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腹钦佩不已,立刻前去发布号令。李忠又拣选了精明的手下,穿上岛众的衣裳,扮成龙王手下,驾着便舟,回到数日前攻岛时被摧了的瞭望点上,装作无事,耐心等待龙王归来,果然,七八天后,这日中午,得到消息,说在龙王岛西南方向数海里外,发现了一条大船的桅影,十有八九,应该就是金面龙王的那条大船。

    李忠欣喜若狂,立刻命手下不要妄动,等大船入了包围圈再动手,却不料再等片刻,又有消息传来,说大船渐渐靠近之时,发现了瞭望点的船,以旗语传话,自己这边的人出了纰漏,应是被大船上的人识破,大船迅速掉头,已经离开。

    李忠立刻下令,命潜伏的战舰出动,全部桨手到位,全速追击。

    ……

    李忠的料想并没有错,董承昴和萧彧此刻确实就在这条大船之上。这趟归岛,董承昴本打算和追随了自己多年的部下做个交代,不愿走的,随自己离岛另迁,要走的,发放散伙银钱,从此山高水长,来世兄弟,却没有想到,朝廷水师来的竟如此之快,发觉情况有异,立刻调转船头,全速前行,船后的海面火炮声不断,如此出去十来海里,一枚火弹从后赶上,击中了一根主桅,桅杆从中折断,船速锐减,渐渐地,身后海面,十来艘战舰,以一字排列,很快追赶而上,李忠一声号令,分散开来,最后将龙王大船团团包围。

    李忠立于主舰船头,命桨手渐渐逼近,高声喊话:“董将军,李某从前曾是你的部下,对将军崇敬有加,原本不该如此相逼,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李某也是无可奈何,请董将军勿为难于我。万岁有令,只要董将军将那位小公子交出来,既往不咎!董将军若愿继续为国效命,回去了,就是一等侯爵,跟着你的那些兄弟,也吃香喝辣,远胜刀头舔血。若无意,万岁也绝不为难将军,你走就是!”

    他喊完了话,见对面船上没有动静,面色渐渐凝重,又喊道:“你若听不去进去李某的话,李某没法,只能得罪了。你的金龙岛已落入李某之手,你便是不管那些追随你多年的部下,难道也不管小公子的死活了吗?万岁并无为难他的意思,不过是想接他回京,往后再不必颠沛流离而已!倘若你执意反抗,螳臂当车,只要李某一声令下,火炮齐发,你的船顷刻便会倾覆,到时纵然你有龙王之名,也保不住小公子逃出生天,反倒害了他的性命!”

    龙王船上,众人静悄无声,目光齐齐望向董承昴。

    今日此局,自己不过一条船,两百人,对方却是十来条全副武装的战舰,人数至少数千,已无路可退,但这个历了百战的汉子,却丝毫没有胆怯,心中唯一所恨,便是在得了裴右安的警示之后,自己依然还是低估了朝廷动作的迅捷,没有及时撤离,以致于酿成今日之祸,赤目道:“诸位兄弟,你们从前都是卫国公旧部,后随我多年,是我对不住大家伙!皇帝要的不是你们的命。你们当中,但凡有意要投效朝廷的,这就立刻过去,那个李忠不会为难你们!”

    一人道:“卫国公若在,今日又岂会为了活命投去那边?生同生,死同死,我等不惧!”

    剩余众人,也异口同声:“生同生,死同死,我等不惧!”

    董承昴目含热泪,点头道:“是我轻看了你们!如此,我等今日便护着小公子奋勇一搏,是生是死,端看天意!”说完,命人准备于船尾放便舟,转向萧彧道:“小公子,官军大炮威力虽大,准头却有所欠缺,且距离过近,威力反而大减,你换了衣裳,我等以大船掩护,撞开了口子,只要冲出包围,上了便舟,再列阵护你,海域宽广,便有活命逃出的希望!”

    方才董承昴与众人说话之时,萧彧面向大海,始终一言不发,慢慢转过身,神色凝重:“不必了!便是侥幸出了包围,茫茫大海,后有追兵,又能逃去哪里?金龙岛已经因我而毁,我若再要你们为了我无谓丧命,便是活了下来,也是羞耻,皇帝要我,我去就是。”

    见董承昴要开口,他摆了摆手,人朝外走去:“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再说!”

    “小公子!”

    董承昴双目通红,朝边上人使了个眼色,一人上去,朝着萧彧后颈一击,萧彧便晕倒在了甲板之上。

    董承昴立刻命人将他抬上便舟,布置船阵,预备硬冲出去。

    李忠先礼后兵,喊完了话,见对面还是没有响动,踌躇之时,同行督阵的钦差张简已按捺不住,冷冷道:“拿不到活的,死也无妨。和他们说那么多做什么?先将船轰沉了,看他们还能逃往哪里!”

