“她便是裴大人的新婚夫人,泉州甄氏。”

    迟含真清冷双眸转向嘉芙,定了片刻,才从座上起身,向嘉芙行了个道礼,面上并不见笑意,眉目隐含清高。

    嘉芙乍知眼前这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美貌女道士就是迟翰林的孙女,敬她气节,怎计较她清高,便含笑颔首。

    迟含真再不看嘉芙,转头对周皇后道:“多谢娘娘关爱,只是如今我无意还俗。含真回去,会请师傅为娘娘开坛祈福。若无别事,含真先回了。”

    周皇后笑道:“皇上已为你祖父昭雪平冤,我是想到你年纪轻轻便青灯黄卷,有些可怜,昨日才召你入宫,你既无意还俗,我自不会勉强,往后无事,你常来走动,你从前就有才女之名,往后给我讲讲经书也是好的。”

    迟含真应下,向皇后和章凤桐再次行礼,转身飘然而去。

    周皇后便转向嘉芙,和颜悦色,说了些闲话,嘉芙应对,最后告退,章凤桐送她,嘉芙推辞,章凤桐却执意送她到了殿外,握住了她的手,道:“甄妹妹,我起先出于报答之心,却不知你和裴大人的渊源,这才闹了个误会,如今知道,我也被母后说了一顿,很是后悔,你莫怪我。好在太子和裴大人情同手足,往后你我自然也如姐妹,你若无事,记得常入宫,咱们多走动。”

    嘉芙笑着答应,又再三请她留步,章凤桐方停下脚步,面含微笑,目送嘉芙离去。

    嘉芙依旧被李元贵引着,回往承光殿,行至半道,心微微一跳,脚步就停了下来。

    裴右安就停在前方宫道之上,正在和一个女子说着话。那女子背影袅娜,黄衫飘飘,便是方才离开的女冠子迟含真。看起来两人从前似乎认识。也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迟含真向裴右安深深行了一礼,状如极其感激,这才继续朝前而去。

    女冠子离去,裴右安转头,看见停在道边的嘉芙,眉头微微扬了一扬,朝她走了过来,到了近前,对李元贵道:“劳烦公公了,皇上那边已经没事,我先带内子出宫了。”

    第45章

    出了宫。两人依旧同坐一辆马车,裴右安也依旧自顾看着手中的书。

    嘉芙控制不住自己,眼前总是浮现出方才裴右安和女冠子停在宫道上说话的情景。

    看起来,似乎是他来接自己的途中,遇到了出去的女冠子。

    那么从时间推测,她过去的时候,两人应该已经说了一会儿的话了。

    嘉芙很确定,他看向那个女冠子的时候,目光温柔。

    虽然一直以来,他对自己也是客客气气的,但嘉芙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用这种温柔的目光看过自己。

    对着她的时候,他要么没表情,要么是在教训她,要么就是显然带了容忍的微笑。

    嘉芙忍不住,又看了身边的裴右安一眼。

    他睫毛微覆,视线落在书页之上,聚精会神。

    嘉芙心里渐渐发酸,有点难过。

    很明显,他们两人从前是认识的。她在心里已经推算了好几遍了。

    迟含真被投为官奴的时候,裴右安当时已离开京城。但迟翰林一直供职翰林院,是当时的书画大家,做了很多年的国子监祭酒,而裴右安素有才名,少年便考中进士,和迟翰林必定有往来。

    既然有往来,他认得迟含真,也就不奇怪了。

    一个是少年进士,一个是世家才女,嘉芙越想,越觉得两人配一脸。

    她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难道裴右安上辈子终身不娶,是因为他倾慕这个女冠子,而女冠子感于身世,不愿还俗,他才黯然离开京城,远赴塞外,以致于最后英年早逝,吐血而亡?

    嘉芙情不自禁,转头再次看向裴右安,盯着他线条隽逸的一张侧脸,

    裴右安继续看着书,忽道:“何事?”两道视线,依旧落在书上。

    嘉芙一吓,张了张小嘴,迟疑了下,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低低地道了“无事”,怏怏地转过了脸。

    裴右安瞥了她一眼,随即翻了一页书。

    两人一路再没说过一句话,回到裴府,裴右安带着嘉芙去拜了宗祠,又陆续见了些宗族里的长辈,到了傍晚,两人到裴老夫人那里用了饭,终于空闲了下来,一回房,裴右安换了身便服,人就走了,也没和嘉芙说要去哪里。