    官大一级压死人,李忠无奈,只能领命,下令朝着大船开炮。

    金龙大船之上,桨手各归其位,喊着整齐划一的号子,在身边轰然不断作响的火炮声中,奋力驱动大船,朝着前方挡道的一艘战舰冲去。

    金面龙王的这艘王,龙骨金坚,船头以坚铁包打,牢固异常,船体虽已中了多炮,开始慢慢漏水,但在数十桨手的驱动之下,却依旧朝前急速冲去,对面官舰没有防备,看出它这是要和自己同归于尽,慌忙掉头,想要避开,一时却哪里完全躲的开,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靠近船头一侧的船舷,已被金龙船给撞破,因冲力巨大,船体竟剧烈摇晃,如要倾倒,船上水师官兵,急忙自救。

    李忠看在眼里,大吃一惊,没想到董承昴身陷如此包围,竟还悍勇如斯。此战关系自己前程,万一若叫人从自己手里逃走,回去之后,必定没法交代,见董承昴的身影立于金龙船船头,沉着指挥,威风凛凛,心知若不除去他,不定还会生出什么麻烦,此刻也顾不得别的了,唤来一排神箭手,命瞄准龙王,先将他射倒。

    弓箭手列队,数十铁弓拉满箭弩,瞄准前方那个人影,只待一声令下,弓箭齐发。

    便在此时,一个瞭兵匆匆跑来禀报,说身后追上了一艘战舰。

    李忠惊讶,急忙来到船尾,果然看见一船鼓满风帆,桨手齐发,正朝着这个方向全速而来,很快便认了出来,确是此次未曾出港的一条朝廷战舰,起先以为是援兵,又觉不像,更不知何人所领,看到战舰船头立了一人,凝目眺望,待稍近些,便认了出来,那人赫然竟是裴右安。忙命手下撤防,先围住金龙船,暂时停火,自己冲着来船高声喊道:“裴大人!你怎也来此了?莫非万岁又有旨意?”

    舰很快到了近前,两船靠近接驳,裴右安只身登上主舰,衣袍被海风吹的猎猎作响,快步而来。

    李忠和闻声而来的按察使张简急忙向他见礼。

    裴右安来到船头,望了眼前方那条金龙船,转过头:“都督,本官并无万岁旨意,今日来此,不过是想向都督要个人情。”

    李忠不解道:“裴大人此言何意?要何人情?”

    “本官想请都督放了金龙船。”他的语气平静。

    李忠吃了一惊,一旁张简也是目瞪口呆,反应了过来:“裴大人,你若有万岁圣旨,下官自然无话,立刻放船。但若没有圣旨,这实在叫下官为难,须知船上乃是朝廷钦犯,就这么放走的话,下官担当不起这个罪责。”

    裴右安道:“我知此事叫二位大人为难了。回去之后,我自会面圣请罪,一切罪责,由我裴右安来担,绝不连累二位大人。”

    李忠面露为难之色,张简的脸色却渐渐难看,语气也变得生硬:“裴大人,下官知万岁对你向来器重,但下官只知奉命行事。下官奉的命,是万岁的命。此事干系重大,请裴大人勿插手此事!”

    裴右安负手而立,岿然不动。

    张简朝两旁自己的亲信使了个眼色,几个带刀亲随便悄悄靠近,只还没来得及拔刀,“锵”的一声,一人腰间一轻,刀已不见,抬头,见刀到了裴右安的手上,刀锋闪过,那张简还没反应过来,便觉脖颈一凉,刀竟已架到了自己的脖颈之上。

    “张大人,你执行上命,裴某原本不该为难于你,但今日却不得已为之,怕是要得罪定了。”

    张简直着脖子道:“裴右安,我乃朝廷堂堂三品大员,你敢动我?”

    裴右安一笑:“张大人,天禧朝时,你在福宁一个县下,做了个小小的推官,后钻营而上,至顺安朝,你做到了四品的福安知府,身为一地父母官,本当戢奸暴,平狱讼,你却心狠手辣,为了官迹,在地方的那些年,你的手里,不知道判下了多少冤假错案,说你一声酷吏,应当不为过……”

    他面上笑容蓦然消失,目光转为阴沉,手腕一紧,张简脖颈立刻被割出一道口子,血珠子飞溅而下:“我既敢来此要你们放船,再多杀一个区区三品官员,又有何不敢?”

    张简脸色大变,忍住脖颈疼痛,再不敢动。

    裴右安看向李忠,淡淡地道:“李大人,放船吧。”

    李忠回过了神儿,咬牙,终于下令解围,那十来条战舰得令,缓缓向两边退开。

    裴右安转向对面,高声道:“董将军,不必为我担心,我自有退路!你带着你的人,走的越远越好,今生今世,再不要回来!”

    声音伴着呼啸海风,传送而出。

    金龙船上,董承昴热泪涌流,领了身后之人奔到船头,朝着裴右安跪地叩首,喊了一声“长公子”,随即起身,喝令启船朝前。

    伤痕累累的大船,朝着前方而去,终于渐渐消失在了大海的尽头。

    裴右安继续制住张简,以刀尖挑了条马扎过来,坐了下去,理了理自己被海风吹的翻卷而上的一段衣袍,抬起脸,看向一旁望的目瞪口呆的李忠,笑了一笑:“回吧,李大人。”

    ……

    数日后,舰队归港,水师登陆,李忠小心翼翼,一路相随,预备一道返京复命。

    那是一个黄昏,残阳如血。一行人经过泉州城的镇南门外,李忠迟疑了下,命队伍暂停,自己下马,来到裴右安的面前,低声道:“裴大人,下官信你为人。你若需进城和夫人叙话,尽管去,下官在此处等你便是。”

    裴右安骑于马上,转头,眺望着南门的方向,身影凝固许久,回过了头,纵马掠过城门,朝着前方通往京城的驿道继续而去。

    第83章

    那个黄昏,那道路过之人残阳里的身影,如一阵风,无声无息地掠过,没有留下半点的痕迹,直到三天之后,杨云来到甄家,求见嘉芙,拜见过后,双手奉上一封书信,恭敬地道:“夫人,此为大人从前命我转交之信。”

    嘉芙定定地看着杨云,这些时日以来,一直萦绕在她心底里的那种不可言述的不安,于这一刻,突然间铺天盖地地朝她涌来,将她吞没。

    她盯着那封托在掌心里的信,良久,问:“大人他,是出事了,是吗?”

    杨云慢慢跪了下去,低头,将信高举过顶。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如同宿命,无法退缩,纵然她万分不愿看这封信。

    嘉芙闭了闭目,定住心神,终于睁开眼睛,伸手,将那封信取了过来。

    ……

    嘉芙收到信的半月之后,这一天,裴右安、李忠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京城,停在南门之外。

    此时已是深夜,城门早已关闭,开启之后,对面城楼里的暗夜之中,站了一个身影。

    李元贵神色端凝,盯着城门之外的裴右安。

    裴右安翻身下马,足履踏过脚下青石地面,经过那道数丈深厚的城门门洞,朝着李元贵走了过去,停在了他的面前。

    “李公公,劳烦你了。”

    他脱下了头上冠帽,说道。

    “随咱家来吧,裴大人。”

    李元贵声音冷淡,说完,转身上了停在一旁的一顶坐轿,小太监抬了起来,一行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笼罩住皇城的夜色之中。

    宫门沉重,缓慢开启。裴右安走了进去,穿过吞没在漆黑夜色下的重垣殿宇,最后被带到了天子的那间书房之前,停在槛外。

    李元贵并未发声,到了这里,便领着侍立在外的宫人离去,四周随之陷入一片死寂,夜风从不知何处的角落吹入,掠动着远处的一道宫幔。

    裴右安拂起衣角,于门槛外端正下跪,对着门的方向叩了一礼,额头触地:“罪臣裴右安,叩见皇上。”

    门合掩着,门内灯火,深沉如夜,良久没有半点回声,裴右安便一直如此跪着,一动不动。

    良久,门内终于传出一道恍若发直腹喉深处的声音:“进。”

    裴右安起身,推门而入。

    方室尽头的长案之后,坐了一人,烛火映照,身影如钟。

    裴右安行至案前,再次下跪,依旧叩首不起。

    萧列双目落到他的头顶,语气沉沉:

    “忘亲非孝,弃君非忠。你自称罪臣,你可知何罪?”

    “朕当年将你带回武定,这些年来,自问待你不薄,将你视为子侄,对你给予厚望,你却背朕私交,不但如此,如今还做出如此之事。你何来的底气,今日竟还敢来见朕?”

    “你何不弃朕于不顾,随那些人也一道走了?”

    一连三声逼问,最后一声,竟似还带了点嘲意。

    “事不辞难,罪不逃刑,臣之节也。”裴右安答。语气一如平常,不见丝毫波动。

    气氛慢慢地凝住了。

    萧列的嘴角动了一动,似淡淡地讥笑,但很快,便成了再也掩不住满腔怒气的冷笑。

    他盯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裴右安,呵呵冷笑出声,眼角肌肉控制不住地跳动,突然起身,拂袖将案前之物一把扫在了地上,稀里哗啦声中,海晏河清墨、云龙长方砚、朱砂印鉴,连同批了一半的一叠奏折,全部散落在地,满目狼藉。

    “好个臣之节也!你还知道你是朕的臣子?在你心里,奉的恐怕是另个君主吧?”

    萧列扫落了一地物件,双手捏拳,微微发抖,随即砰的一声,左右重重按于桌沿,身体猛地前倾,俯视着裴右安,咬牙切齿,面庞微微扭曲,声近乎低吼,宛如一头被激怒了的猛虎。

    近旁烛台一缕烛火,随他衣袍掠出的暗风,晃了一晃。

    裴右安直起了身体。

    “罪臣心中,惟万岁一君,此肺腑之言。”

    裴右安缓缓地道,抬起眼睛,望向倾身逼视自己的萧列。

    萧列胸膛微微起伏,喘息声渐渐平复,和他四目相对了片刻。

    “那你为何还要忤逆于朕?”

    裴右安沉默。

    “朕要你讲!”

    他的声音拖长,带了点微微的颤抖。

    裴右安依旧沉默着。

    萧列慢慢地直起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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