    老夫人体谅她今天辛苦,方才用饭的时候,特意说,让裴右安和她早些休息,不用她再伺候跟前了。

    她确实有些累了。昨晚洞房夜一言难尽,根本就没睡好,今天一天忙忙碌碌,现在好容易能松口气下来……

    他却又自己走了。

    嘉芙很是失落。

    裴右安刚奉旨成婚,有三天的休沐,何况早上,刚去过宫里,快天黑了,嘉芙觉得他不可能为了公事而出去。

    要么是会友,要么……

    她有一种直觉,或许是和早上遇到的那个女冠子有关。

    嘉芙洗了澡,换了身轻便衣裳,在房里等他。

    天彻底黑了,他一直没回来。

    嘉芙上了床,翻来覆去了一会儿,又起身,穿衣去了他的书房。

    先前在武定府的时候,嘉芙发现他有一个习惯,有些书,他会预备几本,放在不同的地方,以便随时取阅。

    她秉烛,在他的书房里找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那本《论衡》。

    嘉芙取了书,回到屋里,靠坐在床头,开始秉烛夜读。

    翻了几下,她就想打瞌睡了。

    枯燥的一本书。前头在讲大道理,中间在讲大道理,后头也在讲大道理。

    总之,这就是一本讲关于天、地、人的大道理的书。

    嘉芙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他既然喜欢读,那就一定是好的,她也要读。

    夜越来越深,嘉芙也越来越困。捧着书,就这么睡了过去。

    亥时中,裴右安外出归来,推开虚掩的门,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

    嘉芙靠在床头,睡了过去,一只胳膊软软地垂下,白嫩小手里,滑着一本书。

    裴右安轻轻走近,到了床前,看了一眼。

    是他白天读过的那本。

    她歪着只脑袋,斜斜靠在锦枕上,云鬓蓬松,两瓣红唇微嘟,一双长睫轻轻颤动,也不知梦到什么,睡梦里都带了几分委屈的模样。

    裴右安站在床前,默默看了她片刻,俯身下去,伸手去拿书,才碰了一下,她睫毛一动,睁开眼睛,看清床前的人影。

    “大表哥!你回了!”一声惊喜娇呼,立刻撩开被子,人就要爬起来。

    裴右安拿走了书,随手放在床头案几上,道:“你睡吧,不用你服侍。”

    被他这么一说,嘉芙就是想服侍也没那个胆子跟进去了,人跪坐在床上,看着他身影入了浴房。

    他出来后,嘉芙鼓起勇气,装作无意地问:“夫君,晚上你去了哪里?”

    “白鹤观。”

    他信口般地应了一句。

    嘉芙心咯噔一跳。

    直觉竟然是真的!

    她再也没勇气问他去白鹤观做什么了。眼前已经浮现出他和那个女冠子谈诗论画,惺惺相惜的一幕。

    她哦了一声,沉默了下去。裴右安仿佛也有心事,若有所思的样子,道:“你先睡吧,我去下书房,迟些回来。”说完便走了。

    这一走,直到过了子时,才终于回来。嘉芙还醒着,却装作睡了。他轻手轻脚地上床,躺了下去,和嘉芙中间隔了半边身子的距离。

    新婚的第二个晚上,他没有碰嘉芙,次日午后,人又出去了。

    朱国公夫人,安远侯夫人,午后来裴家走动。老夫人自然将新进门的孙媳妇唤到跟前陪客。

    嘉芙心乱如麻。她的直觉告诉她,裴右安又去了白鹤观。但是对着老夫人,却不敢有半点情绪泄露。

    她笑起来时,天生的双目弯弯,便是不笑,红艳艳小嘴的两边唇角也微微上翘。又美,又甜蜜。老夫人说,家中有她这样一个成日爱笑的,能招来福气。于是夫人们聚在老夫人跟前叙着闲话,嘉芙陪在末位时,便保持着乖巧笑容,腮帮子渐渐发酸,忽的心口一跳。

    几人说到了近日颇为引人注目的池家孙女迟含真。

    朱国公夫人道:“听闻前日,皇后娘娘怜惜她,将她召入宫中,问她还俗的事。她却拒了。实是个有心性的女子。”

    安远侯夫人叹息:“可不是吗?当初那样的气节,莫说女子,便是男子里,又几个能做的到?不但容貌好,从前就是个才女,命运不济,逢了逆王作乱。”

    裴老夫人点了点头:“当年右安中进士的那场科举,她祖父迟翰林就是主考官,是有师生之谊的。可惜那孩子了。白鹤观的老真人,我从前也认识。过几日等有了空,我过去瞧瞧。”

    夫人们便赞老夫人仁厚,嘉芙渐渐出神,最后送走了客。

    裴右安和嘉芙新婚燕尔,自己那院还没有设小厨房,饭暂时和老夫人同吃。天黑了,裴右安还没回,嘉芙服侍老夫人吃饭。因跟前没外人,也不拘规矩,老夫人让她同吃,问起裴右安。

    嘉芙笑道:“他访友去了。”

    裴老夫人道:“我料也是。只是才新婚,回的也是晚了些。等见了他,我会说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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